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阮君烈每天看戰報,通過一切渠道收集信息。

戰局瞬息萬變,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發展,他在包圍中,無法獲得全面及時的情報,他寄希望于剿匪總部還有領袖的英明決策。共軍行蹤莫測,經常有真真假假的消息。

根據戰報看,剿總已經将一支雜牌軍丢給了第十三軍,喂飽它,讓它繼續掙紮角力。阮君烈暗自感嘆,将這一頁翻過去,終于看到一個令他略微開心的消息——第二十八軍被共軍圍住了!

第二十八軍的司令曾和阮君烈互相祝福過,祝願對方“早點被赤匪打死”。阮君烈雖然時運不濟,但是想到對方這麽快就要應驗。

阮君烈冷笑一聲。

人算不如天算。他早上剛看的戰報,中午剿總就發來命令,要求第十二集團軍餘部務必出擊,去救援第二十八軍,拯友軍于水火。

阮君烈接到軍令,差點嘔血。

剿總打來電話,催促他。

阮君烈不肯。

剿總手裏沒有兵,是光杆司令,只好叫國防部出面。國防部的人也壓不住阮君烈,請總參謀長跟他說。總參謀長給阮君烈打電話,先是很客氣,勸說他“施以援手”,幫助第二十八軍突圍,否則“戰局越發艱難”。

阮君烈按捺下來,問:“敵軍多少人?”

總參謀長遲疑一下,說:“敵軍是主力部隊……”

阮君烈心中一寒,看來有幾十萬人,他急切地問:“旁的部隊呢?我的人不夠,現在也沒裝甲!讓我拿什麽拼?”

除去落入葉鴻生手中的戰車,阮君烈的裝甲全給了另一個師,但是這個師游移在戰場邊緣,畏敵情緒厲害,無法有效作戰。

總參謀長嘆息着,告訴他目前華東戰場上沒有部隊能調動起來,東邊戰線的兵團剛被剿滅,尚未發布消息。

阮君烈大聲問:“華中方面呢?”

總參謀長告訴他:“一個軍也調不過來。”

阮君烈被驚呆了,重複一句:“調不過來?”

華東戰場陷入不可挽救的境地,華中區的國軍部隊依然遲遲不肯出動,作壁上觀。因為正在華東苦戰的全是嫡系部隊,而華中剿總是桂系的天下。桂系國民黨在抗戰時期屢建功勳,打過名震中外的臺兒莊戰役,擁有一批能征善戰的軍人,但是他們和嫡系關系惡劣。

早在抗戰之前,桂系和嫡系就在黨內鬥得不可開交,一時形同水火。為了保家衛國,他們暫時放下恩怨。等打完日本人,大家決定一起打共軍,但是分歧頻出,怨恨又生。阮君烈想起他在南京的風聞,據說美國在暗中扶植桂系勢力,意圖倒蔣。

看來這一次,桂系人馬鐵了心,要袖手旁觀,等着看嫡系的人被打死。

阮君烈一下心灰意冷到極點。他既恨美方從中作梗,又怨桂系無情。一場重大戰役往往需要全局性運作。倘若他們不援手,華東戰區剩下的兵力無力扭轉乾坤。

到這個地步,阮君烈的意志尚未崩潰,他的承受力變強了。

阮君烈把聲音放低,對總參謀長說:“長官,蔣公有沒有考慮和談?先斡旋一下。否則的話,打完我們什麽都沒了……”

總參謀長也低下聲音,憂愁道:“別提這事。”

總參謀長告訴阮君烈,關于要戰還是要和,國府鬧得愁雲慘霧。眼看戰局不利,蔣介石最寵愛的國策顧問陳布雷建議和談,以保存剩下的力量。蔣介石無法接受,大發雷霆。面對難以收拾的局面,忠心耿耿的陳布雷在絕望中自殺。

阮君烈握着話筒,一時無話可說。

總參謀長也自戚戚,說了一些閑話,又繼續勸說他。

阮君烈半晌沒說話。

總參謀長催促他。

阮君烈憋着一口氣,發作道:“就只有我這一路隊伍?去救他!救一個狗娘養的?你知不知道他活埋自己人?他還謊報軍功!把他救出來他能幹什麽?他能打贏?”

總參謀長好聲好氣地勸不住,終于被激怒。總參謀長從阮君烈一開始不服從調度撤走十五師,造成友軍全滅開始申饬,一直斥責到他“每次作戰都講條件”、“驕橫得緊”,訓斥他無視軍紀,沒有黨德!

阮君烈倔強得很,始終不松口。他心中明白,一旦孤軍深入,眨眼會被共軍摧毀,是飛蛾撲火。他們被剿總孤注一擲,換取的是第二十八軍的一線生機。然而,第二十八軍恐怕連個破敵的計劃都沒有。

總參謀長無法壓服他,摔上電話。

阮君烈也挂上電話,沉着臉,坐在椅子上,手裏緊緊握着自己的槍。

按捺到現在,他不是怕死,死要死得值得,不是給誰拿去孤注一擲的。他還沒有贏葉鴻生!阮君烈捏緊拳頭。這件事必須好好謀劃一番,不能再憑一時沖動。

還沒到晚上,一封電報傳到司令部,是蔣介石親自發來的。

阮君烈站起來,恭敬地接過去,展閱一番。

蔣介石電稱“黨國存亡,在此一舉”,親自要求阮君烈“不惜一切代價,将腹背的敵人擊潰,以解第二十八軍之圍”。他嚴厲命令“第十二集團軍餘部出擊,限期兩日之內完成任務,為國軍盡忠!為民族盡孝!”

好似被當頭一棒,阮君烈登時呆住。

一種魂飛魄散的感覺降臨在他身上,他感覺到身上越來越冷,冷得像冰一樣。随着他的魂魄一絲絲離開,熱血好像從他胸口奔湧出去,流到體外,一點一滴流出去,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如果不是士兵們還在場,阮君烈的眼淚差點就流了出來。看到他神色不對,他的警衛兵上前一步,探問道:“長官?”

阮君烈站起來,揮一下手,說:“去通知大家,晚上開會。”

警衛兵去傳令,阮君烈自己收拾一下,穿上軍大衣,把手槍揣在懷裏,往外走。他不知道該去哪裏,像游魂一樣在鎮子裏穿行,慢慢飄到水邊。

夕陽下,阮君烈定睛一看,原來是舊渡口。葉鴻生曾經坐在青石上,默默地看水波。葉鴻生的神态常常是憂郁的,阮君烈曾經覺得他心事太多,現在想來,也許只是自己尚不知愁滋味。

阮君烈咧嘴笑笑,跳到石頭上,注視着眼前天地蒼茫的景色。

他拿出手槍,将兩枚子彈胡亂上膛。

總統的谕令很明白,講清了一件事情。他必須帶着十五師和警備師,去為第二十八軍去送死,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為什麽他會那麽固執?第二十八軍雖然軍紀敗壞,司令也是個狗娘養的,但他們畢竟是王牌軍隊!裝備好,規模也大一些,比第十二集團軍中用,值得保下來用。

“為國軍盡忠,為民族盡孝……”阮君烈默默重複了一遍,悲傷地笑了。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第一次見到蔣公。

那個時候,他在陸軍學校學習,蔣委員長去演講,他心潮澎湃,一直拍手。蔣委員長舉止端嚴,翩翩有軍人風度,講話的時候,清越的江浙口音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阮君烈覺得講得非常好。後來抗戰爆發,他憑借着忠誠與毅力,種種周旋,得到了委員長的青眼。

委員長親自給他佩劍,把中正劍送給他,叫他勇往直前,抗擊侵略,永遠不喪失氣節。失敗的軍人不可茍活,應當用劍自裁。他接受了佩劍,感到無上榮耀,決心不辜負鈞座的期望,把生死置之度外。

阮君烈哽咽着,用力吞一下淚水。

葉鴻生算得了什麽?

坦白講,每當他想起葉鴻生,內心還是止不住地悸動,甜蜜與苦澀糾纏在一起,一言難盡。但是……葉鴻生膽敢站到蔣公的對立面,他肯定是國家和民族的敵人!他可以捅死葉鴻生一萬次!哪怕事後心碎夢斷,他也在所不惜!

在他心中,蔣公不僅是自己的恩人,還是國民黨的領袖,是黨國的靈魂。

想到這裏,阮君烈劇烈地抽氣,快要無法呼吸,呻吟道:“鈞座,你為何一意孤行?如此狠心……”

眼淚順着下巴往下落,他心中卻在鄙夷自己。

這種犧牲必須的,阮君烈對自己冷語。都是為了黨國。

他自己的心也是一樣狠,不管十五師是不是想回家,反正是要為他死的。因為他們是屬于他的,不會輕易違背他。

阮君烈忍不住笑起來,不知笑什麽。心髒好像被捏住,有一種窒息感。

他只是覺得自己與衆不同罷了。鈞座是看重他的。

他不是士兵,是一名高級将領,所以待遇肯定是不同,這也是他應得的。事實證明,其實沒有太大不同,這是他的可笑之處。

阮君烈無法說服自己去憎恨他愛戴的領袖。總統親自發電報來,說明利害,這是一種仁慈與善待。阮君烈相信,在自己犧牲的時候,他會悲傷的。總統克服內心的悲傷,嚴峻地命令他“兩日之內完成任務”。他應當化悲痛為力量,好好表現。

可是,阮君烈不知該以怎樣的方式發布命令,士兵們已經知道外面的情形,他們不會願意去給第二十八軍擋槍!會軍心潰散!無法戰鬥!

到時自己該怎麽辦?

他沒有勇氣跟蔣公講:“我的士兵不會開拔,他們不幹。我恐怕指揮不了。”

他沒有勇氣。

倘若他無法號令軍隊,活着還有什麽價值?

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了徐正恩的話,徐正恩說:“不想失去蔣公的寵信,我常常違心奉承……”

阮君烈不由自主笑出來。是的,他說不出口,自己也說不出口。不說的話,他又如何去跟士兵說?如何接受士兵的失望與诘問?

阮君烈默默舉起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落日的餘晖照耀在水面上,撒下一片金光,他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水面上倒映着一個青年軍人,目光中流露出怨毒,好像蘊含着兩團黑火。即使如此,他英爽的摸樣也沒被扭曲殆盡。阮君烈看着水中的倒影,精神錯亂地想着,此人就是葉鴻生最心愛的事物,是葉鴻生撲心撲命想保護的人。殺死他,我也能贏回來!

阮君烈在一種極冷和極熱的情緒中發抖,扣動扳機。

手槍咔噠響了一聲。

一團黑暗的影子膨脹起來,猛然朝他俯沖過來,将他整個吞噬下去。耳畔響起尖銳的鳴響,還有無數的聲音在一起翻湧。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沒有死,只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發子彈是空的。

一剎那死亡的籠罩,讓阮君烈眼前出現了幻覺。他似乎聽到了很多聲音,有葉鴻生的聲音,金生的聲音,還有他父母親的聲音……

阮君烈冷汗涔涔,放下槍,緩和一下情緒。

剛才,他似乎聽見了他父親的聲音。

阮君烈不由想起他的亡父,想起了他父親臨終的時候。

阮公死于抗日戰争初期,配享廟堂,名字镌刻在金陵的石碑上。臨終前,他父親囑咐他說:“要為民族争平等!為人民争自由!”

他相信,他父親的靈魂已經穿過雲層,與衆人仰慕的世代英魂同在。他現在滿懷怨氣地死去,能見到他父親嗎?可以去同一個地方嗎?會在同一朵高高的雲層上嗎?

倘若見到他父親,他該說什麽……

他父親見到他,肯定會問:“民族獲得平等了嗎?”

他怎麽回答?

“有”或者“沒有”,還是“搞不清楚”。

他父親必然要問問清楚。

他只能講:“抗戰取得勝利,但是雅爾塔協議一出,美方冷酷嘴臉暴露,與蘇俄達成密約,出賣黨國利益,無人不憤怒。為了戡亂,獲得軍事援助,我們不得不行權宜之計。”

他父親肯定很傷心,會再問:“人民過得怎麽樣?”

他怎麽回答?

他是說:“我忙着在戰場上争勝負,人民的事只好随他們去。”

他還是說:“黨內的事情都鬧不完,實在顧不得那麽多!”

阮君烈不能想,一想就痛入骨髓,熱淚急湧。他把槍放下來,對着茫茫江水,思緒萬千,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滾,哭得止不住。

他又想起好多好多。

阮君烈想到第二十八軍的司令,他還沒去把他打死,白便宜這個狗娘養的;還有桂系那幫人,自己死了他們會不會很高興……眼前掠過他曾經的戰友、同僚。想來想去,他發現,其中沒有一個人能全心信賴,交托性命。別人對他也是如此。

所以他不會讓十五師給別人賣命,幫別人突圍。

阮君烈含着淚,慘笑一聲。

這是一場無法挽回的敗局。就算他早點領悟敵軍的戰術,他也不敢這個風險,把生存的希望全然寄托到友軍身上。未知的風險太大。

阮君烈忍不住又想起葉鴻生,葉鴻生是個例外。到了眼前的絕境裏,他唯一能相信的就是——葉鴻生不會殺他,其他人都很難說。管他什麽友軍不友軍,難說不是包藏禍心。如果葉鴻生是國民黨,他應該可以信任。可惜,葉鴻生是共産黨……

阮君烈蕩不盡綿綿心痛,呻吟了一聲“賓卿”。

難道他的人生就要在這一刻結束?

對鈞座的決定無能無力,對黨派的分崩離析無能為力,對所有的失敗、痛苦、不如意統統束手無策,無法抗争,只能槍斃自己。

殺死自己,世上會有幾個人悲痛?

除了父母兄弟,他大概只能報複一下葉鴻生。

從小就是這樣,他贏不過葉鴻生,只能靠葉鴻生讓着。這一次,葉鴻生口頭上說不讓,其實還是謙讓一次,但他還是輸掉,輸得莫名奇妙。其他人自毀長城,他無計可施,找不到出路,只能對着葉鴻生尋死覓活。

殺死葉鴻生之後,他能否挽回敗局?打贏精誠團結的對手?

記憶中,他與金生吵架。金生說了那麽多刻薄話,都是蠢話、廢話,但是有一句沒錯,那就是“你只能欺負賓卿一個人,其他人才不理你”。

淚水流在冰冷的頰邊,阮君烈心中煎熬得厲害,五髒翻騰,簡直要死去。正當他陷入無法停止的反思中,黑色的天幕已經籠罩下來。

一條船上點着燈籠,往渡口靠,晃晃悠悠地靠近青石淺礁。一個半大的小孩跳到石頭上,把船慢慢拉過去。他泊好船,發現了阮君烈,吓了一跳,叫道:“長官,你怎麽在這裏?”

沒想到還有漁民到舊渡口,阮君烈回過神,快速擦幹淨自己的雙頰,低聲說:“我有點事……”

阮君烈重新站好,把槍收起來,發現這個孩子是旺兒。旺兒裹一身大棉襖,像個尚未撥開玉米棒子,圓咕隆咚地站着,正望着他。

阮君烈說:“你為什麽在這裏?”

旺兒咕哝道:“這邊人少,還能砍草喂騾子。”

阮君烈想起來,自己的士兵都把船停在碼頭,方便每天捕魚,就“哦”了一聲。

旺兒看阮君烈一會,見他神色落寞,不解地問:“你餓了嗎?”

旺兒跑到破敗的木屋邊,從牆根下面扒拉出一枚紅薯,這是他偷藏的好東西。旺兒快活地跑過來,把紅薯塞給阮君烈,讓他吃。

這個時節,紅薯也是不錯的食品。

葉鴻生的晚餐也是紅薯,士兵端了一盤子上來。葉鴻生吃不下下,喝了一碗粥,讓士兵們吃。

葉鴻生接到情報,消滅東線目标後,共軍将重新彙合,進一步擠壓敵人。華東野戰軍與中原野戰軍的密切合作,國軍一直被動作戰,無法制定出有效戰略。葉鴻生心想,必須采取下一步措施,否則就輪不到自己。

他深深嘆一口氣。

開戰之前,葉鴻生曾經向組織提出自己的請求。上級的答複是:“如果你抓住他,說服他,讓他脫離反動派的陣營,人民歡迎他。倘若他負隅頑抗,人民不會諒解他。”

葉鴻生心中明白,是否“說服”還可以斡旋,有餘地。多年以來,他沒有對組織開口提過要求,一旦提出來,肯定會被考慮。但是“抓住”是必須的,解除對方武裝也是必須的。他最好抓緊,不能再拖了。

葉鴻生想到阮君烈,不知道阮君烈心中怎麽想,肯定很痛苦。

阮君烈想做文天祥。葉鴻生心中明白,他是做不成的。

古往今來,多少軍人戰死沙場,哪一個人不希望自己變成星辰,永遠不熄滅,照亮神州大地?然而,只有少數人才能镌刻在石碑上,更多的人馬革裹屍,僅僅是死去,犧牲了。在歷史的大浪中,唯有極少數人單獨配享廟堂,享受香火,那是因為他們的精神符合了某個時代的要求,象征着蒼生的心願,是被歷史揀選出來的。

這一切無法自我認定,只能等着歷史認定。

倘若阮君烈犧牲在抗戰時期,護國有功,肯定會升上去,變成一顆星星。現在就很難說了,國軍在戰區瘋狂搶劫,有時候還拿村民做人肉盾牌。老百姓避之不及,已經全部撤到共軍後面去了。

葉鴻生無法直白地告訴阮君烈這件事情。

他說不出口。

箭在弦上,不能不發。既然要動手,他還是講清楚的好。葉鴻生拿出紙筆,開始給阮君烈寫一封信,盡量寫得委婉一些,與他講道理,勸說他即使“心志存高遠”,也要“留一分元氣”。

葉鴻生把信封好,交給自己身邊的傳令兵,讓他把信交給十五師,轉呈給阮君烈。與此同時,葉鴻生重新布控七十三師,等待阮君烈的反應,據此展開下一步行動。

第二天,葉鴻生趕到山上,拿着望遠鏡觀察鎮子。

十五師重新集結起來,葉鴻生不确定阮君烈将有什麽反應,他對七十三師下令,嚴陣以待。等到下午,十五師忽然對山上的陣地發起進攻。

葉鴻生指揮士兵迎擊。

他們斷斷續續地交火一陣,不疼不癢地打着。天快要黑的時候,鎮上忽然燃起一團火焰,眨眼竄起幾丈高。

十五師忽然停止攻擊,發生了騷動。

葉鴻生端起望遠鏡,心焦地看着。火焰包圍了學校,那是司令部的位置,并快速蔓延到周圍軍營。冬日尚未落霜雪,天幹物燥。葉鴻生心驚膽戰,祈禱這是一場兵詐,火很快就會熄滅。

十五師潰散下去,開始往回撤。

葉鴻生帶着七十三師,跟随他們,有秩序地往山下推進。

火勢蔓延得太快了,很快吞掉半個小鎮。在黑夜裏,火光沖天。十五師在混亂中救火,看起來不像耍詐。葉鴻生心急如焚,命令七十三師下山來,協助他們一起救火。大家混在一起,在滾滾濃煙中端水、潑水。

一直忙到半夜,火勢才壓下去。司令部完全被燒毀,留下焦黑的殘跡。

葉鴻生身上染着黑灰,帶着士兵在焦土中尋覓。他無法想象,如果阮君烈在焦土中怎麽辦?他怎麽面對?

葉鴻生悲傷得渾身沒有力氣,機械地走着。

如果阮君烈真的想不開,死在火裏,他只能自殺了……

死亡也無法消除他心中的痛苦,只能減輕一點點。

葉鴻生在碎裂的牆壁,燒成半截的房梁下面仔細地尋找片刻,發現并沒有一個人,他開始産生懷疑。葉鴻生下令,命令七十三師迅速占領小鎮,做好迎擊準備。

他們占領彭鄉後,發現周圍并沒有伏兵。葉鴻生正在調查十五師的時候,後方發來電報。孫仲良發來消息,電稱“機場遭到襲擊”,阮君烈帶人試圖劫持飛機,正在交火中。有葉鴻生的命令在前,士兵不敢擊斃他,孫仲良焦急地詢問葉鴻生如何是好。

葉鴻生絕處逢生,大大松一口氣,讓士兵致電回去:“讓他走,我負責。”

葉鴻生心神定下來,請十五師的人過來。

十五師的人馬完成任務,也松懈下來,跟七十三師一起吃晚飯。他們一邊吃,一邊告訴葉鴻生昨天發生過什麽。

阮君烈在指揮部發布剿總的命令,引起官兵一致不滿,大家都不同意。

阮君烈問他們想怎麽辦,大部分士兵說想家,要回家,還有一部分士兵表示“想追随長官”,但是“不要跟随第二十八軍”。阮君烈将所有“想回家”的士兵留下來,讓他們負責掩護,另一部士兵準備好船只,帶上所有的食物,從水道突圍出去。船只很少,正好夠他們用。

阮君烈自己挑選了十五師師長,還有十來個軍中健兒,組成一支小隊。他們與士兵分開突圍,選擇了機場方向,直入敵後。

葉鴻生聽得咋舌,阮君烈的計劃很大膽,有點超出他的想象,但是他很高興。

葉鴻生猜測阮君烈是如何瞞過他的巡邏兵。等山後的士兵們押着旺兒,将這個小犯人緝拿歸案後,葉鴻生知道了原因。

旺兒每天都在附近打漁,駕着一只船。

巡邏的士兵見慣他,從不為難這個孩子。

旺兒家的大船确實很大,可以裝十幾個人。

阮君烈放火之後,調虎離山,自己行了一個金蟬脫殼法。在夜色的掩護下,他們沖到機場,突破了防線。葉鴻生控制着機場,但是阮君烈手裏還有飛行員,他們可以劫持飛機。

飛機轟鳴着,在黑夜中遠去。

旺兒被捆得像個粽子,被推到葉鴻生跟前。

葉鴻生給他松綁,問他餓不餓。

旺兒咕嘟着個嘴,委屈地說:“晚上沒吃飯……”

葉鴻生讓人給他一碗小米粥。

旺兒捧起來,咕嘟咕嘟地喝。

葉鴻生坐下來,望着夜空。

他沒有抓到阮君烈,事情尚未結束。未來不知如何發展,也許他會面臨更多的煎熬。至少現在,他可以喘息一下。

星光脈脈,照着江水流過。

一地劫灰中,彭鄉重新變回一個江南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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