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人
“紀決”。
“潭舟島”。
左正誼不知多久沒聽過這兩個詞了,塵封的記憶猛然開閘,将他沖入時光的洪流,恍然間有人在耳邊呼喚:“哥哥,你真的要走嗎?”
是十五歲那年的盛夏。
潭舟島位于東南沿海地區,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島,每年夏天是旅游旺季。
那天,拖着行李箱的左正誼逆着潮水般湧來的外地游客,往車站走。紀決跟在他身後兩米遠的位置,亦步亦趨。
“你別跟着我!”左正誼滿心惱火,回頭警告了一聲。
紀決穿着潭舟中學的校服,拉鏈只拉了一半,露出裏面打架弄髒的白襯衫。
他的臉也髒了,下巴上有血跡,是別人的血沾到他手背,然後不小心蹭上去的。
他緊緊盯着左正誼,眼神很緊張:“我不許你走。”
“關你屁事。”左正誼将行李箱橫在他們中間,“我最後說一遍,別跟着我。”
“……”
紀決眼眶一紅,似乎要哭。
左正誼頓時也紅了眼睛,眼淚還沒來得及流出來,就被他硬生生忍了回去。
紀決在他面前裝得越可憐,他越是惡心。
他才不會哭,誰哭誰傻逼。
左正誼迅速轉過身,拖着行李箱飛快地走進了車站。
紀決在身後叫:“哥哥。”
他沒理。
紀決換了個稱呼:“左正誼!”
他還是不理。
紀決似乎終于良心發現,沖着他的背影喊:“對不起——”
“你還會回來嗎?”
左正誼腳步一頓,依然沒回頭。
他坐上出省的動車,前往上海。将近八個小時的車程,他哭了一路,哭腫了眼睛,一張臉煞白,一副要昏死過去的模樣。
随行人員是WSND的戰隊經理周建康。
周建康不明就裏,見狀吓了一跳,以為他憂心前程,便拿出前所未有的哄小孩的耐心,哄着他說:“正誼,別哭了,我們WSND是個大俱樂部,你這麽有天賦,會有很多的機會,不會被埋沒。”
左正誼仿佛沒聽見。
周建康說:“現在電競行業興起了,直播也很火熱,怎麽都餓不着。”
“……”
左正誼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地盯着車窗外。
沿途風景一掠而過,他的少年時代随着滾滾的車輪遠去了。
後來,左正誼在WSND安家,與家鄉一別四年,再也沒回去過。
逢年過節,他會給養父紀國洋發條短信,算是沒斷絕聯系。有時也會給紀國洋打點錢,報答他養大自己的恩情——雖然他從小自力更生,紀國洋基本沒管過他,連學費都給不夠。
左正誼沒想到,紀決竟然會來打職業電競。
當年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時候,紀決不擅長打游戲。
左正誼是個孤兒。據說,十幾年前,他父親來潭舟島旅游,與當地女子發生豔遇,然後拍拍屁股走人了,他母親生下他,沒幾年就病逝。
他被紀國洋撿了去。
紀決是紀國洋的侄子,也是從小爹不親娘不愛,被丢到叔叔家當留守兒童。
紀國洋看似是個大善人,實際上是個被老婆抛棄的酒鬼,家徒四壁,只一座老宅,在好心鄰居的幫助下,改造成了客棧,租給來開民宿的外地人。
從此他就靠租金過活,沒別的工作。
租金微薄,不夠酒錢和養兩個孩子。
紀國洋當然不在乎,但左正誼不想失學,他從小是個打游戲的天才,從鄰居家小孩的游戲機開始,發展到網吧,他幫別人過關、代打,賺兩份學費。
他打游戲的時候,紀決陪着他,負責當拉拉隊,在一旁喊“哥哥好厲害”。
左正誼被吹捧得飄飄然,紀決看他高興,就更賣力了,毫無羞恥心地扮成一個天真可愛的廢物,張口閉口“哥哥帶我上分”。
左正誼真的以為他天真可愛,不僅游戲裏會被人欺負,現實裏也會。
所以左正誼站得筆直,把自己當成全家的頂梁柱,再苦再累也沒有過怨言,遇到害怕的事也不敢退縮——他身後是可憐兮兮的紀決,還能往哪兒退呢?
後來他才知道……
算了,後來的事不提也罷。
紀決來打電競也不奇怪,無非就是“不擅長打游戲”也是假的,反正紀決嘴裏從來沒有過一句真話,左正誼一點都不吃驚。
坦白說,四年不見,他的火氣早就散盡了。
如今再看紀決,除了陌生中帶着一絲熟悉,再沒別的想法。
左正誼的臉色略微發沉,但隊友沒發現。
方子航自顧自地講八卦:“搞不懂,蠍子為什麽執着于AD?現在是法師版本啊,不如買個厲害的中單。”
他話音一落,金至秀忽然擡起頭,操着一口蹩腳的中文,指着左正誼說:“沒有厲害,中單。”
意思是左正誼把所有中單都打趴下了。
左正誼頓時笑了,心花怒放。
公主病中單就是需要被隊友捧着,他路過金至秀,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打開電腦:“雙排嗎?金哥。”
金至秀點頭,示意左正誼等他打完這把。
金至秀是個相當厲害的AD,上上個賽季的韓國聯賽年度MVP。
去年被Lion戰隊重金挖來EPL(EOH中國賽區職業聯賽),剛來中國的時候水土不服,表現不好,被微博和電競論壇罵慘了。
後來又很倒黴,遇到Lion老板破産,俱樂部新舊老板交接過程動蕩,金至秀又被賣了,這次接手的是WSND。
他因此成了左正誼的隊友。
不僅電競圈的粉絲唯成績是論,崇拜強者,選手也一樣。
左正誼是毫無疑問的EPL第一中單,而且和第二名具有明顯的實力斷層。這樣的選手,除了傅勇那種腦子有病的,其他隊友不可能不喜歡。
金至秀不想再轉會了,并且渴望打下一個有含金量的冠軍來重新證明自己,所以他想和左正誼處好關系,好好合作。
等金至秀的時候,左正誼慢吞吞地登錄游戲,随手在櫃子裏翻零食。
基地裏有做飯阿姨,很照顧他。見他起床晚了,竟然親自把早餐端來電腦桌前,讓他別吃零食,好好吃飯。
左正誼在隊友面前當慣了公主病,但不好意思在長輩面前當巨嬰,立刻起身道謝。
阿姨笑了笑:“我女兒和你差不多大。”
說完下樓去了。
方子航笑出聲:“黛玉,張姨是不是想給你介紹對象?”
“別叫我黛玉。”左正誼無語,“再叫打爆你的狗頭。”
“剛才叫你都沒生氣。”
“剛才我沒聽見。”
“行吧。”
方子航認輸。游戲排隊的時候他的手就停不下來,又打開了微博。
“哎,左神,他不僅跟你是一個地方的,而且叫Righting诶,微博上已經有人把你倆扯到一起說了。”方子航對着微博評論念道,“‘right是右邊的意思,左神的粉絲愛稱是右右。加ing則說明此處做動詞使用,動詞right是改正、向右的意思,Righting等于正在改正、正在向右。怎麽解釋都跟左正誼有關’……操,分析得好有道理。”
“……”
左正誼一口蝦餃沒咽下去,噎住了。
方子航說:“你們潭舟島好像不大吧?一個地方來的,同齡人,還都是搞電競的……你不認識他?”
“不認識。”
“但他肯定認識你,可能是你的粉絲。”
方子航還要再說,左正誼冷聲道:“我粉絲多了去了。”
“确實,男明星男明星。”方子航笑了聲,把剛才的游戲排隊取消,“你倆帶我一個,三排呗。”
于是,關于蠍子新選手的話題就此結束。
左正誼、金至秀和方子航一起打三排。
他們都在混直播時長,打得比較随意,但三個職業選手組隊打路人局,贏得毫無波折,越打越無聊。
才幾局左正誼就厭倦了,直播還開着,他就把游戲關了,下樓散步去。
直播間彈幕瞬間炸鍋了:
“???”
“操,人呢?”
“椅子代播,椅子辛苦了。”
“黛玉!我的黛玉!你去哪兒?”
“大家好,我新來的,請問這個電競椅就是天才中單End嗎?”
“耍大牌主播,我愛住了。”
……
左正誼看都不看,伸着懶腰走到一樓。
一樓大廳裏挂着WSND的标志。
是一個巨大的隊徽,被設計成了科技感十足的燈箱,挂在正對大門的牆上。
燈箱下兩排小字:
Willpower、Steadiness、Nuclear、Dignity。
信念、如一、聚力、榮耀。
這是俱樂部的建設理念。
“WSND”的縮寫便取自于此,但太長的英文單詞流傳不廣,除了俱樂部老板也沒人在乎,電競圈網友把這四個字母娛樂性地翻譯為“我是你爹”,并親切地稱他們為“爹隊”。
爹隊經理周建康正在一樓睡午覺。
他已經發福了,仰躺在沙發上,非常具有領導氣質的啤酒肚鼓得老高。左正誼靜悄悄地走過來,手欠地故意戳了戳他的肚皮。
周建康被戳醒了,茫然地睜開眼睛:“怎麽了?”
左正誼提前收回手,一本正經道:“這個轉會期,我們沒有人員變動吧?”
他來談正事,周建康坐直身體,揉了把臉,說:“暫時沒打算,你有想法嗎?想換傅勇?”
“沒啊。”左正誼說,“雖然他很弱智,但也沒那麽菜。沒變動就好,我沒別的事了。你繼續睡。”
說完他走出大門,往院子裏去。
WSND基地坐落在一個電競産業園裏。
附近有不少俱樂部,都離得不遠,比如SP、蠍子,大家相當于是同一個小區裏的鄰居。
門外公園裏的噴泉開着。
穿過一層薄薄的水幕,左正誼下意識看向蠍子基地的方向。
巧得很,那邊也有一道人影,正單手插兜,倚在一棵大樹下,往這邊望。
左正誼和那人對上視線。
對方似乎認出他,忽然走了過來。
左正誼微微一愣。
冤家路窄,竟然是紀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