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昨日秋雨下了整晚,盛京入秋以後就日漸變冷,拂江院中的落葉積了一層,沾着濕漉漉的雨水。
才不過卯時過半,院中上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灑掃仆婦。
左右無人,這幾個仆婦也大多都原本是鎮國公府上的,之前就在這拂江院中灑掃,也都算的上是熟識。
有人咂舌道:“世子爺昨日前去面聖,居然也還是沒有踏進這院子一步?”
“何止未曾踏入這裏一步,”有人回道,“我可是聽在門口當值的說了,世子爺昨日就連馬車都沒下,也不知曉到底是前去煙花地了,還是前往別院了。诶,你們還別說,院中的這位公主殿下,脾性也實在是太好了些。”
“我瞧着模樣也俊得很,怎麽世子爺偏生就不喜歡,連見都不願意見一面呢?”
“這可是公主殿下,哪裏比得過煙花之地的花娘溫柔解意,只怕還要世子爺伺候着,你也不是不知道世子爺那性子,誰能讓他伺候?”
仆婦說着,聲音又小了點,“更何況,世子爺恐怕還在和夫人在嘔着氣——”
“噓!”旁人趕緊捂住那人的嘴,氣急,“你怕不是不要命了,居然敢提起這事!”
……
昨日夢境雜蕪,沈初姒醒了以後看了看現在的帳幔,突然有點兒恍惚,愣了一會兒以後才終于意識到現在自己眼前的不是绛月殿,而是鎮國公府的拂江院。
夜間風疏雨驟,而現在天光大亮,之前謄抄的經書現在就放在自己的枕邊。
大概是因為今日天氣極好,所以原本禁閉的窗戶被丫鬟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應當是為了解屋中的悶氣。
有極為細微的風拂過,經書又翻了一頁,紙頁好像還散發着一點兒淡淡的墨香。
沈初姒垂眼看了看昨日抄到的有關業債的卷,仔細将經書收好,然後赤足下地在自己的儲物的妝奁之中翻找了一下,才終于在角落處找到了那顆小小的饴糖。
她拿着糖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喚來蒲雙替自己洗漱梳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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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初姒就寝的時候并不喜歡有人在旁,夜間的寝屋并無侍女,蒲雙和梨釉兩人都并不在屋中。
而蒲雙應聲前來屋中的時候,卻發現沈初姒現在正在赤足站在屋中。
入秋以後天氣原本就是越發冷,雖然屋中也有炭盆暖爐,但是地面還是難免有寒氣。
蒲雙皺了皺眉,将床前的絨毯置于沈初姒的旁邊,“殿下身子向來畏寒,現在正值入冬時節,現在這樣站在地上,難免寒氣入體。”
她不說這話還好,說了以後沈初姒才發現就連自己的指尖都帶着一點兒寒意。
她幼時體弱多病,并受不得久寒,她初遇謝容珏那日在外面受了涼,後來就曾生過一場風寒,昏沉了許多日。
沈初姒其實向來都很避免再次遇到這樣的狀況,大概是剛剛想去找妝奁的時候未曾注意許多,所以才忘了。
沈初姒默不作聲地踩在絨毯之上,然後坐到了一旁的梳妝鏡前。
蒲雙也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轉身将屋中原本的炭盆拿得更加近了一些,站到了鏡前替沈初姒梳妝。
“殿下今日是想出門嗎?”蒲雙一邊替沈初姒梳頭,一邊低聲問,“上次出門遇到歹人,虧得梨釉跟在殿下身邊,若是今日殿下也想出門的話,還是得帶上梨釉同行為好。”
沈初姒輕聲嗯了一下,然後才回道:“想去一趟仁明巷。”
蒲雙聽到沈初姒的話以後,梳妝的手一頓,然後垂眼看向她,“……殿下是想去找世子?”
沈初姒聽到蒲雙的話,握着那顆饴糖的手輕微動了動,卻沒有否認。
大概是昨夜下了一夜的秋雨,她在昏黃的燈下謄抄經書的時候,倏地想到了和謝容珏的初遇。
後來的她無數次設想過其中的因緣際會,卻又無果。
只是覺得,在晦暗的宮閨之內,他像極來自漠北的雪,裹挾着清冽的氣息,就這麽驟然出現在她覺得黯淡無光的時刻。
她其實生性執拗,對待什麽事情都是這樣,喜歡什麽從來都了然于心,可是後來年齡漸長,性子看着變淡,實則對于奢求不到的東西都是強迫自己再也不生出執念。
這樣就再也不會念念不忘,大概也算是一種自欺欺人。
但是沈兆在問及她夫婿的時候,她那時還是橫生了一點兒念想。
和雍十六年春後,她其實後來也曾在宮宴之中遇到他,看到他撐着臉側坐在滿室喧嚣之中,臉上帶着一點兒笑意,姿态懶散地同身邊人說話。
宴中人多嘈雜,可是他坐在其中,卻又光芒奪目至極。
少年時候的謝容珏在搖搖欲墜的遲暮之中,枕在樹上的場景,是她那時唯一的不可得。
盡管,他并不記得自己。
昨日的別院之中出來個姑娘,雖然役人并不知道其中原委,但是只看着那位眼淚漣漣着出來的姑娘,大概也就明白了一二。
現在的世子爺尚且是成了親,往日裏沒有成親的時候,這樣心中存着些心思的姑娘就更加多了,原因大概都是趨同的。
她們并不相信這世間真的有人出入風月場卻又不入風月事,只當是謝容珏未曾遇到真出挑的姑娘,再加上鎮國公府後院無人,尋常能見到的世家公子,哪有家裏并無姬妾的。
往日裏這樣的花娘并不會到謝容珏的面前,但是卻不知曉到底是為何,昨日的世子爺居然破例讓這位姑娘進了去。
進去倒也罷了,偏偏又是哭着出來的。
役人其實大多心中都有點兒好奇,只是謝容珏是什麽性子他們也都心知肚明,莫要說是探究一二,就算是在背後偷偷的議論也都是不敢的。
昨日之事過後,役人是再也不敢将這些消息傳到院中了,畢竟雖然昨日是世子爺自己下的命令,但是前去傳消息的役人也是未曾思慮,竟然将這些随随便便的消息都傳到謝容珏的面前。
也幸虧,謝容珏并未怪罪下來。
其實往日裏白蔹在時,一般消息都會由白蔹查驗後再轉告到謝容珏那裏,尋常的事情并不會前去打擾,但是最近白蔹家中有事,未曾當值,這才惹來這諸多事宜來。
現下日漸入冬,但是今日的天氣卻極好,仁明巷內雖然并無多少人來往,還是不遠處的街巷之中亦有一點兒細微的聲響傳來。
在仁明巷中往來的大多都是飾物精致的馬車,周圍挂着可以彰明身份的牌墜,可是現在緩慢駛來的馬車,上面卻又一絲飾物都無,也并無彰明身份的牌墜。
沈初姒坐于馬車之中,暖爐溫度很高,而她面前的桌案上則是一個極為精致的食盒,她的手指輕碰上面前食盒的紋路,卻不知道為什麽,輕微嘆了一口氣。
往日在宮宴之中,她見過謝容珏嘗過宮中糕點,但是她其實并看不出來他的喜怒,因為無論何時他的臉上也天生帶着三分笑意。
少時她因生母早逝,其實沒少哭鬧,沈兆總是用禦膳房之中的糕點來哄自己,現在她嫁入鎮國公府,原本在禦膳房之中時常給自己做糕點的禦廚也随之來到鎮國公府。
她并不知曉如何和謝容珏打交道,因為他與她從前所遇的任何人都不相似,只是站在那裏,就天生不屬于任何人般。
蒲雙和梨釉兩人坐于旁邊,大抵是看出來了沈初姒心中所想,兩人對視一眼,都未曾言語。
沈初姒撐着臉側,也是在這裏突然聽到簾外車夫的聲音。
“殿下,別院到了。”
守在別院之外的役人也是當真沒有想到,最近幾日連着有姑娘家前來找世子爺,一直到沈初姒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役人還是忍不住咂舌了一下。
今日的這位姑娘,相貌實在是太過出挑了些。
只是昨日那位前來找世子爺的教訓,役人也已經熟稔于心,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随意再放人進去,惹得世子爺不喜了。
役人手中的長-槍擋在門前,“這位姑娘留步。世子今日有事務在身,并不适宜見人,還望姑娘見諒。”
其實這話尋常人也能聽得出來是借口了,畢竟謝容珏并無官職在身,自然談不上是什麽事務,更何況謝容珏還時常出入賭場,在盛京城算得上是聲名在外的纨绔子弟。
蒲雙看着沈初姒的神色,略微上前一步,“世子爺就算是再有事務在身,見客一面的功夫也應當是有的,更何況,你知曉我家小姐到底是什麽身份嗎?”
役人皺了皺眉,語調毫無轉圜的餘地,“無論是何身份,世子爺也都并無見客意向,姑娘請回吧。”
好在這處別院倒不似金屋藏嬌之處,蒲雙心中暗自放下一口氣,她自幼跟在沈初姒的身邊,哪裏看不出這位公主殿下心中所想。
只怕是當真動了心。
這位世子爺尋常時候風流之名滿盛京,別院沈初姒也是從未踏足,蒲雙原本怕這裏藏着些姑娘,徒惹得殿下傷心,但是剛剛試探一番,至少這裏的役人并不是會随意放人通行的。
至少尋常的花娘也當是進不來的。
“鎮國公世子明媒正娶,當今聖上親口賜婚的九公主殿下,”蒲雙頓了頓,“就算是這樣的身份,煩請世子爺撥冗見客,也不得通行?”
役人霎時間面色變換,只看到站在原地的沈初姒,身穿淡色衣裙,瞳仁被長睫遮蓋,看上去并無什麽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