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忏悔

即使左正誼再遲鈍,也察覺到“一天偶遇兩次”的不對勁了。況且紀決是個有前科的人,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他完全有理由懷疑,紀決就是“絕”,在一人分飾兩角,搞詐騙呢。

否則世上哪有這麽多巧合?

這個猜測一冒出來,左正誼就沉下了臉。

而紀決見他沒拒絕,已經在對面坐了下來,手機放到桌上,姿态随意,表情比左正誼預想得要平靜得多,仿佛打娘胎出來就沒幹過虧心事,身正不怕影子斜。

左正誼的目光落到紀決的手機上。

然後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微信裏,“絕”的聊天窗口上竟然顯示“正在輸入”。

左正誼微微一愣,再一次看向紀決,後者正在翻菜單,手指和手機之間的距離幾乎有十萬八千米那麽遠。

是他猜錯了嗎?

這時,紀決忽然擡起頭,不解道:“我臉上有東西嗎?哥哥,你怎麽一直盯着我?”

左正誼:“……”

“沒有,你點菜吧。”

左正誼遲疑了一下:“都九點多了,你怎麽這麽晚出來吃火鍋?”

“九點還好吧。”紀決應答自如,“其實我是來買外設的,剛搬進蠍子,用不慣基地的東西。”

這個理由倒很合理。

對面是外設一條街,依電子城而建,住在産業園的選手都喜歡過來買東西。

左正誼不再吭聲了。

他盯着“絕”的聊天窗口,手指無目的地戳戳點點,突然看見“語音通話”。

左正誼心念一動。

——驗證很簡單,打個電話就好了。

他毫不猶豫,立刻撥了過去。

一種對方不會接電話的強烈直覺在他心頭浮起,然而左正誼猜錯了,呼叫聲只響了三聲,電話就被接通。

“喂?”對面是一道陌生的男聲,見他打過來,似乎有點意外。

“……”

左正誼一頓,陌生很正常,他們從沒通過語音,他不知道“絕”的聲音是什麽樣。

左正誼有點尴尬,原來真的是他惡意揣測紀決,想太多了麽?

算了,被這麽一攪和,他也沒心思跟“絕”生氣了,怒火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沖散,他甚至有點茫然。

而“絕”很不好意思,連聲道歉:“對不起呀,我真不是故意放你鴿子,俱樂部那邊突然找我……”

“沒事,你忙吧。我自己吃就行。”

左正誼飛快地挂斷電話,一擡頭,紀決正在打量他。

“哥哥,你在和誰通話?你剛剛約了人嗎?”

“一個朋友。”左正誼說,“他臨時有事不來了。”

“這樣啊。”紀決沒多問。

氣氛陷入沉默。

短短幾分鐘,他們點完菜,服務生端來鍋底湯料,開了火。

是鴛鴦鍋,左正誼不愛吃辣,紀決愛吃。

以前他們在自己家裏煮火鍋的時候,不方便做兩種,就只好每次都按照左正誼的口味來煮。

紀決從不抱怨,他在左正誼面前裝出一副“哥哥開心我就開心”的樣子,不允許左正誼買辣味底料,還花言巧語地說:“我發誓,從今天起,哥哥不喜歡的東西我也不喜歡了,消滅辣椒!”

左正誼覺得他好乖。

然而,真實的紀決是個白眼狼。

現在白眼狼長大了,或許是孽緣使然,他們又巧合地坐到一起,在同一張桌上吃火鍋。

紀決竟然還記得左正誼愛吃什麽,主動幫他下菜。

“我沒想到這麽巧。”紀決說,“今晚随便找一家店吃飯,竟然能遇見你。”

“是挺巧。”左正誼興致不高。

紀決瞥他一眼,忽然說:“哥哥,我有個事情要解釋。”

“什麽事?”

“我沒把話說清楚,讓你誤會了。”紀決低下頭,神情略顯局促,“之前我說,我打職業不是為了你,不是故意和你撇清關系。我是怕你讨厭我,所以澄清一下:我不是來給你找麻煩的,絕不糾纏你。”

左正誼有點詫異。

紀決似乎怕他不相信,再次強調:“雖然我們成了同行,但我一定和你保持距離,你盡管放心。”

“……”

左正誼默然。

紀決長大後五官輪廓深刻,難以扮可愛,眉眼間反而多了幾分憂郁氣質,像文藝電影裏外表冷酷內心掙紮的男主角,每個眼神都充滿難言之隐。

他說:“以前是我不成熟,你走之後我反省了很久,我太自私,辜負了我們之間的……兄弟情誼。對不起,哥哥。”

“……”

火鍋煮開了,咕嘟咕嘟地冒泡。煮熟的食物漂在水面上不住翻騰,熱氣蒸騰在兩人之間。

空調嗡嗡地響,鄰桌的幾個客人在喝酒,時而爆發出一陣笑聲,快樂得很吵鬧。

左正誼說不出話,心情也複雜。

時隔四年,他真的不生紀決的氣了,這不是故作坦然。

但他和紀決之間的恩怨,不僅僅在于紀決,而是牽涉到整個潭舟島,和他十五歲之前的所有一切。

紀決把那些美好的東西都毀了,讓左正誼每每回憶起家鄉,最深的感受總是痛苦和遺憾。

即使紀決道歉、改過自新,又能如何?

時光不能倒流。

碎了一地的年少無法拼接重來。

可話說回來,紀決本人也是“所有一切”中的一部分,此時左正誼看紀決一眼,看見的是曾經那個被對方依賴的自己。

一起長大的兩個人會互相塑造,好比原生家庭能影響人的性格。

左正誼骨子裏是自信的,他的自信有很大一部分來源于紀決的依賴和吹捧。

紀決給了他無與倫比的信念感:我站得高,我很強大,我能為弟弟撐開天地。

也正因如此,左正誼潛意識裏給自己的定位是“家長”“掌控者”“有話語權的人”,而不依賴別人,不需要站得更高的人幫他做決定。

他喜歡自己說了算。

所以他在WSND當指揮,習慣別人捧着他、順從他,而不是反過來。

——這也是他和紀決關系中的失衡之處。

他知道紀決如何影響他,卻不知道他在紀決的生命裏有什麽正面意義。

連紀決的形象都是模糊的。

左正誼不了解真實的紀決,只知道這是一個詐騙犯。

而現在四年過去了,再想交心,心在哪呢?

鏡中花、水中月罷了,伸手只撈得到一把空。

紀決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與他心有靈犀地說:“你可能不明白,你對我有多重要。你走之後……我突然意識到,這輩子再也不會有對我這麽好的人了,怎麽辦?”

紀決深深低着頭,左正誼只看得見他的下半張臉,他說:“我做夢都想重新開始。但你已經有了更好的生活,我自私過一回,不能再自私第二回 ,我絕對——絕對不會再打擾你,失去你是我罪有應得。”

“……”

左正誼還沒開口,紀決就叫住路過的服務生:“來兩瓶酒。”

“您要什麽酒,先生?”

“度數高一點的。”紀決在酒單上挑選了片刻,“這個吧。”

左正誼:“……”

“你們基地禁不禁酒啊?”左正誼的頭有點大了,“少喝點。”

紀決卻說:“不知道,無所謂。”

“……”

他明擺着是要借酒澆愁,左正誼攔不住,紀決甚至給他倒了一杯,但左正誼不愛喝酒,沒碰。

紀決獨自痛飲,一杯接一杯。

左正誼也不管他,自顧自吃東西。

酒精使人發熱,火鍋也是。

過了一會兒,紀決的臉色開始發紅,眼眶也有點紅。左正誼瞄他一眼,懷疑自己看錯,又瞄了一眼。

紀決剛剛忏悔完就不再說話了,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樣。

左正誼莫名有點想笑。

“別喝了。”他推開紀決繼續倒酒的手,搶走玻璃杯,“差不多得了,少在我面前賣慘,想哭就回家對着鏡子哭去。”

“對不起。”紀決嗓音發沉,說話慢吞吞的,似乎有點醉了。

左正誼道:“我才不會對你心軟,別想太多,懂?”

紀決順從地點了點頭。

左正誼的心情又舒暢了。

今晚雖然充滿意外,但這頓飯吃得還算圓滿。

“我吃飽了。”左正誼叫來服務生,“買單。”

紀決搶先道:“我來付吧。”

“不需要。”

“要的,我對哥哥有虧欠,不應該再欠你更多。”

左正誼瞥他一眼:“那AA吧。”

“……”

服務生圍觀了全程,專業素養很高地說:“總共五百零二元,給您免了零頭,收您五百。也就是每人二——呃,收你們四百九十九吧。”

左正誼:“……”

這輩子都沒這麽無語過。

結完賬,左正誼起身往外走。紀決喝醉了,在身後緊緊跟着他,還解釋:“我不是跟着你,順路。”

确實順路,他們都要回基地。

左正誼在路邊準備攔車,紀決卻站不穩,三番兩次往他身上倒。

他有點無奈,但也不至于跟醉鬼一般見識,好心地伸手扶住紀決。後者醉得厲害,可竟然還記得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主動站遠了些,洗清嫌疑似的說:“你別管我,我說話算話,一定不糾纏你,我走開——”

還有點可憐,好像一棵沒人疼沒人愛的小白菜。

左正誼:“……”

“行,你自己走吧。”左正誼冷冷地說,“我坐地鐵回去。”

他轉身就走,紀決卻忽然來拉他。

喝醉的人下手沒有輕重,左正誼被拉得猛一趔趄,猝不及防倒向路邊的電線杆。

紀決沉重的身軀壓上來,将他整個人按進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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