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2日(20)

又直到皮卡開往綠植茂密的南郊, 易阿岚才組織起語言:“我們去哪?不去機場嗎?”

周燕安說:“先去确認一個地方。”

很快周燕安将車停在一群矮層建築的院子前。粗看這裏像是療養院,但沒有療養院的山清水秀,這裏的綠色多是一種無人打理的荒涼式茂盛。

易阿岚細看建築上的字:植物人托養中心。

周燕安将車停在門口, 解安全帶說:“你等我幾分鐘, 我進去看看。”

“好。”

院門是鎖着的, 周燕安腳踩橫欄直接翻了過去,走向一棟像是病房的白色長排建築。從窗戶就能看清裏面的景象, 一張張病床上都是空的,被角那兒可以看出完整的衣物被遺留下。

周燕安返回:“裏面的病人也像大部分人一樣消失了。”

這個植物人托養中心地處地價相對便宜的郊外,不走高端療養路線, 只做基礎護理, 并且在病人停止心跳時不做大規模急救, 任其自然死亡, 因此收費不高。對于被病情拖累的家屬來說,這裏是一個沒那麽受良心譴責和寄存最後一絲念想的地方。他們已無力支付在醫院繼續長時間救治的費用,決定重新過回自己的生活, 把陷入植物人狀态的親人送到這裏來,維持最後的生命,也算是較為體面地走向死亡。

易阿岚說:“這是不是說明植物人還是活着的。”

周燕安說:“從醫學上來講, 植物人的确是活着的,并沒有死亡。”

“我知道。”易阿岚說, “我的意思是……他們被這個世界承認他們還活着,和我們一樣。”

如果那些把親人送到這裏來的人知道這一點,也許會感到安慰:生命不是腦電圖散亂波動但已經無知無覺的那具肉/體, 而是被三十二日排斥但又被承認是生命的一種宏大概念。

“你的想法很浪漫。”周燕安轉頭沖他笑了下, 将車掉頭去軍用機場,“根據辦事處的一位生物學家猜測, 他認為三十二日和正常世界的區別,除了我們這群極少部分人難以解釋以外,其實是以神經系統為準則。也就是說,有神經系統的生物都消失了。所以建築和植物都在,神經系統徹底死亡的屍體在,單細胞細菌在,病毒在。而植物人的小部分神經系統,例如腦幹還是活的,他們因此被排斥了。”

“好像挺有道理的。”易阿岚想起他遍尋不得的螞蟻,螞蟻也是有神經系統的。

“目前我們能得到的信息也就這樣了,希望孟起的加入能幫助我們早點得知三十二日的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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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卡快速穿過易阿岚十分熟悉的南林市街道,抵達軍用機場。易阿岚看到了那架名為雨燕10的雙座戰鬥機,呈灰黑色,機身線條精練,像張開翅膀的尖尾雨燕般匍匐在機場,正蘊勢起飛,一旦飛天就好似在槍林彈雨中也能自如穿梭。

周燕安拿了一套飛行服給易阿岚換上,他自己則去例行檢查戰鬥機的油量、氧氣等,起飛工作準備得差不多時,易阿岚也換好了飛行服。

“帥的。”周燕安找到機會誇回去。

易阿岚便問道:“有多帥?”

周燕安居然還認真想了會:“在我認識的人中,數一數二吧。”

易阿岚笑:“真的假的?”

周燕安找了個戰鬥機登艙專用梯推過來,在雨燕10旁邊擺正,說道:“當然是真的。”

易阿岚說:“你以前那麽多戰友,應該超級多帥哥吧。”

“他們和你不一樣。”周燕安轉過身仔細看易阿岚的臉,“你長得好看,每個地方都很好看。”

易阿岚不禁有些耳熱,埋頭去爬梯子。這梯子和一般樓梯差不多平緩,傷腳不怎麽礙事,易阿岚很快爬到了機艙,掀開艙門,坐到後面的座位上。

周燕安就将梯子移到不礙事的旁邊去,自己掏出個吸盤式手套,吸在戰鬥機前艙壁面,像壁虎一樣攀爬上去。

這就是三十二日人類太少的不方便之處,沒有地勤人員幫飛行員移梯子、卸電源,一切都得靠周燕安獨自想辦法去解決。

易阿岚看周燕安矯健地幾秒內爬到駕駛艙,驚嘆之餘,忍不住問:“你覺得你自己帥不帥?”

周燕安笑了:“還可以吧,沒你白。”

易阿岚難為情起來:“男人好像不需要白。”

“但你就白得很好看。”周燕安戴上頭盔和墨鏡,回頭檢查易阿岚身上的安全設備有沒有穿戴好,吩咐道:“我只在中低空飛行,但你最好把氧氣面罩戴上,我怕你一開始會有點不适應。”

“哦,好的。”易阿岚顧不上小鹿亂撞的心思,忙把面罩戴上。

周燕安依次打開各種系統,經過一番相當複雜的操作後,戰鬥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随着周燕安一聲“準備起飛了”,操縱杠被他拉動,戰鬥機伴随着巨大的轟鳴昂首朝藍天飛去。

易阿岚确實感到一點失重和快速飛行帶來的輕微過載,但并不難受,他更激動于此時此刻。他看到地面飛快縮小,而他駛入絲絲縷縷的雲朵之中,駛入寬闊自由的天空,整個南林市像戰争桌游裏的迷你城市沙盤,輕而易舉勾起他早已遠去的童心。

他還小的時候也曾向往和同伴們玩對抗性的游戲,嘴裏模拟着機槍、戰鬥機的聲音,用紙飛機承載男孩骨子裏的熱血,但他自父親死後的整個童年,都遠離朋友,獨自在屋子裏玩編程、拼裝模型這類只屬于一個人的孤獨游戲。

那些可愛的城市,細長的道路,綿延的山巒和田野,如同流動的畫幅被展開,在身後融成一灘似是而非的顏料,前方的景致又迫不及待地奔湧而來。

河水一般的流動感,沖刷着飛翔的精神,那隆隆的發動機轟鳴,仿若心靈深處一只猛虎的呼吸聲。

易阿岚忘記了在現實中從來沒擺脫過的、難以透過氣的監視、懷疑以及處處受限制的壓抑與封閉,也忘記他這次行動背後的殘酷真相,只有此時此刻的自由,遠離束縛肉/體的土地,以時速一千公裏的視野遍覽沒有人類的寂靜山河,無限接近于永恒。

還可以更快的。但周燕安考慮到易阿岚并沒有接受過專業的飛行員訓練,哪怕有飛行服減壓,身體素質也可能會跟不上,于是将速度和高度都控制在低範圍內。反正三十二日沒有鳥類,中低空飛行少了很多威脅,十分安全。

“感覺怎麽樣?”周燕安在前面問。

“很好!”易阿岚大聲喊,“特別好!”

周燕安聽着這中氣十足的聲音忍不住微笑,手拉操縱杆,戰機猛地垂直上揚,接着在空中翻了一個360度的跟頭,地球成了他們頭頂的一顆星星。

“啊啊啊!”易阿岚大叫,心髒跳得飛快,聽着周燕安的笑聲才意識到這是在故意逗他,靠在座椅上喘氣又暢快地大笑起來。

如果只有三十二日,沒有現實,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易阿岚想。

半個小時後,他們就抵達了紅珊軍港機場,落回地面。

周燕安先是借助吸盤式手套跳下戰機,然後推來機場的梯子讓易阿岚走下來,這讓易阿岚有種被恭迎的錯覺,下梯子的時候總想笑。

周燕安習慣性地提着一把槍,以防萬一。易阿岚走在他身側,踏進萬籁俱寂的軍港,像林将軍說的那樣簡單,擡腳,跨進去。

接着他們到1號樓取了一臺電腦,登錄進軍港的局域網。這件事到了現在其實相當簡單,易阿岚按照他已經反複練習過多次的流程一步步瓦解系統防禦,期間只需要花時間等待電腦屏幕的進度條讀滿,然後将“裸露”出來的機密信息數據徹底銷毀,将洞開的機房炸成廢墟。

他和周燕安甚至有空閑吃了份較為豐盛的自熱午餐。

臨走前,周燕安開着戰機,對軍港進行了一次轟炸,易阿岚趴在舷窗上看得入神。

戰機掉頭往內陸方向開時,易阿岚指着軍港一個角落:“那裏還是完好的。”

周燕安說:“那是海軍的航空倉庫,裏面幾架戰鬥機,還有航空燃油和武器,留着備用。”

“哦。”易阿岚點頭,過了會又問,“會發生戰争嗎?我是指三十二日裏。”

“不排除這個可能。”

“但我們只有你一個人。”

“對方大概率也只有一兩個。”

易阿岚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雨燕10呼嘯着飛過蔥郁的丘陵,往西北方向去,飛行不過半個小時,就會抵達一個陸軍基地,降落,重複清毀流程。在9月31日天黑的時候,易阿岚和周燕安已經完成了一個軍港、兩個小型陸軍基地、一個中型陸軍基地的清毀任務,大部分的時間其實都消耗在了攻克安防系統上。

當晚,他們就在今天清毀的最後一個陸軍基地機場紮了兩個帳篷休息。

軍事基地一般都在偏僻地方,夜晚的星空相當明顯,低垂而繁密,他們睡在星河的河底。

第二天,他們迎着日出再次起飛,朝陽使得雲層熠熠生輝,又仿佛駕船行駛在金色的河流之上。

僅僅星空和日出,就讓易阿岚倍感安慰,他忽然想起一句詩:“不知原諒什麽,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周燕安聽見了,只是微笑。他已察覺到身後這位夥伴的浪漫和感性之處,所以他為他感到擔憂,易阿岚會遇到很多事情,那是浪漫的背面、感性的天敵,一切惡的展露。

他們今天的任務是一個小型陸軍基地、一個中型陸軍基地以及一個空軍武器裝備研發中心。

解決完前兩個,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在飛越青雲山脈快要抵達研發中心時,周燕安說:“今晚我們應該就在研發中心休息了。”

“那還挺早。”易阿岚說,“感覺任務不是很緊。”

周燕安笑:“也許是因為這是你第一次出任務,他們怕你适應不了才布置得少一些。”

“也就是說,以後沒這麽輕松了?”

周燕安正要回答,被一陣急促的雷達報警聲打斷,他臉色一變,立即去看雷達顯示器。

易阿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這種頻率的警報聲讓人下意識地不安。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原諒什麽,誠覺世事盡可原諒。”出自木心《傑克遜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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