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又是金秋時節。
發黃的樹葉凋零大半,樹木露出蒼勁的身姿,美人蕉和萬壽菊卻開了。
阮君烈的宅邸,仆人正在忙碌,将紅彤彤的翻瓣蓮、圓嘟嘟的金菊布置在庭院裏。
為了招待衆多客人,阮君烈打開大門,将宴席一直擺到庭院裏,又在噴水池附近留下好大一塊地方,用來跳舞。
廚房從五天前開始忙碌,一籮筐一籮筐地采購山珍嫩禽,準備好魚翅、調制高湯。
阮君烈将一套珍藏的西洋銀餐具也取出來,用來待客。
去年以來,阮君烈麻煩哥哥的地方比較多,所以下帖子請他坐第一席。不拿高級銀餐具給他吃飯,金生不會高興的。
阮君烈讓人仔細擦拭。
仆人們将銀勺子、銀碗擦了又擦。
街道上,士兵在逡巡,不許閑雜人等走近。
夜色剛剛降下來,阮君烈的府邸已經點燃華燈,華美的燈光熾烈地綻放着,将洋樓照得通亮。
客人們陸陸續續地來了。
士兵們在街道上站崗,有一名身穿禮服的行令官驗請帖。
一輛輛官車與轎車開來,停在門外。
銀行家李先生帶着太太走進門,與阮君烈熱情地握一下手。李太太還是一身富貴打扮,嬌聲道:“阮司令,我請了你那麽多次,你才回請一次!”
阮君烈對她笑,說:“下次一定再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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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太笑得花枝招展,踩着高跟鞋,跟着仆人進去坐。
為宴請金生,需要陪客,阮君烈又請了許多金融人士、城中名流,名單上又添了好些人。阮君烈站在門廳處,車如流水馬如龍。
軍官們都來得早,帶着自己時髦的女伴,對着長官敬禮或者鞠躬。
阮君烈讓他們進屋。
周儀也來了。
周儀踏進門,滿臉笑容,說道:“阮将軍,要出征了!一定破敵揚威,再立新功!”
讨個好口彩,阮君烈大笑道:“周廳長,承你吉言!”
阮君烈拍拍周儀的肩膀,請他進門。
各路名流穿着西裝革履,帶着名媛淑女們陸續上門。名媛們穿着束腰的洋裝,帶着帽子,或者身穿坦臂露腿的長旗袍,來跳舞。天氣有些寒意,她們裹着長絲巾,飄飄曵曵地走進來,好一陣香風。
阮君烈在門口迎了半天,客人都到齊了,才見到哥哥的車子開來,停在遠處。
阮君銘從車上跳下來,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嘴裏念叨道:“Sorry!囡囡病了,出來晚了一點!”
阮君烈愣住,擔憂道:“要緊嗎?”
阮君銘跑過來,喘口氣,攬住弟弟,說:“不要緊,我給她看過。她有點拉肚子,嬌氣得很,哭個不停。不讓你嫂子走。”
阮君銘單身赴宴,穿着一身銀灰色的三件套西服,頭發梳得锃亮。
阮君烈伸出手,攙住哥哥,兩人一起進去。
葉鴻生還沒到,司令部的事情沒辦完。
酒已經上桌,廚房先擺些小菜,又上了些酥魚、十香菜什麽的,給客人開胃。
其他沒來的人,阮君烈也不準備等,關上鐵門,開始華宴。
阮君烈走上臺階,對客人們致意,說:“今日有幸,我與諸位同仁、朋友歡聚。人生難得幾回醉,大家無須客氣,盡情歡飲!有什麽需要,盡管和我提!”
客人們爆發出一陣歡叫與掌聲。
琴師等待在花壇旁邊,挑動琴弦,發出樂聲。
一道高亢而甜美的歌聲破空響起,唱道:“人生能得幾回醉,不歡更何待。”
含香穿了一身大金大紅的旗袍,妝扮得猶如舞臺上的女星一般,光彩奪目,站在月光下,啓紅唇唱歌。
含香唱道:“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
含香的嗓音甜美,略帶着悲酸,在舞場裏也很有名,今天一開嗓,衆人就安靜下來,聽她唱這首《何日君再來》。
含香一詠三嘆,纏纏綿綿地唱完,對着阮君烈歪着頭,妩媚地笑。她眼裏含着一點淚,好像露珠似的一滾一滾地,像只乖巧的母貓一樣,想讨人喜歡。
阮君烈也有些心軟,對她含着笑,伸出手。
含香跑過來,靈巧地摟住他的背。
阮君烈對琴師做手勢,讓他放唱片。
唱針劃在唱片上,喇叭裏放出了舞曲。
阮君烈攬着含香,走下臺階,對衆人說:“不如先跳一曲,大家開開懷。”
阮君烈捉着含香的手,稍微帶了她一下。含香的舞步像行雲流水一樣蕩開,旗袍下擺飄動起來。
阮君烈展開手臂,環住她的腰,與她跳倫巴。
阮君烈今晚穿了軍禮服,摸樣潇灑得很。
衆人都贊嘆起來,贊他們是一對璧人。
年輕的軍官們按耐不住,也帶着女伴下場,雙雙對對的跳起來。
那些不會跳,不想跳的客人,坐在酒席之間說笑,吃酒。他們坐着、站着,不時從盤子裏拈起塊酥皮點心吃。
葉鴻生剛剛趕到,衛兵放他進門,正坐在桌邊。
葉鴻生不愛跳舞,坐在偏僻處,看着阮君烈他們玩樂。
阮君烈跳了一曲,與含香一起下來,開始應酬客人。
含香幫他應酬,與太太們說話。
阮君烈在客人中走了一圈,終于在人堆裏發現葉鴻生,上去把住他手臂,快活道:“賓卿,你來了。”
葉鴻生站起來,對他笑。
阮君烈怪道:“怎麽不去跳舞?”
葉鴻生推拒說:“沒有人和我跳,我喝點茶就行。”
阮君烈牽了他的手,口角含着春風,說:“過來。”
葉鴻生好像被引了魂一樣,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跟他走向舞池。
阮君烈站在葉鴻生面前,用手攬住他的肩膀,要帶他跳舞。
葉鴻生受寵若驚,順從地随着阮君烈的舞步,與他跳最簡單的舞步。葉鴻生握着阮君烈的手,随着他翩翩轉動,頓時看不到周圍的人,只顧着看阮君烈。
李先生腆着将軍肚,懶得下舞池,李太太在旁邊幹着急,正瞅見葉鴻生,沒想到被阮君烈給拽走了。李太太叫道:“阮司令,不像話!漂亮的女人被你霸占住,連俊秀的男人也不放過!叫我們與誰跳舞去呀?”
葉鴻生有心思,臉熱起來,停下腳步,手上還舍不得放,依然握着阮君烈的手。
阮君烈興致好,回過頭,打趣道:“沒法子!李太太,他們在我的地盤,就都是我的。”
阮君銘已經用銀盞吃了極品雷斯令葡萄酒,十分痛快,也跑來湊趣。
阮君銘把手抱在胸前,做出驚詫的樣子,咂嘴道:“不得了!子然,抱完女人抱男人,中間都不帶換氣!這等風流快活,啧啧!”
李太太也作勢唏噓起來。
弟弟要出征,金生決定讓他高興一點。
阮君銘對李太太感嘆:“你不知道,我兄弟在家的時候,風流賬本就是一頁頁地翻。都說美人愛英雄,早知有這等好事,想要誰就是誰,我何必讀書,一早就加入革命軍!現在也該混出頭了!”
阮君烈被哥哥恭維,露出驕傲的笑容。
阮君烈笑道:“今天寶滢不在,你快抓住機會!放縱一回!”
金生從善如流,當機請李太太下場,共舞了一曲。
阮君烈大笑起來,快活得不行。
葉鴻生腮邊帶笑,望着阮君烈。
他們兄弟倆一向不對眼,偶爾對眼一次,必然要沒完沒了地鬧騰。
果然,阮君烈掐住葉鴻生,命令他陪自己跳完,要荒唐到底。
葉鴻生恭敬不如從命,與阮君烈同進同退,不時旋轉。葉鴻生的披肩還沒有取下來,不時旋動着,不時包裹住阮君烈,又像退潮一樣,輕輕散開。
他們一起旋轉的時刻,葉鴻生覺得周圍的人一掠而過,都變成彩色幻影,只有阮君烈在眼前,是真實的。
看着看着,桌上的酒盞還沒動,葉鴻生如飲醇酒,萌生有些許醉意。
一曲終了,阮君烈撒開手,命廚房上菜。
廚房将浸透了高湯油脂的魚翅端上來,各色熱菜擺上桌。
客人們紛紛坐下來,推杯換盞,大快朵頤。
阮君烈去找哥哥,坐在他對面,與他說話。
金生多喝了幾盞酒,心情飒爽,忍不住譏評起今天沒到場的幾位客人,刻薄話猶如開閘洩洪一般,浩浩湯湯地奔湧出來。
阮君烈笑得拍桌,不時叫他“少拽洋文”。
阮君烈幫哥哥倒酒,自己的酒杯也空了。
含香坐在阮君烈旁邊,葉鴻生坐在另一邊,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同時伸出手,伸向不同的目标。
含香搶去酒杯,葉鴻生拿到了酒瓶。
阮君烈照顧過金生,坐下來,疑道:“我的酒呢?”
含香只好舉起杯子來,讓葉鴻生給斟滿。
阮君烈接過杯子,去向客人們敬酒。
葉鴻生和含香也拿起杯子,跟着他。
阮君烈與下屬們一一飲過,少說飲了斤把烈酒,面色發紅,眼睛卻更亮了,淬亮如星辰。
葉鴻生與含香站着階下,仰面望着他。
阮君烈對軍人們做手勢,說:“起立!我們來唱一曲軍歌,給自己壯聲色,醒醒精神。”
阮君烈站在臺階上,起了一個調子,聲調豪邁,唱道:
“八百壯士一條心,
十萬強敵不敢當。
我們的行動偉烈,
我們的氣節豪壯……”
階下的軍官們紛紛合上調子,跟着他唱,唱道:
“同胞們起來
同胞們起來
快快上戰場
拿八百壯士作榜樣
中國一定強
中國一定強
中國一定強
……”
軍人的歌聲剛勁,直入雲霄。
唱到高潮處,他們舉起手,為自己打拍子,連呼“一定強!一定強!一定強!”呼聲像轟雷一樣,震得桌上的碗碟嗡嗡作響。
客人們都被震懾住,放下筷子,看他們祝酒。
唱罷之後,阮君烈倒滿了一杯酒,舉起來。
他見含香站在臺階上,癡癡地看着自己,就把她挽住,讓她站上來。
葉鴻生站在階下,離他稍微遠一點,也看着他。
阮君烈對葉鴻生伸出手,滿懷熱情地說:“來!賓卿,我的好兄弟!”
葉鴻生往上走一步,阮君烈用手攙住他,讓他立在自己身側…
阮君烈舉杯,說:“我敬大家,幹了這一杯!”
衆人全部舉起酒杯。
阮君烈仰起頭,一飲而盡。
衆人紛紛飲盡酒水。
月上中天。
秋色到了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