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葉鴻生為阮君烈整理行裝,送他上飛機。
飛機發出轟鳴聲,越飛越高,在藍色的天空中飛遠,變小。葉鴻生目送阮君烈,對機場的士兵吩咐:“等司令到了南京,立即發電報給我。”
葉鴻生離開機場,帶兵坐船回彭鄉。
路上,他與幾個士兵分列在船艙兩端。士兵們在船頭與水手們閑話,摘了些蓮蓬吃蓮子。葉鴻生一個人站在船尾,看小舟劃開水波。
小船将水波一分為二,分開的水波在船兒離開後,立刻又了無痕跡地彌合在一起。葉鴻生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如果他是水的話,究竟會和誰彌合在一起?是失去聯系的黨組織,還是阮君烈?葉鴻生多麽希望,他可以和他們所有人在一起。
士兵們說起河岸邊的一個風流娘們,講出一串野話,發出粗犷的笑聲。
葉鴻生被笑聲驚動,回頭看一眼,只見青山迢迢遠去,小船逐漸駛到水中央。在層層水波之中,葉鴻生陷入憂思。軍情簡報他也在看。赤色的軍隊掃平北方後,開始馳騁中原,一路上所向披靡,給江南防線造成巨大的壓力。
葉鴻生感覺到,他與阮君烈所在的防線很快就要……不不,現在就變成最前線了。這條戰線将對戰局起重要作用,各霸一方還是一統天下?此間的成敗對任何一方都很關鍵。從共軍的勢頭來看,很快會展開攻勢……
葉鴻生嘆一口氣,為自己的偷安感到羞愧。這不是他第一次離開黨組織,孤立無援地飄泊在外,但是他頭一次生出了優柔寡斷的心情。想到阮君烈,葉鴻生心頭就是一顫。
這段日子,葉鴻生得到了他生命中的摯愛,沒有一日不快活。為了讓阮君烈舒服一點,葉鴻生可以做很多事情。一旦燃起戰火,只有共軍隊伍的死亡才能讓阮君烈快意,難道他要用同志的鮮血去換取阮君烈的笑顏?
葉鴻生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在戰場上,阮君烈是山中的虎豹,聞到血腥味就要厮殺,不會放過他的獵物。葉鴻生想象不出屆時他能怎麽辦,把自己送給阮君烈吃?葉鴻生唇邊帶着苦笑。
阮君烈送的玉玦挂在他脖子上,藏在衣領下面。葉鴻生把帶着體溫的玉玦拿出來,握在手中,偷偷地親吻。
白牆黑瓦的村莊在遠處變得明晰。
小船繞開江中的急流,慢悠悠地靠在渡口。
葉鴻生帶兵躍上河岸,與船家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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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宅邸後,葉鴻生幫阮君烈整理房間。桌上擺着阮君烈用過的紙筆,葉鴻生把紙張看一遍,疊成一摞,又洗幹淨鋼筆,留着他回來用。葉鴻生收拾好房間,心中莫名忐忑着,想着阮君烈,直到衛兵接到電報,進來告訴他“司令到達南京”,他才放心一些。
葉鴻生花費半天時間,打理完後勤事宜,發現無事可做。
近日,十五師離開彭鄉,新兵隊伍有一部分駐紮到鎮上,等待調遣。看阮君烈的意思,他想把孫仲良的隊伍派到山那邊去屯守。葉鴻生這一陣被阮君烈拘着,無暇關心這支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隊伍。他看天色還早,便動了念頭,找一匹快馬,去軍營裏看看。
葉鴻生趕到學校,受到新兵的歡迎。學校被十五師住過一陣,改造得很方便,買魚買肉也方便。葉鴻生與幾個士兵說過話,去辦公室找孫仲良。孫仲良也跟着隊伍一起搬進鎮上。
葉鴻生走上木質的樓梯,叫了一聲,發現孫仲良不在。孫仲良的參謀慌忙跑出來,對着葉鴻生打招呼,說:“孫師長出去辦事啦!”這位參謀姓董,替自己長官應酬一番。
葉鴻生問他孫仲良的辦公室在哪。
董參謀将葉鴻生帶到門口,掏出鑰匙開門,招呼道:“先坐!我泡杯茶。他很快回來。”
葉鴻生坐下來,打量一下孫仲良的辦公室,發現桌上堆着些文件還有信函,亂糟糟的。葉鴻生與孫仲良共事過一段時間,知道他是個粗枝大葉的武人,沒幹過文職。
董參謀端了一杯清茶過來。
葉鴻生将軍務文件與雜事條子分開,順便看看他們的日常文牒,有沒有貫徹阮君烈的命令。葉鴻生整理一遍,還算滿意,打開抽屜,準備将文件逐一放置進去,忽然發現一封信箋躺在抽屜,寫字的一面朝下。
葉鴻生将信箋翻過來,發現信箋封了口子,信封上寫着“呈徐州剿匪總部”。
葉鴻生頓生蹊跷感。
孫仲良沒資格與徐州方面直接對話,平素言談裏,葉鴻生也沒聽說他在徐州有關系特別好的戰友同僚。葉鴻生心裏想着,手上執着這一封信。
門響一聲,孫仲良踏進來,笑道:“葉參謀!司令走了,你有沒輕松點?”
葉鴻生回頭,對他笑一下。
孫仲良本來興致勃勃的,看到葉鴻生拿着信,笑容一瞬間變得有些勉強。孫仲良回過神,恢複正常,陪笑道:“好兄弟,這次司令去做什麽?”
葉鴻生答道:“司令去悼念朋友,順便聽聽南京的消息。”
葉鴻生把桌上的信函放到抽屜裏,對孫仲良笑一下,說:“我看你這裏雜亂,順手分分類。”
孫仲良搓手道:“太麻煩你。讓董參謀做就好。”
孫仲良将櫥櫃打開,捧出一壇珍藏的佳釀,熱情地說:“你好久沒過來!晚上我們一醉方休?”
葉鴻生點點頭,拿起那封信,問他:“你這是私人信箋?”
孫仲良忙放下酒壇,腼腆地說:“啊!這個啊!我跟徐州的陸師長以前認識,說起來,我們還一起打過日本鬼子。當時我手頭寬裕,借給他一千大洋,沒想過要還。但是最近……”
孫仲良的臉上出現一個扭捏的表情,說:“最近我手頭緊,老家的窮親戚多,說是生計不好維持,我只好……”
葉鴻生哦了一聲,露出理解的笑容,說:“沒什麽。人之常情。”
孫仲良松一口氣,笑道:“葉參謀,我叫他們到會議室。兄弟們聚一聚?”
葉鴻生微笑道:“好。”
孫仲良自己不出門,在門口大聲喊董參謀,叫他通知軍官們去會議室。葉鴻生見董參謀跑過來,領命離開。
葉鴻生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翻了一下文件,自言自語說:“我剛才過來,帶了一份通知,好像落在董參謀那裏……”
孫仲良忙說:“我去拿,拿了去會議室。”
孫仲良心急,轉身離去。葉鴻生迅速關上門,将門鎖上,打開抽屜,取出那封信。葉鴻生将信封撕開,發現裏面還有一個信封,上面寫的是一個人的名字,他不認識這個人。
葉鴻生迅速撕開封口,将信紙掏出來,展開一看,頓時被內容震驚。
葉鴻生将信紙捉在手裏,沉思片刻,動手燒毀了信箋。等他打開門,孫仲良已經消失在門外,不知去向。
董參謀跑過來,拉住葉鴻生,說:“葉參謀,快來!大家在等你們!”
葉鴻生說:“你們師長呢?”
董參謀說:“他不是和你在一起?”
葉鴻生若有所思地點頭,說:“不開會了,我有急事。”
葉鴻生轉身沖下樓,跑進馬廊,問管馬的士兵說:“你們師長來過?”
士兵指着大門,說:“他剛走,說去跑馬。”
葉鴻生取下馬鞭,牽出一匹馬,躍上馬背,猛抽了一鞭子。駿馬嘶鳴一聲,飓風般沖出大門。他一出門,就看到孫仲良騎了一匹黑馬,正往山上逃亡。葉鴻生高喊一聲,抖了一下缰繩,在他身後窮追不舍。
孫仲良哪裏敢停下,反而快馬加鞭,往山林茂密處鑽去。他跑上山路後,稍微松一口氣,準備借助山林的遮蔽,想尋機會棄馬,再找一艘小船離開此地。沒料到葉鴻生上山後,禦馬急追,在山路上靈活地騰挪。孫仲良見識過阮君烈的騎術,飄逸得很,沒想到葉鴻生的騎術更加好!
孫仲良不能想起阮君烈,想起來就發憷!
國共合作破裂後,中央軍對赤色力量采取限制手段,在抗日戰争中雙方也未見得多親密,國軍有一系列嚴峻條款,禁止跨黨現象出現。可是孫仲良在雜牌軍,隊伍裏沒那麽多規矩,他與共軍幹部建立了友誼,出現了雙重黨員的身份。內戰打響後,孫仲良叫苦不疊,常常處于搖擺狀态,偶爾還會給共軍的朋友寫一封信。
孫仲良在心中嗟嘆:本以為阮君烈不在,他才敢寫一封信。不料藏來藏去,還是撞到葉鴻生手上!阮君烈眼裏揉不得沙子,葉鴻生又是他的心腹,撞在他們手裏一定會死!
孫仲良一不留神,馬匹被樹根絆住,嘶鳴着,将他掀下來。孫仲良落下馬背,一咕嚕爬起來,要往林子裏投。葉鴻生已經駕着馬,擋住去路。
孫仲良倒退兩步,慌忙說:“賓卿!好兄弟!我沒有反叛!我跟共軍有些來往,但是未曾幹對不起你們的事!”
葉鴻生未置一詞,從馬背上下來,走到他面前。
葉鴻生按住手槍,質問他:“那你為何逃跑?”
孫仲良分辯不清楚,青着臉,呼哧呼哧地喘氣。
葉鴻生向前走一步,伸出手。
孫仲良倒退一步,拿手護住頭部,但是子彈沒有打來。
葉鴻生伸出手,和顏悅色地說:“孫仲良同志,幸會。我是羅鼎文同志介紹入黨的,你的聯系人是誰?”
南京。
阮君烈參加了追悼會,抽空與同僚相聚。
昔日繁華的首都,許多富人已經南逃,軍官們到一起就開始抱怨,士氣不振。阮君烈走在街上,發現金圓券發行後,游資物價一如改幣之前,民不聊生,賣兒鬻女的慘事出現在街頭,觸目一片凄慘。
追悼會上,黃克的遺體已被火化,徐正恩淪落在赤區,失蹤多日,死不見屍。阮君烈見他們家屬的悲泣,心裏不免難過,想起自己的母親朱氏。朱氏還不知道自己的小兒子在江南前線,在火爐子上。
阮君烈決定抽空看一下母親。他離開南京,坐火車去金生家裏,與哥哥和母親度了幾日。國事艱難,憂傷排遣不掉,他又急急地回南京,見過參謀總長,坐飛機回彭鄉。
飛機降落後,葉鴻生與孫仲良、警備師師長等人帶着警衛連,等候在外面。
阮君烈走下來,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氣。
葉鴻生上前,替他拿行李。
在衆人面前,阮君烈使手攬了一下葉鴻生的肩頭,轉身走到他們中間。
與南京的世界比,彭鄉像個世外桃源。阮君烈感慨地想,但是不用多久,這裏也會變成煉獄。
他們一行人擁簇着阮君烈,找到一艘大船,往鎮上去。
路上,阮君烈問起來,軍營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各人分別彙報一番,輪到孫仲良時,他說:“前兩天打雷,雷落在鎮外,打在軍營裏。一不小心走水,燒掉一片屋子。”
軍營裏有一些電器,會引雷。
阮君烈吃了一驚,問:“有沒有死人?”
孫仲良說:“沒有。可惜救火不及,燒掉好些房子,還有老鄉的房子……”
阮君烈不快地說:“你幹嘛不叫上警備師一起救火?江裏這麽多水,手裏這麽多兵,還怕救不了火?你到底在幹什麽?”
孫仲良面色漲紅,不敢辯解。
葉鴻生趨前一步,解釋說:“長官,孫師長去考察固鎮的,當時不在這裏。”
固鎮是附近的一個村鎮,在彭鄉不遠處,在山外的另一邊。倘若孫仲良屯兵山外,确實需要考察一下固鎮的敵情與友軍狀況。
阮君烈冷哼一聲,暫時放過孫仲良,扭頭看着葉鴻生,說:“那你呢?你看到起火,為什麽不組織救火?”
葉鴻生怔住,不敢與阮君烈對視,低頭說:“我……我同孫師長一起去的。”
阮君烈的臉色登時變黑。
所有人都不敢講話,沉默着。船靠岸後,一行人回到宅邸。
阮君烈回來,廚房已經備好宴席。
葉鴻生見阮君烈生氣,不敢火上澆油,與他說話,準備自己把東西放好。孫仲良也不敢逗留,推說道:“長官,你旅途勞頓,先好好休息。我先回去寫檢讨,明日來交。”
孫仲良說完,急忙退一步,想撤出宅邸。
阮君烈站在廳裏,大聲道:“幹嘛等明天!”
阮君烈惡狠狠地望了孫仲良一眼,又看一眼葉鴻生,冷笑道:“我出去幾天,隊伍就亂成這樣,火燒到屁股上都不曉得救!落雷落雷,落個雷你們都應付不好,共匪打來怎麽辦?你們都死了嗎!”
阮君烈在桌子上猛拍一記,吼道:“現在就滾來檢讨!”
桌子險些被震散,白瓷杯嗡嗡發抖,潑出一片茶水。
孫仲良汗如漿出,倉皇地扭頭看葉鴻生。
葉鴻生的神色也變了,面色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