第5章
三年後,浩然山莊修葺一新,另增了幾處別院,宋鳴風搬進了其中的一處。
令人奇怪的是,商弈庭并沒有和他住在一起,反而對宋鳴風守之以禮,雖然每天都去看宋鳴風,但态度溫和,十分君子風範。
宋鳴風開始時心驚膽顫,到後來逐漸放下心來,每日潛心練武。
商弈庭知道自己當然沒有變成清心寡欲的好人,而是另外找到了發洩的方式:一是找到岑淵的下落,狠狠折磨岑淵一頓,令他此生不敢再逃;二是處處打壓商隽,翦除羽翼,直到他走投無路。
然而岑淵仿佛消失了一般,杳無音訊,于是他的所有精力幾乎都傾注在商隽身上。
終于在三年後,商隽所占據的淮南分壇被商弈庭肅清。
來到揚州接管商隽的産業時,商弈庭頗有些意興昂揚,甚至還帶了宋鳴風一起去。
宋鳴風原本不想來,還想留在山莊中練武,卻被商弈庭軟硬兼施,逼着前來。
站在頂峰時,商弈庭極需有人與他一同分享其中的快樂,即使這個人再不情願也無妨。
商弈庭攜着宋鳴風的手,悠然走在揚州城的街道上,神情頗為自得。
宋鳴風任他牽着手,面無表情,看不出心裏想些什麽。
據聞商隽被抓到時,是在揚州城的勾欄院裏。
商弈庭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羞辱仇敵的機會。何況除掉商隽後,天下再也沒有讓他不痛快的人。
他含笑看了宋鳴風一眼,宋鳴風仿佛被蛇盯住一般,打了個寒顫,冷冷道:「你看什麽?」
商弈庭牽着他進了天香樓,往二樓走去,徐徐說道:「這個天香樓裏,彙集江南衆多絕色,卻是不知宋公子能否掠其三分之美?」
宋鳴風輕笑一聲:「閣下的容色才可稱得上奪西施之豔,區區不才實是差之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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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弈庭微微一笑,看着他半晌,湊過去在他頰邊輕輕一吻。
帶刺的玫瑰更有朝氣,仿佛帶着清晨的露水,新鮮嬌豔,他自然不吝贊嘆。
他上了二樓,踏入房門。
這一間房原本是一個名妓的住處,半個時辰前商隽還和這個女子颠鸾倒鳳,如今那名妓也已被人帶走,正在盤查身分來歷,但凡為商隽辦事的人,他都會萬分小心。
商隽被點了穴道,用鐵鏈鎖在椅子上,一身陰鸷冷厲之色再也不隐藏,哈哈大笑:「商弈庭,你果然來了!」
商弈庭溫言道:「請恕小侄不能全孝道,恐怕今日就是七叔的祭日,不知七叔還有什麽遺言麽?」
「你這個狼子野心的混帳,商家不知造了什麽孽,竟然生出你這大逆不道的東西出來!」商隽破口大罵。
「七叔沒有什麽要說的,那小侄就送七叔歸天了。」商弈庭湊到宋鳴風的臉頰邊上,吻了一吻,說道,「宋公子,接下來會有些血腥,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宋鳴風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你要我前來,不就是為了殺雞儆猴,好讓我乖乖聽你的話的?」
「你說這話可真讓我傷心,我這麽愛你,一日不想和你分開,你卻這麽冤枉我?若我當真存了吓唬你的心思,豈會讓你回避?」
商隽冷笑道,「傷風敗俗,不知廉恥!商弈庭,你要殺就殺,何必這麽惡心我?」
商弈庭臉色并無不悅,仍舊是笑吟吟地,走到商隽面前:「七叔,這三年你給我弄了不少麻煩出來,可惜都被我一一解決,如今成王敗寇,你也應該心服口服了罷?」
「我還有一件事問你!」商隽眼中精光爆射,厲聲道:「那赤舄璧,是否還在你手中?」
商弈庭一怔。
若不是商隽此時詢問,他都快忘記這塊價值連城的玉璧了。
眉頭微微一蹙,說道:「不錯,正是在我手裏。不過那塊玉璧我仔細看過,與普通玉石并無不同,甚至玉質也并非上乘,最多只值數百兩白銀。所謂能借此修仙得道,恐怕更是無稽之談。」
如今商隽注定一死,宋鳴風即使會把這件事透露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只會當成是他的栽贓陷害。
宋鳴風滿臉詫異之色,看着商弈庭,說不出話來。他雖是宋幫主的兒子,但父親對這赤舄璧寶貝得很,從沒有一天給他看過。
「果然在你手裏。」商隽滿面咬牙切齒之意,「那該殺的岑淵,竟然寧死也不透露一字!」
商弈庭臉色微微一變:「岑淵果然落于你手?」
終于能讓商弈庭動容,商隽不由仰天長笑:「我還說他怎地如此硬氣,無論如何都不肯告訴我赤舄璧在哪,原來當真是個情種,對你這陰險狡詐的小子動了真心!」
商弈庭哼了一聲,神情冷凝,看着商隽:「他在哪裏?」
商隽反而鎮定下來,略帶風霜的唇角微揚:「聽說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找他?」
可笑他竟然因為商弈庭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岑淵,就以為赤舄璧在岑淵手裏。
不過現在知道也不遲,他可以當岑淵是個護身符借此逃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保住性命,總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他眼底的死寂重燃的求生火焰并沒有逃過商弈庭的注意,久居上位,讓他對揣測自己心思的人深惡痛絕,何況是一個注定要死的人。
「他知道浩然山莊太多秘密,不能留他性命,既然七叔幫我動手,那自然最好不過。」商弈庭嘴角輕揚,笑得雲淡風輕。
一直用眼角悄悄注視他的宋鳴風心中一凜。
「是嗎?」商隽盯着他的臉,慢慢道,「那你高興得太早了,我并沒有殺他,只是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把他放在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地方。」
商弈庭心中一跳,臉上的笑意仍然不變:「沒想到七叔藏起人來倒是真有本事。」
「他不是原本就被廢了武功麽?如今斷了四肢筋脈,不必我派人仔細看守,他也逃不出去。只有我知道他在哪裏,若是殺了我,你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一面了。」商隽笑得惡毒而得意。
「這個世上除了七叔,無人知道他下落,他又逃不出去,看來只能一死了。」
商弈庭神情十分平靜,令商隽忽然有些驚慌,或許他押錯了寶,這個人是個惡魔,即使多年的副手為他而死,他也絕不會動容。
他越想越是覺得自己之前認定的錯了,如果赤舄璧一直沒有流落在外,商弈庭仍然一口咬定是岑淵盜取拿走,讓千萬武林中人追殺他,可見他對岑淵沒有一絲感情。
商隽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猛地掙紮起來,但他渾身是血,又被綁着鐵鏈,只聽得到鐵鏈碰撞的聲響,卻是動彈不得。
「好!好!商弈庭,你果然不愧為一代枭雄!即使有人為你受盡折磨而死,你也能踏着他的屍體過去!」商隽笑得太大聲,以致于嗆咳起來。
「商隽。」商弈庭平和地喚着他七叔的名諱,「即使天香樓現在還有很多我的心腹,你也不必說得那麽大聲,妄圖擾亂人心。浩然山莊能走到今天,靠的是賞罰分明,而不是因為商某的個人喜怒。岑副莊主忠心為山莊,商某感念萬分,你能說出他的下落,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商某也不強求。」商弈庭慢慢松開了握緊宋鳴風的手。
不知為什麽,他的手心一直冰冷,即使宋鳴風的掌心出汗,似乎也不能溫暖他的。
他走出房門,喚了一個侍衛過來,說道:「商隽十惡不赦,大逆不道,應處淩遲之刑。找個刀工好的師傅來,若商隽招供出了有用的東西,即刻禀報,否則的話,三天後就給他痛快吧,也當是小侄的一片孝心。」
他說得極為溫柔,卻讓那侍衛無聲無息地打了個哆嗦,也不敢多說,領命而去。他聲音不算低,商隽在房內自然也聽到他的話,登時破口大罵起來。
連親生的叔叔都能下得狠手,這個人幾乎已經不是人了。
商弈庭轉頭看向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的宋鳴風,微笑地伸出手道:「我們走罷!」
宋鳴風不願他看出自己心中的懼意,勉強移動着僵硬的步子,任由他牽着自己離開。
「出人命了!死人了!」
「奇怪,這個人病了好久都不死,怎麽現在忽然斷了氣?」
下樓時看到後院有些喧嘩,商弈庭心中不快,耐着性子走了過去,幾個門下見到是他,行禮退下,登時靜悄悄地,只有一個抹着脂粉的少年在一卷葦席旁邊小聲啜泣。
那葦席中似乎包着一具軀體,看不分明,但葦席毫無起伏,也無動靜,即使裏面真是個人,顯然也不活了。
天氣漸漸有些涼了,那少年仍穿着單薄的衣裳,見到商弈庭過來,跪着爬了過去:「公子!我兄長他染疾去世,還請公子行行好,讓他得以安葬……」
商弈庭微微一怔,便已明白,這天香樓中上下都有可能是商隽的奸細。正因如此,他命人把所有人拘到後院,關押起來,只有查清與商隽無關的人等才能離開。
算起來天香樓也要至少一個月後才能重新開張,而到那時這少年的兄長屍身也已發臭,自然不能入土為安。
「這人是怎麽死的?」
商弈庭漫不經心地掀開葦席,裏面的男子用白布裹着全身,連頭臉也遮住,只露出有些枯黃的頭發。
商弈庭按了一按軀體,還是溫熱的身子,卻是沒了氣息,連血管裏的血都已不再流動。若是用龜息大法裝死逃過問案,也絕不會裝得這麽像。
宋鳴風沒想到他堂堂第一大山莊的莊主竟然屈尊去看一個下賤的人的屍體,皺了皺眉:「好髒,有什麽好看的?」
商弈庭站着不動,旁邊一個龜公湊過來道:「公子有所不知,這天香樓前面住的一片是女妓,後面這裏住的都是一些小倌……」
「長話短說。」
「是是是,這死去的小倌原本就有些癡傻,也沒什麽客人,所以住得遠,平時也沒人來管。前段時間又染了瘟疫,想不到剛才忽然病發了起來,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句話就死了。真是晦氣,什麽時候死不好,偏偏在公子大駕光臨的時候斷氣……」
這龜公還要啰啰嗦嗦地說一大堆,宋鳴風已皺眉道:「不過只是一個男妓,竟讓你們這般勞師動衆,哼。」
商弈庭見他這般驕傲模樣,不由微微一笑,說道:「你說得不錯,一個男人有手有腳,做什麽不成,偏偏要做男妓,也真沒出息得緊。既然染了瘟疫,最好早些處理,給他二兩銀子,好好安葬罷。」
那龜公連連稱是,宋鳴風發現商弈庭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多話,跟着他走了出去。
直到走出了半個時辰,到了郊外,商弈庭仍然悶聲不吭。
宋鳴風也一直跟在他身邊,此時溫言道:「商莊主,揚州沒意思,我們到別處去罷!」
「你知道什麽!」商弈庭忽然生氣起來,宋鳴風登時呆住。
這三年來,商弈庭對他一直十分寵愛,幾乎是有求必應,他自幼被父母寵慣,如今父母過世,他仍然棱角未磨,不得不承認是商弈庭的功勞。
商弈庭見他面頰脹得通紅,想哭卻又不敢的樣子,這才驚覺自己的惡劣脾氣在他身上發作。
他摸了摸宋鳴風的頭發,柔聲道:「我在揚州還有事,你不是還要練劍麽?再過半個月我就要檢驗了,不想又被我打敗吧?」
宋鳴風看他半晌,竟是有些癡癡的神情。
商弈庭展顏一笑:「乖,回山莊等我。」
宋鳴風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卻見商弈庭沒有和自己道別,轉身去了。
宋鳴風看他的背影半晌,悄悄跟了上去。
雖然方才經歷的只是十分平常的江湖争鬥,每天都會發生,但商隽提到岑淵時,難得的神态有異。
除掉商隽後,商弈庭知道自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事可做。
其實調戲宋鳴風很有趣,畢竟他很有朝氣、俊美、年輕,幾乎是自己最好的選擇。
商弈庭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但卻不明白為什麽失去自制力,竟然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到商隽行刑的地方,只為了問出一個廢人的下落。
或許他對那個人……不是沒有歉疚。
可是那時天香樓中人實在太多,他并不想讓太多人發現自己急欲知道岑淵的所在。即使是宋鳴風,他也不想。
商隽自然已經不在天香樓。
天香樓若是染了太多血,以後就不能開門做生意了——商弈庭雖然不待見男妓,但對開妓院卻是沒什麽反感。
商弈庭走回來時,仍舊有些魂不守舍。
斷了四肢筋脈,再好的武功也不能用了。
不知怎麽的,他心裏翻來覆去的,只是這一件事情。
離天香樓還有幾十丈遠,就有門人看到他,迎上前來,帶他去商隽行刑的地方。以商隽的心性,明知自己要死,便再也不會透露岑淵的消息,但他偏偏還是要活剮了商隽。隐藏三年無處發洩的陰暗狠毒忽然爆發,卻是無從發洩。
還沒走到商隽的囚室,便有人向他行來,到面前時行了一禮,說道:「莊主,七爺已死,壇主以為你回了山莊,所以飛鴿傳信了回去。」
淩遲商隽的消息他沒打算讓商家全族知道,因此守在附近的也都是他的心腹親衛。
商弈庭渾身微微一僵:「他說了?」商隽竟然肯說出岑淵的下落,當真讓人意料不到。
「正是。」這人頓了一頓,看看四處無人,輕聲道,「七爺說,方才……死在天香樓的那人就是副莊主。商隽本來不肯說的,但幾個兄弟說話被他聽到,他知道後院裏那個得了瘟疫的人死了,就開始大笑,壇主還沒開始逼供,他就說出當年他讓人裏應外合,擄走副莊主的事。只可惜副莊主醒過來就一直渾渾噩噩的,他找了大夫來看,大夫說是高熱不退,燒壞了腦子,七爺不信,于是将他藏在天香樓後院……」
商弈庭呆了半晌,似乎很久沒反應過來:「他……他高熱不退,燒壞了腦子?」
這親衛雖是商弈庭心腹,對岑淵的欺上瞞下經常看不過眼,但也不由得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
「七爺說,副莊主看似随和,其實最是心高氣傲,定然是熬不過被販夫走卒所淩辱。這三年來副莊主有時會清醒片刻,但就是清醒的時候也沒說赤舄璧在哪裏,看守的人不嚴,還被他尋着機會偷偷自盡了幾次,幸虧有人發現,才救了回來。」
商隽會肯松口告訴他真相,當然是确信岑淵已死。
當時在天香樓吵吵嚷嚷,商隽又早知道岑淵染了瘟疫,會死也不奇怪,商隽知道自己必死,所以臨死之前也要刺激他吧。
可笑的是,商隽竟然到死的這一刻,仍然以為岑淵的遭遇會讓他感到痛苦。
商弈庭神色陰沉了片刻,才道:「副莊主去世的消息封鎖起來,別走漏了風聲。若是傳出去,讓別人知道堂堂浩然山莊的副莊主竟然會去做男妓,于山莊的名聲有損。」
這侍衛應聲領命,商弈庭在門外停了一停,踏入了囚室。
商隽的死狀并不十分悲慘,嘴角還帶着一絲詭秘的笑意。
商弈庭看着七竅流血的商隽半晌,試了試商隽的鼻息,拔出長劍,往商隽的心口慢慢刺去,慢慢地,旋轉劍柄,已幹涸的傷口仍舊滲出一股黑紅血液。
即使見到屍體,人也未必就是真的死了。
商弈庭抽回長劍,回劍入鞘,走出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