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從前他也曾出入宮閨,或許從前在路上偶然遇見過這位殿下,也是尋常。
謝容珏的手指在桌案上碰了一下,“緣由?”
他垂着眼睑,輕笑一聲,俯身靠近問道:“總不能當真是京中上下所傳,殿下心悅于我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着一點兒天生的風流意味。
生得極為漂亮的眼睫垂下來,就這麽看着沈初姒。
好像也不是在詢問,只是随口而言的一句玩笑話罷了。
畢竟盛京中上下誰不知曉謝容珏生性妄為,行事毫無顧忌,怎麽都算不得是良人。
分明是這樣薄情的人,垂着眼睛看向別人的時候,也好像陡然讓人生出一股妄念——
“世子難道就沒有想到過,”沈初姒輕聲,“京中所傳或許并不是空穴來風?”
謝容珏聞言倏地擡眼,只見這位殿下此時也在擡眼看着自己,瞳仁不避不讓,一點兒都沒有退縮的意思。
他想過很多的緣由,卻獨獨從來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因果。
可是現在見這位殿下的樣子,卻好像是……當真的。
“世子難道當真以為,我去往別院和雲來賭坊只是無意之舉?這樁樁件件,我以為世子總該能明白,京中所傳,不是空穴來風。”
“父皇确實不會為我挑選我完全不會同意的婚事,所以這樁賜婚原本就是我知曉的,關于這點,我還以為世子早就應該心知肚明。”
這屋子之中的氣味倏地好像擠壓過來了般,謝容珏垂眼看着沈初姒,喉間突起處緩慢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果然是,一點兒都不喜歡焚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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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容珏确實從來都沒想到過,原來這樁婚事當真是沈初姒自己知曉的。
他原本不過以為只是權宜之計,想着就算是沈初姒心有所屬也并無所謂,卻獨獨沒有想到過,原來這樁婚事是因此而起。
沈初姒将他之前放在桌子上的護身符拿過來,下面墜着的穗子在手腕處輕微晃動,襯得膚如白玉。
之前在乾清殿之時,在沈兆的面前,她的手曾經碰上謝容珏的手腕。
他的手腕清瘦,腕骨突出,掌心的溫度卻出乎意料的高,是和他本人截然不同的溫度。
“我還以為殿下也應當知曉關于我的傳言。”
謝容珏輕聲笑了一下,“難道殿下從前在宮中沒有聽說過嗎,鎮國公世子向來風流又絕情,從來都不是良配,行事妄為又從來都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不過只是一個成日裏無所事事的纨绔子弟罷了。”
“殿下是聖上捧在手心中的金枝玉葉,無論是想要什麽夫婿都堪配,又何必這樣煞費苦心對我這樣一個人。”
他輕描淡寫地說着自己那些說不上是好的傳言,好像絲毫都不在乎旁人對他的評論。
盛京世家子弟大多喜好雅名,就算是不通書畫的,前去附庸風雅的也不是少數,可是謝容珏卻好像從來都不在意自己的聲名如何,無論是褒是貶,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麽所謂。
分明從前沈初姒第一次見到謝容珏的時候,他原本不是這樣的。
沈初姒手中拿着那枚護身符,想到自己在寺廟中所求的樁樁件件,想到曾經宮闕之中那個懶散又烈如驕陽的少年。
當年的謝容珏站于天光暗淡的宮闕之中,橫刀立馬般出現在她遲暮的困頓之中,不同于她之前所遇的任何一個人。
她從那時起就一直在想,倘若這就是所謂的因緣際會的話,那麽只需那麽一眼,就讓她心甘情願。
所謂的情動,大概就是點燃她乏善可陳的當年,在暮色四合的宮中照亮片刻。
“可是我覺得,世子并不是全然如你自己所言一般。”
沈初姒的瞳仁不避不讓,一點兒都沒有因為謝容珏剛剛說的話而改變分毫。
而謝容珏卻又在此時避開她的視線,沉默了片刻。
“那殿下還當真是高看我了。”
他語氣帶着一點兒無謂,談不上是什麽其他的情緒。
“我與殿下從前向來都談不上是相識,所以殿下大概也不了解——”
“我原本就是這麽一個薄情寡義的人。”
謝容珏拂江院出來的時候,以往臉上帶着的一點兒三分笑意頓斂,渾身上下都帶着一點兒生人勿進的意味。
他很少這般心煩意亂,沈初姒剛剛坐在屋中,瞳仁望向他時,他難得出現了逃避的情緒。
他并不想對上這位殿下。
分明她與自己從來都談不上是什麽相熟,卻好像是很了解他一般。
他并不知曉這位殿下到底是因何會覺得自己和傳言中不一樣,好像是有人站在明月下不染塵埃,自小被捧在手心之中長大,然後卻信誓旦旦地對他說着相信。
之前在雲來賭坊之時也是,好像從來都不會被傳言所擾般,對他說着相信他會還自己一個公道 。
可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謝容珏一直都覺得自己和這位殿下從來都不是同路人,沈初姒到底是怎麽想的,他并不介意,就算是她另覓良人,他也絲毫不會拖泥帶水地同她和離。
卻沒想到,沈初姒原來從前所做的樁樁件件,只是為了……他。
謝容珏心煩意亂之際,随手摸出一枚銅板,往上一抛以後落下。
銅板躺在手心之中——
大兇。
謝容珏突然想到之前在別院之中楚蘊和言之鑿鑿地和自己說過紅鸾星動,他向來都不信這些鬼話,可是現在心間的那點兒煩躁又實在是師出無名。
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緣由。
謝容珏剛準備擡步往前的時候,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尖細的“世子爺”。
他原本想當做沒聽見繼續往前走,卻沒想到身後那人的聲音卻逐漸逼近,聲音又尖又細,直接往人的耳朵裏鑽。
直到一只上面布滿枯痕,看上去十分幹癟的手伸過來,像是想要抓住謝容珏的手腕。
他眼睑垂下,瞬間往後退了一步,身後的人頓時抓了一個空。
剛剛伸過來的手正是來自那位跟在崔繡瑩身邊的張嬷嬷。
張嬷嬷似乎手還準備再擡起,卻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手腕處傳來一股銳痛,銅板叩擊腕骨的聲音極為清晰。
謝容珏在原地站定,然後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張嬷嬷,“難不成嬷嬷現在跟在母親身邊久了,連我的規矩都不清楚了嗎?”
他擡眼往不遠處看去,只看到崔繡瑩站在不遠處,身邊的丫鬟手上提着一個食盒。
大概是前來見自己,面色實在說不上是好,卻還是竭力擠出了一點兒笑意。
謝容珏突然覺得有點兒好笑。
既然是不願意見他,卻又要佯裝出母慈子孝的畫面,當真是難為他這個向來養尊處優的母親了。
他啧了一聲,“我還以為張嬷嬷跟在母親身邊這麽多年,也應該知曉我的規矩,看來是因為待在母親身邊實在是太過舒心了些,現在才毫不忌諱,看來母親還當真是宅心仁厚。”
崔繡瑩臉上原本硬擠出來的幾分笑意瞬間有點兒挂不住,剛想開口呵斥,但是想到什麽,還是生生遏制了下來。
張嬷嬷聞言讪讪,大概是年紀大了,平時跟在夫人身邊又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下子被這麽說,實在是有點兒下不來臺。
“奴婢也是見世子爺遲遲不停,生怕世子爺聽不見,況且夫人又有許久未見世子爺,難免心急,這才一時壞了規矩。”
“其實也好說,”謝容珏哼笑一下,看向崔繡瑩,“母親宅心仁厚,但我可并不。嬷嬷若是下次還不長記性,哪只手不守規矩,那只手就別要了吧。”
世子爺和鎮國公夫婦并不親近的這件事,府中上下都是心知肚明的,謝容珏不回府中,不僅僅是從成親以後開始的,在成親以前,他其實也甚少回到府中。
其實這原本并不合規矩,但是這位世子爺卻又不是個遵規矩的。
崔繡瑩知曉他頑劣,卻也沒想到直到現在了,還是如此不知悔改。
崔繡瑩原本就是壓着自己的性子前來找謝容珏的,現在見他這般不冷不淡的樣子,還意有所指地教訓跟在自己身邊的貼身嬷嬷,多少都有點兒意有所指的意味,瞬間怒從心起。
謝容珏不入仕,不為家族掙得榮光就罷了,偏偏還是這麽一個冥頑不靈的性子,成日裏就是出入不三不四的場所,就連府中都很少回,當真是頑劣至極。
她原本想開口呵斥,卻被身邊站着的嬷嬷輕輕拉了一下袖子。
崔繡瑩想到今日的來意,勉強斂了怒意,只是語氣還是生硬,“你既然是身為世子,成日裏不回府中也不是個事,我和你爹都很會在府中念着你,你既然是不想入仕,現在先緩着一年也并無不可,我和你爹并不會逼着你了。”
她長舒了一口氣,語氣稍微軟了些,“你總歸是我和老爺的孩子,我這個當娘的,又怎麽會害你。你日後仕途順利,也好照拂着家中的小輩,況且按照鎮國公府的人脈,你日後想去六部之中的任意一個都可以任你挑選。”
崔繡瑩的手指點了點旁邊侍女手中的食盒,“你小的時候最喜歡吃的就是小廚房裏面的卷糕,今日我特意讓糕點師傅做好了放在食盒裏溫着,你既然喜歡,就帶些回去。”
謝容珏的身量極高,他眼睫微斂看着崔繡瑩手指拂過的食盒,嘶了一聲。
“母親好像是記錯了。”
謝容珏頓了頓,“喜歡這些的,從來都是兄長,而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