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2日(14)
“3號3號,你那邊情況怎麽樣了?”
“跳車的人還在我的追蹤範圍之內,看樣子他是要找個地方躲一晚上。6號,你那兒呢?”
“那個傻瓜還在追空車呢,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發現人早就跑了,哈哈哈哈哈!”
“跳車人翻進小食品批發市場裏了。”
“哦哦,那兒啊,還不錯。”1號軍事發燒友評價道,“批發市場是四個連廊相連的對樓,地形比較複雜,樓梯你通我我通你的,躲起來方便,總共也才三樓,真要被堵住了跳樓也方便。而且或許有哪家半夜在卸貨,那他就能很容易獲取飲用水和食物,補充體力。”
“诶,這兩人什麽關系啊?跑我們南鐵幹什麽?”
“不清楚。不過看那人寧願跳車也要躲那人,反正關系不好就是了。”
“你們快看!忘了你們看不到了,我給你們口頭直播吧,哦吼,追的人車停了,可能沒油了,他下車了,在找新車,有車沒鑰匙,他在想辦法撬油箱……等等!前面那輛無人駕駛車也停了,也沒油了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這!”
6號興致勃勃地舉着夜視望遠鏡,繼續給隊友事無巨細的轉播:“追的人還不知道那是個空車呢,他跑過去了,離空車還有一百米,五十米,十米!哈哈哈,他看到了,裏面沒人,他氣得踢了車好幾腳!唉,那車可貴了呢,可惜!”
“可惜什麽啊,你到處轉一轉,咱這兒肯定也有人開無人駕駛車。”
6號:“追車人氣急敗壞地轉圈圈,現在在原路返還,還在路邊張望。3號你那邊呢?”
3號:“跳車人躲在批發市場裏一直沒動呢。”
另外看不到當事人的四人頗為無聊,随意拉話:“我們這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追車人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跳車人的,他會無功而返。”
“他們倆都快點滾吧。”
6號忽然又大叫:“追車人找到了一輛可以用的車,但是……”
很快其他人也知道6號為何發出怪異的叫聲,追車人的新車陸續經過他們的監察範圍,讓他們一時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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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車人開的是一輛收廢品的電動三輪車,大喇叭甚至還開着,他用喇叭擴音:“打擾了啊,南鐵市的朋友們,很抱歉打擾你們休息,我是南林市來的獄警,我在追擊一個因為三十二日異常而跑走的逃犯,那可是個窮兇極惡的連環殺人犯,手段十分殘忍。你們一定要小心,要是注意到有人鬼鬼祟祟請向我提供線索。他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高高瘦瘦的……”
他反複播報這一段,沖空城呼喊。寂靜的夜,大喇叭的聲音傳得倒也挺遠。他不知道這城市裏還有幾個人,如果運氣不好,可能一個人都不會存在。哪怕有人,誰又會注意到一個融入夜晚的渺小的人呢。
他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他花了大半天辛苦弄來制作□□的材料,又炸了實驗室許久,眼看要得手卻功虧一篑。現在只有他追的人才有可能知道實驗室裏究竟有些什麽,好讓他拿出去給人交差。
他也無意要特別針對那個人,他甚至覺得可以合作,一起發財。
但他在追逐的一路上想了很多,那個人會修改機器人程序,會故意躲着他把實驗室炸掉,見到他第一反應就是逃。說明這個人在機器人領域很專業,受簡單科技委托而來,而且對他印象是壞的,甚至可能知道是他殺死了簡徐明。
最後一點基本上杜絕了合作的可能性,很少有人敢和殺人犯合作的。而且這個世界殺人不犯法,這人內心得意了一下,又必須承認,換做是他,他也不敢冒這風險,死了都沒處埋。
既然不能合作,那麽一個有技能傍身、戲弄過他的人,還是鏟除比較好。
當他意識到自己頭腦裏殘忍的想法時,忽地一驚。他怎麽變成了現在這幅心狠手辣的模樣?他自問不算個好人,也做了老賴多年,雖然也殺過幾個人,可那總有理由的,但還沒到把人命當兒戲的地步吧?是這個詭異的世界,讓人變得不像人了。
他氣勢瞬間弱了,轉念一想,要是實在找不到也就算了,這世界那麽大,想再次遇到恐怕也難。同樣的道理,這世界那麽大,留在這兒的秘密,值得人花大價錢購買的秘密,也數不勝數。
站在高處的那六個人遙遙相立,沉默了一段時間,有人問:“他說的是真的嗎?跳車的是殺人犯?”
“也不是沒可能,這世道,監獄裏的殺人犯當然能跑出來。嘿,這警察還這麽盡職,追這麽遠。”
“追車人也可能說謊,故意的咧。”
“但萬一,如果真的是殺人犯,讓他留在南鐵不是個好事啊。”
他們又沉默了。
“不管是不是,反正都是麻煩。”3號說,他在望遠鏡看着批發市場裏的易阿岚,其實建築物已經擋住了他的目光,但他知道易阿岚就躲在市場A3區,如果他要從A3區移動到其他區,必定要經過連廊,那樣連廊上的透明玻璃會把他的行蹤暴露出來,“我們把他們驅趕走吧,管誰好誰壞呢。”
其他人都沒反對。
他們沒意識到自己的判斷越來越不嚴謹,在這個失去秩序的世界裏,他們潛意識不再遵守世俗規則,不去追求真相,不去嚴守道德,他們覺得自己并不活在三十二日裏,他們只是在玩游戲,可以随意行動,可以不計後果,可以不用對自己、他人、世界負責。
反正這一切都如此虛幻,懸浮在真實之上。
3號是個還年輕的小夥子,可能不到二十歲,他的臉上出現天真而殘忍的表情,他拿出大功率的探照燈,朝着易阿岚所在的地方,扭開。
一道粗大的光束瞬時撕裂漆黑的夜晚,那麽耀眼奪目,其他五個人都或遠或近地看到那一道光。整個城市只有這一道居高臨下的光,就像是聖經中神說要有光的那第一道降臨世間的光。
竟然有些驚心動魄的美。
易阿岚起初對這一切一無所知,批發市場的建築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是在偏過頭時,從走廊縫隙發現有一塊亮得不正常。他走了出去,看到那道從遠方高處直直射向自己的光線。
易阿岚不知道光束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他也不敢肯定是不是巧合地落在他身上。
不過處在光束中央,總讓人心驚肉跳,易阿岚只好再次轉移陣地。
這下,他确定光束是追着他來的。光束緊跟着他移動,他去哪兒,雪亮的光束轉移到哪兒,如同舞臺上最好的打光,有人在等着看他的好戲開演。
易阿岚被光刺激得幾乎睜不開眼,他看的光明越盛,心裏就愈發感到黑暗,渾身冰涼而沉重,他的行蹤就這樣被鎖定了,幾乎無處可逃。
可以逃的。易阿岚告訴自己不要慌亂,探照燈總有個照射範圍,他逃出去就好。易阿岚不再想着躲避,朝遠離光束的方向跑去。
3號對着無線電對講機說:“他在往市區外面跑了,要不了多久就能跑出我的監視範圍,識相的話就不要再回來了。”
4號說:“追車的這個看到了你發的光,往那邊去了,你應該也很快能看到他。”
3號扭轉頭從望遠鏡觀察,果然幾分鐘後,追車人開着一輛老破舊車進入他的視線範圍,朝探照燈指出的方向追去。
“不謝。”3號孩子氣地彎起嘴角,“請快點滾蛋。”
追車人實際上心裏七上八下的,雖然他知道那不過是一道探照燈的光,但在這麽清冷的空城倏忽降臨,多少顯得詭異。他無從猜測光的高端是誰在掌控,也不敢确定光的末端就是為他指示。他不僅僅是在追光可能指出來的人,也是在逃。
這座城吓人得很。好像有雙眼睛挂在天空陰森森地盯着他。
易阿岚運氣不好,他一路沒碰上帶有鑰匙的空車,只得徒步跑,他的腳踝偏偏也疼得不利索,根本跑不快。
讓他如墜冰窖的是,他聽到了身後三輪車隐約的聲音。
有人追來了。
易阿岚心跳得飛快,探照燈的光束終于不再追他,或許是到了照射極限,也或許是那個神秘掌燈人覺得沒有必要。易阿岚聽到吭哧吭哧的車聲越來越近,他這次真的無處可逃了。
易阿岚扶着牆壁,氣喘籲籲,幾乎有點認命地看着那輛在大城市已經絕跡的三輪車逼近。
三輪車跳下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看體型就是一路追他的人,而不是新的陌生人。
易阿岚甚至覺得這張臉在微弱的月光下似曾相似。
那個人望見了易阿岚狼狽的樣子,亮出刀子,威脅地說:“你繼續往前走。”
易阿岚看着他沒說話。
那人說:“不管咱們有什麽恩怨,都到沒人的地方去解決。現在被人盯着,老子背後發毛。”
易阿岚無從選擇,拖着腫起來的右腳繼續向前,他聽到有力的腳步聲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他。
“你是簡單科技的?”後面那個人問。
易阿岚沉默。
“簡單科技給你多少錢做這個事?”
依舊是沉默。
“機器臂是你指使的吧?嘿,差點吓到我。你有這技術,給簡單科技幹什麽活?”後面人絮絮叨叨,“你應該知道實驗室裏有些什麽吧?你告訴我,我給你雙倍的錢。”
“你別不識時務,這世界你總知道是什麽鬼樣子,強硬沒好處的。”
他們越走越遠,周圍的房子變得低矮、稀疏,他們來到了城市邊緣。三十二日裏留存的人絕不會多,應該沒人會在這附近再陰冷地監視着他們了。
不遠處有座被挖空廢棄的金屬礦山,立在單薄的月光下。裸露的坑洞顏色比山體更深沉,錯落盤旋在不高的山巒上,像蛀蟲留下的痕跡。
詩意一點吧,像他叔叔脖頸上的黑色荊棘花紋身。
易阿岚猛地回頭,瞳孔難以置信地放大,有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他忍住了。
為時已晚,那人察覺到易阿岚神情裏的異常,警惕地問:“你想說什麽?”
易阿岚此刻的緘默再也沒辦法去應付眼前這個兇手。
兇手逼近了一步,鋒利的刀子寒光閃閃:“你想到了什麽是嗎……你,認識我!”
兇手激動地顫抖,眼裏噴射出狠厲的光。就連他自己都難以說清他的憤怒從何而來,他好像很不情願讓人把正常世界的他和三十二日的他聯系在一起。
他可以在正常世界裏拿他的三十二日“進入許可”去謀取利益,例如這次受雇去探查簡單科技的重要秘密,或許大家都對他在三十二日會做的事心照不宣,但那至少維持了表面的體面,沒人會真正地看到他在三十二日究竟怎麽喪失人性。
正常世界裏,他再怎麽潑皮無賴,好歹也是個人啊。
然而眼前這個人的眼神,讓他瞬間就感到那層擋在三十二日和現實中的欲蓋彌彰的遮羞布被燃燒殆盡了,人皮之下暴露出他惡魔一樣的內心。
他本來還想,問出簡單科技的秘密,就放這個人走吧。
放走,到底是出于善意真心,還是出于長久以來的道德規訓,他已經無從分辨。他只知道現在這一刻,他充滿了暴躁,不想讓眼前這個人這麽看着自己。
而且,這人認識自己,又是替簡單科技做事的,誰知道等回到正常世界,這個人會不會讓簡單科技來對付自己?正常世界,他只不過是個受限制的普通人,可沒辦法去抗衡那麽一個大公司。哪怕他瞬間想到了許多,良心、尊嚴、體面……但最終關心的還是只有切身利益。
易阿岚從這兇手的眼神裏看到了滔天的惡意,渾身的防禦神經都拼命尖叫,易阿岚不能多想,轉身就跑。
但顯然,他身後的兇手遠比腳受傷的他更加靈活,饒是他的腳沒問題,也不一定跑得過這個體型壯碩的人。還沒在夜色中跑出五米,易阿岚肩膀就被一只鐵一樣的手攀上,鉗住,接着被狠狠地掼倒在地。
易阿岚狼狽地仰倒,掌心按在砂礫密布的舊公路上隐隐地痛,他看到細長的月亮在那人身後西沉,看到在月光下如霜的刀子向他刺下,而刀的影子已經點在他的心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