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紀拾煙聽到了他的話, 也聽懂了他的話,只是他的身心依然被刻骨的恐懼籠罩,完全騰不出多餘的精神去回應。

池眠垂着眼, 靜靜看了會兒陷在夢魇中的紀拾煙, 忽然擡手, 扇了他一巴掌。

“別給我裝瘋。”

池眠的語調依然溫柔,說出口的卻是:“不然我會讓你真瘋掉的。”

那一瞬間紀拾煙被打懵了, 白皙的肌膚頃刻間出現了幾道紅印,頭側着、一動不動。

但他也被打醒了,右臉傳來一陣灼燙的疼痛, 和靈魂裏的恐懼對沖着, 大腦逐漸從一片混沌中清醒過來。

前世池眠并沒有打過他。

不過, 照池眠越來越瘋的趨勢發展下去, 說不定哪天就會對他又打又罵了。

而前世的紀拾煙除了在池眠身邊、哪兒也去不了,只能被迫忍受着他可怕的占有欲、被他徹底占據身體、監視着一舉一動。

那樣的生活,他真的會瘋。

紀拾煙忽然間有些慶幸, 他覺得自己重生了,雖然現在還是在池眠的控制之下,但終究與前世的籠中金絲雀不同。

他還能等陸朝空, 他不信陸朝空那樣重情義的人會不要他。

就算真的等不到,那就被池眠廢了手腕, 剛好徹底退出電競圈,本就是偷來的生命,他去過自己的平淡小日子, 只要離池眠越遠越好。

紀拾煙保持着那個姿勢, 雙目放空了片刻,突然笑了一聲。

右手手腕還虛虛握在池眠手裏, 紀拾煙把手腕往後者掌心遞了遞:“好啊,給你。”

他擡起臉,雖然臉側還染着淚水,但眼底一片澄澈,淡淡開口:“你廢了吧,我不會和CJ簽合同的,你不如早點廢了,最好把我命也一起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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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有些可惜。

紀拾煙想,他不能和陸朝空一起打比賽了,重活一世,還是沒能和這個頂級ad一起登上賽場。

池眠的眼一瞬間冷了下來,他手上用了些勁、男生那纖細脆弱的手腕似乎很輕松就能捏斷。

雖然後者身體抖了一下、睫毛蝶翼般微微發顫,但什麽也沒說,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裏,靜靜等待他的下一步動作。

兩人就這麽僵持住了,池眠知道這種未知的恐懼感最能擊垮一個人,但許久後,紀拾煙只是緩緩閉上了眼,依然沒有如他所願地退讓或求饒。

這不像。

曾經的紀拾煙因為訓練冷落了池眠一段時間,那天晚上池眠喝醉了,開玩笑說要廢掉紀拾煙的手腕,不讓他上賽場,乖乖被養在身邊就好。

他只是随口一說,連動都沒動,紀拾煙就被吓懵了,邊哭邊求他不要,還不住地道歉,發誓以後一定不止專注訓練、會多陪他。

池眠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打職業是紀拾煙這麽大的執念,到最後男生快哭暈在了他懷裏,他才說不廢了。

——現在時言的狀态和紀拾煙完全不一樣。

倒是和那時讓他取骨頭的陸朝空狀态挺像。

想到陸朝空,池眠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卻忽然間改變了主意。

反正時言會和他簽合同的,留着他上賽場、用紀拾煙的打法和風格去對戰陸朝空,倒也挺有趣。

雖然陸朝空面上不會顯露出任何情緒,但他的心底一定不會好受。

池眠盯着紀拾煙看了一會兒,突然扔掉了他的右手,把一沓合同扔在了他的面前。

然後他站起了身向外走去。

紀拾煙怔了半晌,緩緩擡起頭,身前已經空無一人。

池眠居然……放過了他?

這不像他的做事風格。

雖然紀拾煙理智上覺得池眠還在醞釀着什麽風暴,但說不擔心自己手腕是不可能的,他下意識就把雙手護在了身前,向後挪去。

果然,幾分鐘後池眠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大沓白紙。

他居高臨下站在籠門外,手一灑,數不清的A4紙就紛紛揚揚落了下來,頃刻間便鋪滿了籠內除了紀拾煙縮的那一塊小角落外的所有區域。

密密麻麻的白紙黑字、幾厘米的厚度,全是CJ的合同。

紀拾煙身體顫抖了一下,把臉埋進了膝蓋,根本不敢再多看。

“考慮好了給我說。”

池眠含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伴随籠門被鎖上的咔噠聲:“CJ的大門随時向你敞開,我等着你。”

周遭陷入了一片黑暗,耳邊是萬籁俱寂。

就算雙眼會逐漸适應黑暗,但視線所及,卻依舊是空無一人的遼曠。

鎖鏈、純金欄杆、鋪天蓋地的CJ合同。

紀拾煙不想看、也不敢去看。

陸朝空給他的胃藥也在剛才池眠的拉扯中不知道掉在哪裏去了,他現在真的覺得世界空寂、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輕微動一下手腕,鎖鏈金屬與欄杆的碰撞聲、在這方死寂的天地被無限擴大,刺激得耳膜一疼,恐懼便逐漸彌漫上四肢百骸。

雖說不吃不喝身體會被擊垮,但壓根撐不到那時候,心理狀态就會先一步崩潰。

紀拾煙緊緊抱着身體,用微熱的體溫告訴自己自己還活着。

一個人尤其還是困入黑暗中的時候就止不住開始回憶。

但此刻此地,紀拾煙怎麽也想不起前世那些美好的畫面,而是不可自抑想到了之前池眠兩次把他關進籠子。

第一次就是因為他說想去KPG,池眠問他為什麽。

那時的池眠還從來沒有對他顯露過陰暗變态的占有欲,他便實話實說了:“我挺喜歡KPG的新ad。”

他話裏的“喜歡”只是喜歡陸朝空的技術和風格,只是順口而出便省略了後面的這兩個詞。

前世的他不知道池眠對陸朝空有那麽大的厭惡與恨意,其實前世的他都不知道那是陸朝空,但池眠還是發火了。

紀拾煙那時并不怕池眠,還和他講道理,說選手轉會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己不太滿意現在的ad、實在不行只去KPG打一年就回來。

——理論上來說,任何一個輔助只要和陸朝空雙排過一段時間,其他的ad都再入不了他的眼。

紀拾煙也真的只是想去和陸朝空打下路,并沒有其他的想法,但在池眠眼裏,這卻是紀拾煙第一次因為別的男人忤逆他。

尤其那人還是陸朝空。

第二次……第二次紀拾煙一直以為是自己和隊內ad多雙排了幾把,所以那個ad被剝奪了首發位置,自己也被池眠扔進了籠子。

但現在看來,并不是。

因為池眠這種時候只會把氣發在除紀拾煙外的人身上,他不讓ad首發導致輸了比賽就是此事對紀拾煙的懲罰。

真正的導火索應該是……

紀拾煙想起來了,那天是S9春季賽的開幕式,LPL的開幕式儀式每隊會派出一名隊員參加,作為CJ和KPG的隊長,兩隊自然來的是紀拾煙和陸朝空。

而就在開幕式的舞臺之下,他和陸朝空第一次見面了。

紀拾煙那時并不認識陸朝空,他不愛說話,和其他來參加儀式的隊員也沒有過多的交談。

只是和陸朝空擦身而過的那瞬間,他聽到陸朝空輕輕喚了他一聲“煙煙”。

紀拾煙怔住,半晌後回頭,陸朝空卻已經走遠。

他一直盯着陸朝空的背影在看,池眠的保镖察覺到了異常,上來問他怎麽了。

紀拾煙那時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只是茫然地對保镖說:“那個人好像認識我,叫了我一聲‘煙煙’。”

後來儀式開始,紀拾煙才知道,喚他“煙煙”的人是之前同他一起雙排的、CJ的新ad。

于是回家後,池眠就犯病了。

陸朝空。

不知道為什麽,紀拾煙前世和陸朝空的交集并不多,或者可以說極少極少,但現在就是這些小小的回憶浮上腦海,莫名就牽扯出心髒的疼。

疼痛總歸是比恐慌好。

紀拾煙漂浮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與迷茫中,費力去拾取從前和陸朝空有關的記憶。

S9陸朝空出道,兩人也就打了一場常規賽和一場總決賽。

——常規賽那場BO3,KPG破了CJ的不敗金身,賽後采訪環節,主持人問陸朝空有沒有什麽想對CJ戰隊說的話。

就是那時候陸朝空說“如果狀态不好,希望CJym選手早點退役”,全場嘩然。

選手之間放狠話再正常不過、尤其還是一路連勝的KPG,紀拾煙心态很是無所謂,倒是池眠那天心情很好,特意從公司趕來了CJ基地,還給紀拾煙買了一個好看的項鏈。

——總決賽那場BO5,雙方打滿了五場,陸朝空帶隊拿了隊史第一個LPL冠軍。

賽後握手環節,紀拾煙看到了他指間的紋身,也導致了前世的死。

好像再沒有什麽回憶了。

就連這些記憶,也是紀拾煙費力從時間的洪荒裏找尋到的,前世的陸朝空、在他心裏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似是隔着層層煙霧、手伸進去抓住的是一片空無。

所以陸朝空對自己這麽熟悉,到底為何而來。

紀拾煙又陷入了這個疑惑。

在陸朝空身邊時,他總覺得時間還有很多,總能等到答案。

只是不知道哪個軌道節點錯開,他就和陸朝空漸行漸遠,似乎都沒有機會能問出口。

紀拾煙想,如果他能回去,他一定要第一時間問問陸朝空。

“回去”和“陸朝空”這兩個詞支撐着紀拾煙,不知道在時間流逝中度過了多久。

籠子外就在紀拾煙的身邊,有池眠的人放下的淡水。

只不過那個碗沒有辦法從欄杆間隙端進來,一旦傾斜水就會灑出去。

前世他不吃不喝,池眠會進來掐着他的下巴給他灌水,但現在不一樣了,失去了“紀拾煙”的皮囊,他什麽也不是。

紀拾煙掙紮着探出雙手,小心翼翼捧起碗、臉貼在欄杆邊,隔着欄杆的間隔把水倒進了自己的嘴裏。

然後他繼續縮回角落,抱緊了自己。

只有簡單的淡水維系生命,雖然紀拾煙前世經歷過,但這畢竟不是好事,身體本能去逃避這一段記憶,他依然無法适應。

而且這具身體比前世更加脆弱,不知道多久沒有進食,腸胃和闌尾皆無法正常運作,左右腹部一起傳來陣陣絞痛。

舉目是大片的黑暗,恍若進入了黑洞,時間、光明、一切的一切都被無盡的黑暗吞噬,他像一葉小舟,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裏随浪翻滾、搖搖欲墜。

紀拾煙能感到自己突然就發起了高燒,精神狀态極其不好,蜷縮在角落,緊緊抱着身體,整個人都陷入了恍惚。

半夢半醒間他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來到了荊棘叢生的荒原,天邊是一輪血月,投射着猙獰猩紅的亮光。

他看到了陸朝空。

離得很遠,紀拾煙夠不到他。

于是他開始跑、他想要去到陸朝空身邊,但剛一擡腳,身邊荊棘忽然瘋了般開始增長,纏繞上他的手腕腳腕,把他死死困在原地。

尖刺破開血肉,但紀拾煙感覺不到疼痛,他只是想去找陸朝空。

被血液滋養,荊棘藤蔓越長越多,逐漸漫過了紀拾煙的腰間、爬上他的心口。

遠處的陸朝空目光正望着這邊,卻一動不動。

“陸朝空!”

伴随着紀拾煙的聲音,荊棘藤蔓愈發瘋長,穿透他的肩膀、密不透風纏繞上了他的脖頸和臉側。

紀拾煙快要無法呼吸,從荊棘牆僅剩的一點間隙艱難地向外望去,不斷固執地一聲一聲喊着陸朝空。

陸朝空卻依然無動于衷。

窒息與眩暈感逐漸淹沒最後的意識,紀拾煙淚水再也忍不住湧了出來。

陸朝空明明能看到自己快要被荊棘吞沒,他為什麽不過來、為什麽不來救自己。

大腦傳來一陣劇痛,紀拾煙再度睜開了眼。

他發覺自己還在那片荒原之上,卻出現在了陸朝空面前。

陸朝空跪在那裏,滿身都是血,看到他的一瞬間,紀拾煙整個人怔住了。

——他不是無動于衷,他的臉上也有淚水,只是……有一根長長的金屬杆、從他的左胸口沒入、把他牢牢釘在了原地。

鮮血浸濕了這片土地,他動不了。

紀拾煙顫抖着手想要撫上了他的臉側:“陸朝空,你別哭……”

卻直直穿過了陸朝空的身體。

紀拾煙呆呆地看着自己透明魂靈般的雙手,

這就是……人死後的狀态嗎。

他死了嗎?

他又死了嗎?

還是說……這是前世的他死亡後,在陸朝空身上發生過的事情。

紀拾煙不敢再去細想。

他想伸手抱住陸朝空,然而還沒有擡起,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很輕的“時言。”

紀拾煙微怔。

下一秒,眼前的畫面忽然像鏡子一樣凝固、随即鏡面出現一絲裂痕,整個夢境轟然倒塌、破裂成一塊一塊的碎片、懸浮在空中。

而紀拾煙感到自己向後倒去、再度墜入了無邊的黑暗與深淵。

失重感太過強烈,紀拾煙吓出了一聲冷汗,猛然睜開了眼,大口呼吸着。

“時言。”

那個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紀拾煙呆呆看去,看見了——陸朝空。

他一時竟沒有反應上來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就這麽擡眼望着陸朝空,像個沒有靈魂的布偶娃娃一樣蜷縮在那裏、一動不動。

陸朝空心髒一疼。

他半跪在籠外,輕聲道:“時言,捂上耳朵。”

紀拾煙還仰着臉看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房間內有監控,斷了整棟別墅的電也只有五分鐘的時間。

陸朝空深吸了口氣,直接擡腿踢向帶鎖的門栓。

轟一聲,門鎖應聲而落。

果然,紀拾煙被這聲巨響吓了一大跳,尖叫了一聲,緊緊捂住耳朵閉上了眼,整個人已經貼在了籠子上還在向後退。

陸朝空推開搖搖欲墜的門,大步走進去,半跪下身、把紀拾煙抱進了懷裏。

觸碰到那灼熱的溫度、以及近距離才看到了紀拾煙左手上的鎖鏈,陸朝空表情一頓,随即眼底有壓不下去的冷意,語氣卻依舊輕緩:“別怕時言,已經沒事了,我帶你出去。”

熟悉的香味瞬間充斥了整個感官,紀拾煙終于有了點自己還活在人世間的感覺,慢慢擡起頭,視線彙聚了好半天,才識別出來那真的是陸朝空。

不是在夢裏。

他真的來了。

紀拾煙怔怔地看着陸朝空,淚水決堤般湧出眼眶,沒忍住緊緊摟住了他的脖頸,臉埋在他的胸口、眼淚瞬間就浸濕了那一片衣領。

“陸朝空……”

他的聲音像極了受委屈的小動物,嗚咽着、無比難過卻不帶一絲埋怨:“陸朝空,你終于來了……我……我沒有和CJ簽合同……”

“嗯。”

陸朝空輕輕拍着他的後背:“抱歉,我來晚了。我們回去。”

他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了一個發卡,把外套披在了紀拾煙身上,然後順着後者左手的鎖鏈,找到了把另一端拴在籠子上的鎖。

之前怕紀拾煙眼睛一時沒法适應光亮陸朝空一直沒有開手電,這時便也只按亮了電子手表的屏幕,借着光開始撬鎖。

紀拾煙把自己裹進了陸朝空的風衣、仰着臉看陸朝空的動作,鼻尖萦繞着他衣上的淡香。

忽然,紀拾煙表情一怔。

他嗅到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整間房子的光亮只有陸朝空手表那一束,照不全他全身,紀拾煙看不到是不是陸朝空流血了。

不。

肯定是陸朝空受傷了,但不知道是哪裏。

他張了張嘴,想要去問陸朝空,但是又怕打擾他的動作,只能滿目擔憂地看着他,控制住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音。

又過了一分鐘,陸朝空手下傳來咔噠一聲輕響,伴随一陣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那一串鎖鏈全部落在了地上。

目光順着鎖鏈下移,在看到鋪滿一地那厚厚的紙居然都是CJ的合同時,陸朝空眼底的冰冷又深了幾分。

斷電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走。”

陸朝空攏了攏鎖鏈,攔腰抱起了紀拾煙。

紀拾煙安靜地躺在陸朝空懷裏,目不轉睛望着他冷峻的側顏。

高燒依然難受,但感官卻回來了不少。

紀拾煙動了動鼻子,突然從陸朝空外衣裏探出右手,摸向他的腰側。

“別動。”

陸朝空沒有來得及阻止,紀拾煙就已經摸到了一手血。

他睜大了眼。

“沒事。”

陸朝空語氣平淡:“和池眠的保镖打了一架。”

紀拾煙一怔。

那些黑衣人。

他們……不是專業的打手嗎,而且池眠在這棟別墅留下的保镖應該是兩個,陸朝空居然能打過。

聯想池眠關他前對他說的話、以及池眠對陸朝空的厭惡,紀拾煙忽然隐隐覺得,陸朝空身上,好像也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整座別墅漆黑一片,此刻空無一人。

陸朝空沒有帶他走正門,而是來到了一層的一座落地窗前。

那裏的鐵杆已經被折彎了三個,剛好夠一個人穿過。

“隊長。”

紀拾煙看到窗外站了一個人,好像這段時間在KPG見過、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然後紀拾煙就被陸朝空隔空遞給了他。

“陸……”

紀拾煙心下一慌,後兩個字還沒出口,就見陸朝空也跨了出來,重新把他接回了懷裏。

紀拾煙安心了,攥着陸朝空的衣領,只露了兩只眼睛在風衣外、依然專注地望着他。

來的車是陸朝空那輛卡宴,他把紀拾煙放在了後座中間,自己也坐了進去。

挨着陸朝空坐、身上也裹着後者寬大的風衣外套,紀拾煙頭燒得有些暈,一直擔驚受怕的心也算是放了下來,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間他聽到陸朝空打了個電話,好像是讓私人醫生帶上點滴和藥去KPG基地等着。

接下來的事情陸朝空定是都安排好了。

紀拾煙忽然感到無比安心,靠在陸朝空的肩膀,慢慢阖上了眼。

車行駛沒多久就停了下來,半夢半醒中紀拾煙感到自己腦袋被人很輕緩地扶了一下、而後靠在了座椅上。

他擰了一下身子,慢吞吞睜開眼,發覺身邊空了。

紀拾煙一怔,整個人瞬間清醒了,直起身從車窗四處往外看。

他看到陸朝空和那個司機站在外面,後者拿了一個醫療箱,似乎是要給陸朝空處理傷口。

慌亂的心頓時安靜了不少,紀拾煙裹緊衣服,費力挪到門邊,把車門打開了一條縫。

“隊長。”

他聽到那個人對陸朝空說:“不是很深,但是位置和那次的傷口一樣,他們是知道你缺了——”

陸朝空擡眼,和車門縫裏紀拾煙的半只眼睛對上了視線,從後者眼底看出了一抹驚慌。

他擡了下手,止住了司機的話,走到車邊,俯下身:“怎麽了?”

“沒、沒事。”

紀拾煙仰着臉看他,沒忍住還是伸手抓住了陸朝空的一小片衣角,小聲道:“就是怕你走了。”

“不會。”

陸朝空把紀拾煙被汗水浸濕的碎發繞去了耳後:“處理一下傷口,稍等片刻好嗎?”

紀拾煙點了點頭。

見陸朝空沒有動,他這才猛然醒悟自己還拉着人家的衣服,嗖得收回了手。

陸朝空沒有走遠,就在紀拾煙身邊,單手撩起了衣擺。

但他側着身,以紀拾煙的角度根本看不到他腰腹的傷口,只能看到司機在用酒精和消毒紗布。

其實紀拾煙更想看之前看到的陸朝空那個縫了厚厚線的舊傷疤。

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覺得那裏與池眠有關,甚至……與池眠話裏的“骨頭”有關。

還有陸朝空為什麽喜歡前世的自己,那樣刻骨銘心的深情。

紀拾煙突然覺得,他還有好多的話要對陸朝空說。

關于前世的、關于今生的。

紀拾煙望着陸朝空發了會兒呆,突然推開門、探出上半截身子,想要去看陸朝空的傷。

剛瞅到一點血痕,他的眼睛忽然被一只手蒙住了。

“聽話。”

陸朝空低淡的聲音響在耳畔。

“我……”

“沒什麽大事。”

陸朝空接着道:“你現在精神狀态不好,不要見血。”

什麽理由……

紀拾煙心底诽謗了一句,但陸朝空的手一直不放,直到他沒辦法縮回了車內,才重獲視線。

好吧。

紀拾煙嘀咕,不看就不看,反正有的時候看。

大腦還有些犯暈,紀拾煙等陸朝空包紮完傷口就已經開始眼皮打架了,陸朝空一上車,他就像只生病的貓兒一樣,緊緊貼着陸朝空、蜷縮在他身邊閉上了眼。

額間傳來一陣微涼,血腥味被掩了下去、只留下陸朝空身上的淡香,紀拾煙無比安心,一動也不動,阖着眼任由陸朝空動作。

原來是貼了一個退熱貼。

紀拾煙感到自己左手腕又被陸朝空拿了去,後者似乎是在拿發卡試着解開金屬環。

溫熱的觸感和清淡的雅香再一次包裹了他,紀拾煙更安心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安穩,恍惚間紀拾煙夢回到了前世第一次見到陸朝空的那個夜晚,S9開幕式。

而這一次的他在陸朝空與他擦肩而過輕喚“煙煙”之後,卻驟然頓住了腳步,随後轉過身,從後緊緊抱着了陸朝空。

“陸朝空。”

紀拾煙的聲音有些顫抖、但透着無比的堅定:“陸朝空,帶我走。”

遠遠的已經能看到KPG通明的紅白燈光,陸朝空剛要打電話通知私人醫生,手下動作卻驟然一頓。

身側男生好像在說什麽。

陸朝空微垂下頭,去聽。

男生的聲音極低極低,像是在呢喃、又似哀求,陸朝空分辨了好久,才聽懂他說的是——“陸朝空,帶我走。”

陸朝空的面上沒有什麽情緒波瀾,卻擡手替紀拾煙掖好了衣角,回應着他:“別怕,已經到家了。”

車停在了基地前,夜很深,KPG其他人都睡了,陸朝空對司機道:“辛苦了,你先休息吧。”

那人應聲:“隊長,車鑰匙放這裏了。”

夜很深了,夜裏溫度不高,男生還發着燒,這次陸朝空不能讓他繼續在車上睡了。

“時言。”

他輕輕拍了拍男生的胳膊:“時言,醒一下,回去再睡,”

片刻,紀拾煙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茭白的月光透過車窗灑進來,映射在陸朝空深色的眸子裏,似是無邊星河、泛着光海的漣漪。

紀拾煙還沒睡醒,呆呆地看着他。

陸朝空輕聲問他:“到基地了,回去睡好嗎?”

到基地了。

回去睡。

紀拾煙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他讓陸朝空帶他走,陸朝空真的帶他走了。

空氣很安靜,紀拾煙注視着陸朝空、注視了良久,突然朝他揚起了一個笑容。

“陸朝空。”

他的聲音還有些高燒的虛弱、和未醒的黏軟,卻很是輕快:“我們走。”

陸朝空應了一聲。

紀拾煙看着他打開車門、站在門邊靜靜等自己,心情忽然有些好。

他終于跟陸朝空走了,終于遠離了池眠。

他知道陸朝空喜歡自己,在陸朝空的身邊,他一定會過得很幸福且自由。

……等等,他為什麽會知道陸朝空喜歡自己,兩人明明沒有過交集。

紀拾煙往車外挪的動作一頓,歪着頭思考了兩秒,好像沒有思考出這個答案。

不過這不重要了,他要從CJ轉會去KPG、他會把所有的工資都給池眠用來付違約金、他好想給陸朝空打輔助。

——陸朝空不知道紀拾煙被池眠關着的這段時間,不給食物只給少量的水。

高燒與脫水的持續時間太久,紀拾煙已經有些神智不清,幻覺與夢境交織、徹底分不清這是哪一世了。

他掀開裹着自己的風衣一角,剛準備下車,餘光卻忽然間瞥到了自己左手上的金屬環。

那一刻,曾經猙獰的痛苦與刻入骨髓的夢魇全部湧了出來,血液瞬間倒流,紀拾煙快要恐懼到無法呼吸。

他知道池眠強迫他戴的這個手環有監聽器和定位系統,就算他被陸朝空帶走了,池眠總會找過來。

——這都是前世的事情,此刻的紀拾煙卻忘了自己已經重生了,金屬手環也早不是從前那個。

紀拾煙低着頭,陸朝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以為他在發呆。

“鎖鏈我取掉了,手環暫時解不開,睡一覺起來我找人幫你解開好嗎?”

他俯下身,對紀拾煙道。

下一秒,紀拾煙像瀕水的魚一樣彈了起來,整個人掙紮着向後退去,把左手腕緊緊護在身前。

“不要……池眠,不要電我……”

陸朝空怔在了原地,方才紀拾煙擡起臉的那一瞬間他心髒就恍若漏跳了一拍。

男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是淚流滿面,淺色的眸子被極度的驚恐充斥,渾身劇烈顫抖着。

“時言。”

陸朝空回過神,立刻坐進了車裏。

“你離我遠點!”

紀拾煙突然朝他尖叫了一聲,随後聲音低了下來,卻依然在不斷重複着:“陸朝空你離我遠點……我不和你走了,我不和你走,池眠會遷怒于你的……”

什麽?

陸朝空還在發愣,下意識靠近了紀拾煙,後者身子卻抖得更厲害了,退到另一側門邊還在往後逃,陸朝空于是一動也不敢再動,只能同他說話安撫:“時言,別怕,我們已經回來了,池眠……”

聽到“池眠”這兩個字,男生眼底的驚恐愈發多了幾分,緊緊抱着自己的身體,邊流淚邊喃喃自語:“我不走,我不走了。我就在你身邊待一輩子,池眠,你不要電我……”

我就在你身邊待一輩子。

池眠。

那一瞬間陸朝空恍若意識到了什麽,大腦轟的一聲。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被串了起來,時言這個男生出現在紀拾煙墓地的時刻、對池眠完全不正常的恐懼與厭惡、游戲裏與紀拾煙近似一人的打法與風格、看到粉絲追悼燈牌時莫名的流淚、和第一次見到的“時言”完全不一樣的性格、問出為什麽洗掉了那個紋身,日常生活中讓陸朝空無比熟悉的小動作與習慣、簽第一份合同時最後落筆的那幾個筆畫。

還有……喝醉後問自己為什麽喜歡他……

那夜之後,陸朝空已經讓人去對比時言和紀拾煙的微表情分析、筆跡鑒定等,只是,不需要等結果了,所有的疑點與違和感,他對時言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終于得到了解釋。

陸朝空聲音顫抖着,音色已經陌生到認不出是自己發出來的:“紀……拾煙?真的是你……麽?”

“陸朝空……”

紀拾煙睜着無助絕望的眼,就這麽隔空望着他,嘴唇翕動:“你不要喜歡我……”

“陸朝空,那樣會害了你的。你不要喜歡我了,不值得……”

他還在固執地重複着這樣的話,眼神卻逐漸渙散。

陸朝空拿出了手機,很難想象在召喚師峽谷呼風喚雨的手此刻連點開通訊錄都因為抖得太厲害而按錯了好幾次。

“直接過來。”

他的聲音顫抖地讓對面私人醫生愣了一下:“停車場,紀……時言可能是重度脫水了。快。”

——因為重度脫水而出現了幻覺和躁動,所以在今日無意說出了他的秘密。

“好的陸隊。”

陸朝空放下了手機,緊緊注視着紀拾煙,在後者頭一歪就要暈過去之際撲了過去,把男生摟進了懷裏。

“紀拾煙、紀拾煙。”

男生已經徹底昏迷了過去,臉上還挂着淚痕,瘦弱的身型輕得像一片紙,依然把左手手腕牢牢得護在身前。

陸朝空大腦還一片空白,心髒卻傳來一陣一陣的絞痛,疼得讓他有些無法呼吸。

曾經的他一直以為……紀拾煙在池眠身邊過得很好。

看到紀拾煙被池眠治好了眼病、帶去了職業賽場、為他建立了俱樂部,陸朝空很開心,

哪怕自己登入賽場後發現紀拾煙有些異常的乖,從內裏到外、都是一種近乎乖順的溫和。

小時候的紀拾煙,雖然乖巧,但在自己面前,還是會嬌俏、會撒嬌、會鬧小脾氣。

但陸朝空也沒有多想,正如池眠知道他深愛紀拾煙、他也知道池眠很愛紀拾煙,他理所應當覺得池眠會對紀拾煙很好。

直到紀拾煙死在了池眠手裏。

直到走進紀拾煙生前居住的別墅,看到了那個金絲籠、以及剛才紀拾煙對手環的驚恐、說“不要電我”,以及這段時間顯露出的……對池眠近乎絕望的恐懼,似乎都說明着,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樣。

他的煙煙,在池眠身邊那四年受了多少苦啊。

陸朝空不敢去想、也不願去多想,靜靜注視着紀拾煙挂着淚水的面容,一貫平靜的眼底滿是痛苦。

三年前知道紀拾煙死亡後,每個午夜夢回、醒來發覺世上已沒有紀拾煙時,陸朝空的心都會被痛楚和悔恨浸透。

他有太多的話想對紀拾煙說了。

比如……我從來都不想你提前退役,我想和你并肩作戰、一起打上世界之巅。

但池眠警告過我離你遠一點、讓我公開表露對你的厭惡,不然就再也不讓你打比賽。

比如……陪伴你前十二年的那個人是我,不是池眠。

可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太難與強權富豪對抗了,終究是池眠搶先一步接走了你,把你綁在了他身邊。

再比如……那個紋身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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