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軍統的規矩,凡是抓進來的人,只有好好走進來,難得有好好走出去的。
潘岳不準備讓葉鴻生破例。
潘岳心生一計。
這一天,葉鴻生同往常一樣,被帶進審訊室。
這段日子,潘岳遵照指示,沒有對葉鴻生用刑。葉鴻生的傷處長起了血痂,除了筋骨的損傷還沒養好,大體無礙。
特務們讓葉鴻生坐下,給他一杯水。
葉鴻生倦怠地嘆一口氣。
沒完沒了的策反讓他心煩,很想安靜一下。
潘岳和他心有靈犀,停止了策反。
當特務們将幾個犯人一起推進門,關上審訊室的時候,葉鴻生發覺,潘岳要出新招式。
葉鴻生坐在椅子上,另外三名犯人站在牆根,是一個女人,一個老頭,還有一個半大的小男孩,分別被特務們押着。
葉鴻生審視一遍,這裏面沒有認識他的人,不可能指認他。
葉鴻生感到蹊跷,潘岳這是要怎麽審。
潘岳走進來,坐到葉鴻生對面,對他笑道:“今天氣色不錯。”
葉鴻生扯出個笑。
潘岳回頭看一眼,對葉鴻生坦言:“他們都不認識你,你很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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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鴻生冷淡道:“潘組長,你不必這樣。”
潘岳冷笑一聲:“你繼續裝。”
潘岳指着身後幾名犯人,說:“這幾個人都是共産黨,證據确鑿。你跟他們也算情投意合,所以我給你們搭個伴,黃泉路上不孤單。”
潘岳點起一根煙,緩緩吐出煙霧,繼續說:“如果你願意坦白。我可以饒他們不死,否則,一律就地正法。你聽懂沒?”
葉鴻生皺着眉頭。
潘岳冷哼一聲:“就知道你不懂。”
潘岳并不介意,先讓人把那名年輕女子押到跟前,指着她,對葉鴻生說:“她是個大學生,長得挺水靈吧?跟共産黨不清不楚的,為共軍秘密電臺工作。”
特務們将女孩子的頭發揪住,強迫她揚起臉,露出纖細的脖子。
她掙紮着,叫罵起來,眼睛又黑又亮,閃着憤怒的光。
潘岳說:“處決。”
特務們二話不說,捉住她,制止她的掙紮。一個人掐住她的脖子,開始扼殺她。
年輕女人發出呼吸不暢的尖吟,在他們手中撲動。
囚室裏一下變得很安靜,只能聽見她細細的嘶叫,不時奮力地撲騰一下。
潘岳對葉鴻生說:“你現在承認。她就能得救。”
葉鴻生口瞪目呆,望着潘岳。
葉鴻生終于明白過來,他心中掀起一陣波濤,默默捏緊拳頭。
年輕女子在死神手中掙紮着,好似垂死的白鷺,劇烈地扭動着,半刻之後,終于不動了。
她的眼睛閉上,頭顱永遠垂下去。
潘岳讓人将她擺着地上,以儆效尤,又命人将老頭帶上來。
看到特務們活活掐死了柔弱的女孩,這老朽之人也痛苦起來,氣喘籲籲地控訴,一邊喊口號一邊口不擇言地罵他們“畜生”。
潘岳充耳不聞,含着笑意,站起來。
潘岳用手槍指着老頭,對葉鴻生說:“你也有父母吧?你如果可憐他,立刻坦白。否則我就處決他。”
葉鴻生眸子裏含着怒意,說:“你沒父母?你不給他們積點德?”
潘岳露出輕蔑的笑容,果斷扣動扳機。
一聲巨響,老頭倒在血泊中。
血液飛濺,濺在葉鴻生身上,一片濃烈的血腥氣。
葉鴻生閉了一下眼。
潘岳身上也濺到一些,他用手帕稍微擦一下,叫人把最後一個犯人提上來。
小男孩已經被吓哭了,尿在褲子上。
他大哭着,歇斯底裏地叫道:“我不是共産黨,我已經說了!我只給他們送過幾次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全都說了啊!!”
他還是個半大的小子,一張娃娃臉,嘴唇上只長了點青色的絨毛,還沒長出胡須。他的臉色吓得青白,眼裏含着淚水,反反複複地分辯着。
潘岳讓人把他捉上來,他簡直要吓死了,哭着,撲上去抱潘岳的腿。
看他這個樣子,葉鴻生都相信他肯定不是共産黨,心裏難受。
潘岳将小男孩踹開,叫他跪下。
小男孩戰戰兢兢跪在地上。
潘岳指着葉鴻生,說:“你去求他,他如果救你。你就可以不死。”
小男孩手足并用,順地爬過去,抱住葉鴻生的腿,大哭道:“老爺!你發發善心!救救我!”
潘岳用足尖踢他一下,訓道:“叫哥哥。蠢貨。”
小男孩涕淚交流,哭道:“哥呀——!哥哥你救我!我不是共産黨,他們要殺我,你發發善心,發發善心啊!跟他們說說!”
葉鴻生被他抱住腿,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摸着他的脊背。
葉鴻生艱難開口,對潘岳說:“他不是共産黨,你難道不知道?”
葉鴻生終于有反應了。
潘岳笑笑,說:“你現在承認,他還有活路。”
小男孩也發覺,葉鴻生是這個房間裏唯一對自己有善心的人。
小男孩死死抱着葉鴻生的腿,像小動物一樣把自己蜷縮着,偎在他身上,急切地乞憐,乞求保護。
葉鴻生十分可憐他,但是葉鴻生知道,要換取他的性命,需要自斷活路,搭上好幾條人命。
葉鴻生無法應承。
潘岳冷眼看着他們,取過刺刀,将小男孩從葉鴻生身上猛然扯下來,刀鋒刺進他的大腿裏。
小男孩發出凄厲的哭叫。
潘岳又在他身上下了幾刀。
小男孩的哭聲從洪量變得虛弱,因為疼痛和恐懼,他的瞳孔睜得大大的,淚水從裏面不斷滲出來。他趴在地上,身上的血流出來。
他用小手摸索着,摸到葉鴻生的褲腿,絕望地捉住,抽泣道:“哥哥……”
葉鴻生心如刀絞,握着他的手。
潘岳舉起刺刀,要繼續屠戮他。
葉鴻生忽然說:“我承認。你住手。”
潘岳喜上眉梢,丢開刺刀,坐下來,等他下文。
不料,葉鴻生臉色陰沉,除了承認身份之外,什麽都不說。
這與不承認有什麽分別?
潘岳大為光火,将小男孩一槍打死。
葉鴻生一怒之下,猛然站起,揮拳擊倒潘岳。
兩人揪鬥在一起。
特務們湧上去,将葉鴻生抓起來,拳腳教訓一頓,重新押回監獄。
潘岳從地上爬起來,整理一下軍服,對着葉鴻生的背影唾一口。
葉鴻生的心腸比想象的軟。
潘岳初步判定。這個方法是可行的。
接下來的一個月,潘岳在葉鴻生面前處決犯人,接連殺了十九個人。
這些犯人經過軍統認定,都是證據确鑿的共軍犯人,也有少量的可殺可不殺分子。對于缺乏價值的犯人,殺掉也不要緊,潘岳可以随意處置他們。
潘岳将這些廢棋拿來使用,化成神來之筆,不斷刑訊葉鴻生。
葉鴻生的身體不能損傷,他的精神卻不在保護範圍內。
潘岳相信,葉鴻生會有反應,會受到重創。
在這種信念之下,潘岳堅持了一個月。
令他詫異的是,除了第一次的時候,葉鴻生表現出讓步,後面的處決,他都沒有進一步的表現。
葉鴻生的情緒越來越穩定,一開始是很容易看出的悲傷、痛苦,甚至是難以控制地反抗暴動;到後面,葉鴻生的恨意不時流露,潘岳能感覺到,但是他的情緒不再失控。
潘岳感到很驚訝。
起初,潘岳就對葉鴻生的表現感到吃驚。
潘岳知道,葉鴻生是一名久經沙場的軍人。
人家叫他哥哥,求他,他就承認身份,未免太多愁善感了一點,不像個行軍打仗的爺們。
潘岳心裏不屑,卻忍不住暗暗驚喜。
極少數人就是這樣,自以為是觀音菩薩,來世間普度衆生。
刀子下在自己身上不疼,下在別人身上更疼。
潘岳很希望葉鴻生疼到一定程度,趕快自入地獄,不要再掙紮了。
但是葉鴻生後面的表現,又讓潘岳吃驚。
葉鴻生的承受力超出他的想象。
潘岳百思不得其解,去翻葉鴻生的檔案,查他的履歷。
潘岳在檔案中發現,葉鴻生曾經輾轉加入不同的兵團,每一次都是在執行任務之後。這說明他之前參與的師團已經全軍覆滅,在戰鬥中被消耗。
潘岳大致算算,這樣的經歷不下于三次。
也就是說,葉鴻生認識的人,曾經有過交情的人,大部分已經戰死了。
葉鴻生曾經在兩個榮譽團服役過,都是國軍的骁勇之師,獲得過光榮稱號。這種榮譽師團往往死傷格外慘烈。幾千人的隊伍,只剩下十位數是正常的。
潘岳自己也上過戰場,很有感觸。
潘岳不能不感嘆,一将功成萬骨枯。
葉鴻生這種心腸,是怎麽接受這些生離死別,與曾經的朋友揮別,來不及裝殓,看他們一一灰飛煙滅的?
想起過去,潘岳心中感慨,一時思緒萬千。
潘岳又翻了一下他的家庭情況,驀然發現,葉鴻生的家人全部過世,無一存活。
潘岳用手扶了一下額頭,慢慢把履歷合上。
看來是沒用的。
潘岳暗自嘆息,決定收手。
潘岳是個很難動感情的人,此時也有一點悲傷。
把葉鴻生逼進地獄的方法不成立。
潘岳默默地想。
他已經在煉獄裏呆了好久。
潘岳一時拿他無法,只能想辦法收集證據。
潘岳力圖抓到葉鴻生一條線上的戰友,這個法子短期沒法成功。
陳铮離開本地,跑得沒影。
其他人也好像鼹鼠一樣,躲在地下,一時抓不到。
潘岳正在着急,阮君烈也沒閑着。
阮君銘的人脈起作用,找到孔家的一位女婿,是個纨绔子弟。孔家有孔祥熙和孔二小姐兩個活寶,這位女婿也不逞多讓,為人浮浪,卻身居高位,很有幾分紅人派頭。
通過一段時間的應酬,收下不少好處,他答應出面說和。
孔家女婿上門說和,軍統要灑掃相迎。
這位貴人說:“你們答應放人的。到了日子,該放就放。”
軍統局長戴笠墜機逝世,毛人風繼續主持工作。
毛人風對權貴向來客氣,要給他面子。
潘岳不同意。
孔家的貴人不開心,說:“案子沒有辦好,先放他出來。等以後有了證據,再抓呗。”
一旦放人松手,哪裏是想抓就抓的?
潘岳哭笑不得。
軍統只好放人,讓犯人保釋。
出獄那天,阮君烈來接葉鴻生。
軍統打開鐵門,讓人把葉鴻生帶出來。
阮君烈忍着激動,看到葉鴻生從門內走出來,走到陽光下面。
葉鴻生穿着殘破的囚服,樣子消瘦不少,容顏舉止卻沒有改變。見到阮君烈,葉鴻生對他露出一個發自心底的笑容。
阮君烈讓葉鴻生脫掉囚服,裹上一件軍裝。
葉鴻生換衣服的時刻,阮君烈看到他身上傷痕斑斑。
阮君烈心裏一陣刺痛,臉色沉下臉,對軍統的人發作道:“你們有沒有帶耳朵?上級指示是耳旁風?!”
潘岳站在對面,看着阮君烈,面上帶着嘲諷,冷笑連連。
葉鴻生用手按住阮君烈,溫言道:“我們走吧。”
好不容易虎口奪食,把葉鴻生搶回來。阮君烈也知道軍統不好惹,不敢多計較,轉過頭,帶葉鴻生上車。
他們兩人坐上官車,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