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32日(25)

哪怕“機器人、人工智能傷害人”炒作得再兇, 在那些金屬機器安安靜靜待在那兒的時候,誰都不會存心去防備它們。說到底,人們害怕的還是人類以及被人類握在手上的東西。

那個人以為易阿岚沒有能夠殺人的槍支刀具, 卻沒想到, 在這片空間, 到處都是易阿岚的致命武器。

易阿岚沒想過把本該讓人類從繁重勞動力解放出來的工業機器人當做殺人武器的,就像他曾經面對許俊斌時也只是把機器人當做聲東擊西的工具。但事實把他推到了這一步, 如果同胞是敵人,工具也可以是武器。

易阿岚站着,倍感沉重地在呼吸, 直到血液沿着防毒面具的護目鏡流下, 才胡亂用手擦了擦。然而卻抹得更亂了, 眼前昏紅一片。

在如霧如紗的淡紅中, 易阿岚低下/身,掀開那個人的防毒面具。

一張被血液和腦漿浸染得十分可怖的臉,但依舊能看出熟悉的眉眼。

易阿岚看過他的資料和照片, 知道他的名字——方烨然,六個通信員之一。

易阿岚放下面具,往後遠離幾步, 靠在機器人的底座上,等周燕安和劉今越趕過來。

他是親眼看到周燕安和劉今越從直升機上跳下來的。

就在直升機飛出研發中心門口攝像頭的覆蓋範圍, 而前方又有一座高山可以抵擋望遠鏡視野時,他們手拉着一支僅有緩沖作用的小型降落傘跳下來。而直升機交給了人工智能來駕駛。

人工智能駕駛本只是輔助系統,它難以應付複雜的戰鬥和雨雪天氣。但在剛才, 晴空萬裏、目标明确, 只需要設置一條簡單的直飛路線即可。

再後來,空無一人的直升機就被高射炮擊落。

安全落地的周燕安和劉今越正徒步走回來。

在沒有進入這一次的三十二日之前, 不止他們自己,也有專業的戰術師幫忙分析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例如,當他們安全抵達研發中心時,間諜是躲在內部還是外部;如果間諜躲在研發中心時如何将他逼出來,而當他躲在外界山林裏,又怎麽把他引誘出來……各種可能性在關鍵節點分叉,走向不同的路徑和方向,像一棵主幹上又分出不同枝丫然後再繼續分叉生長的茂密大樹。

他們在三十天內窮盡可能性。

想必間諜在那漫長的一個月內,也在不動聲色地思考,在三十二日內如何發揮主場優勢應對即将到來的一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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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諜在知道他們投放毒氣時,故意通過對講機連線來迷惑他們,這讓他們以為,他是躲在研發中心、害怕呼吸中毒,然後讓會開飛機的人不加防備地飛向指定方向,從而落入他的高射炮陷阱裏。

易阿岚不知道周燕安和劉今越是如何發現間諜躲在外部的,而且在預想中,如果間諜躲在外部,也有多種可能:一,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外部安全,還是想進行談判和交易的;二,他在外面其實是想着攻擊。

易阿岚也不知道周燕安和劉今越是怎麽确定是後者的,這只能等他們到來時才能解密。

但他站在廣場上看到他們兩人像兩顆石子從直升機上滾下來時,立即就清楚接下來是他的獨角戲了。他按照計劃大樹中的某一根枝丫走下去,逃跑、被抓、配合,然後在S計劃空間裏,用工業機器人殺死對方,以絕後患。

在這條分支計劃裏,羅彩雲再三強調過,不用強求查明對方的真實身份、效忠勢力,易阿岚只需要保證自己安全然後消滅對方,這就是最大的勝利了。

大約十分鐘後,在聽到隧道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時,易阿岚從怔忪間猛地清醒,立即站起來。他倒不是因為害怕或者激動,他只是想讓自己看上去好一點,免得給周燕安增加心理負擔。

當初在制定計劃時,周燕安就對他将會獨自與間諜周旋表達了擔憂,不僅憂慮他的安全,也憂慮他的心理狀态。

不是誰都有勇氣把別人的腦袋當做西瓜切碎。

來人不出意外就是周燕安和劉今越,他們兩人想必都見過更加血腥的場景,沒有被一地的血濘吓住。

周燕安朝易阿岚快步走過來,眼裏浮動着關切:“你還好吧?”

易阿岚搖搖頭表示沒事,又怕周燕安繼續問,于是便搶過話頭:“你們怎麽知道他躲在外面?”

周燕安解釋道:“他在讓我們離開研發中心的時候,用的詞是‘出來’,而不是‘出去’。”

易阿岚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

那個人在催促他們仨離開時說的的确是“你們快點出來吧”。

出去,與出來,只有一字之差,但卻微妙地體現了視角和立場的差別。

如果間諜在研發中心內部,視角也在內部,自然是希望他們“出去”。而他在外面,是旁觀、窺探的視角,下意識地以自己為标準,站在外部招引,讓他們出來。

易阿岚想明白後無聲笑了笑,或許這就是真實的頑固之處。無論說了多少謊話、設了多少計謀來掩飾,一個人的真實立場總是會在最不經意地時候悄然顯露。

和易阿岚學習破解系統和S計劃的工業機器人程序一樣,在過去的三十天裏周燕安也在做着自己的準備,他研究研發中心的建築圖紙,記住所有房間的用處,記住所有出口、通道和密室,了解中心所有可以被使用的短程武器,也在研發中心安全保衛科負責人的帶領下,熟悉研發中心外部,包括但不限于布置在地下、天空、以及山裏的各種形式的安保方案。

于是當周燕安已經知道間諜躲在外面,而後間諜又給了一個200的飛行方位,同時考慮到無線電對講機的通話距離,周燕安的思索就有了一個限定範圍。在這個範圍內的山地裏,周燕安知道理論上可以使用小型交通工具深入進去,也知道有幾處特殊地形适合布置高射炮等地對空武器。

在登上直升機起飛後,周燕安與劉今越經過短暫商讨都認為對方根本不想好好交易而是準備攻擊的概率很高,就當機立斷選擇了棄機。

解釋清楚後,周燕安才去看躺在地上的那具屍體,同樣,他也認出了這個人:“是他。”

平靜的兩個字,已經聽不出是失望、痛心還是意外。不是他,也會是另外一個讓人說出“是他”的人。

周燕安開始翻檢方烨然身上的衣物,除了一把能打開易阿岚手铐的鑰匙,沒有找到其他有價值的東西。

劉今越從進來後就站在那裏沒有多做行動,他明白,無論重重暗道後的這個空間,還是躺在地上的間諜身份,都很敏感。他還是不要好奇的好。

或許是有同伴在身邊,易阿岚感到他的腳已經有踩在實地上的感覺了,問道:“程思思呢?”

“她很好。”周燕安說,“等我們解決這裏,就去接她。”

“行。”易阿岚振奮了些,去查看電腦屏幕上的進度,他正在進入S計劃的數據庫,然後徹底格式化它們,以保證在對研發中心轟炸銷毀後,也不會因為意想不到的原因遺留下任何有用的數據和信息。

周燕安和劉今越則要去研發中心各個角落布置好炸彈,排除一切死角。

“你好了嗎?”周燕安臨走前問易阿岚。

易阿岚看進度條:“還差一點,你們先去吧,我弄好了就在一樓大廳等你們。”

“你一個人……”周燕安看了眼那具血泊中的屍體。

易阿岚努力笑笑:“沒事,已經死了的人沒什麽好怕的。”

他們得抓緊時間。周燕安便沒再繼續婆婆媽媽,和劉今越各自行動起來,不過他還是塞了一個對講機給易阿岚:“還是1號鍵,如果害怕可以和我說說話。”

轉眼,山殼中央的空間又安靜下來,好在血的腥氣都被防毒面具阻隔在外。

易阿岚嘆了一聲,不再去想為什麽事事順遂的方烨然會背叛國家,而是揣着對講機,繞着太空飛行器轉圈消磨進度條走完最後一小節的時間。這種冷酷而實在的金屬質感流動在簡潔流暢的線條上時,能給人很大的安慰,一種屬于物質本身的純粹堅硬的安慰。因為這些物質,才覺得他所在的世界穩固而真實,是看得着摸得到的。

易阿岚撫摸着冰冷的合金表面,心想,裏面到底是什麽呢。一具迷惑人的空殼,還是一個可以帶着人類飛往外太空的小世界?

他有機會知曉這一切的,只要他回到電腦屏幕前,趕在數據沒有被徹底格式化前找到數據庫裏的開門指令,就能打開這架飛行器一窺究竟。

易阿岚想象着那扇門的樣子,想象門後面的精妙與神奇。

走了一圈又一圈。

盡管內心湧動着星辰般的潮汐,盡管那潮汐一浪一浪地拍打他的好奇心,易阿岚還是什麽都沒去做,直到電腦那裏傳來叮的一聲進程完成的提示音。

這下好了,S計劃的所有秘密都從三十二日消失了,剩下的一些紙質資料也會随着之後的爆炸銷毀而燃燒,或者被掩埋在地底深處慢慢腐爛。

易阿岚按住對講機:“搞定了,我現在上去。”

很快對講機裏傳來周燕安柔和的聲音:“好,我知道了。”

無意義的一句話,但又具有這世間所有的意義。

易阿岚笑了,渾身輕松起來。

他抱起電腦,大步離開這處只剩下屍體的空間,走到隧道盡頭爬上檔案室後,便連接進研發中心的網絡系統,又是銷毀數據庫。但在銷毀之前,易阿岚先檢索了最近幾天的數據流。

等易阿岚爬到一樓大廳,找了個舒服的椅子坐下來時,屏幕上已經有不少值得注意的信息。

大部分是系統日常運行産生的數據,易阿岚記得宋銳讓自己注意幾個數值,于是他特意調出來,這是遠程武器的開啓口令,由中央計算機每天随機生成。易阿岚注意到,這幾個口令與正常世界5月31日之後那幾天的口令并不一樣。

按道理說,三十二日自5月31日出現後,每一天大致上都是對正常世界之後幾天的對應,即5月32日對應6月1日,6月31日對應6月2日,6月32日對應6月3日……但6月31日、32日和正常世界6月2日、3日的口令并不相同。

口令生成是完全随機的。一模一樣的計算機,一模一樣的生成程序,并且生成程序不會因為外界環境變化而受到影響,但它在正常世界與三十二日的同樣時間裏卻生成不同的随機結果,這是不是意味着這兩個世界都是相互獨立的?并沒有那種本質上的聯系和牽引?

易阿岚想不通深層邏輯,只能回到正常世界後交給專家去分析了。

除此之外,是一些人為發出的指令。易阿岚仔細看了下,大部分是正常的搜索,像他當初做的那樣,也許是方烨然和程思源試圖在網絡上詢問、與人聯系。

還有一組易阿岚很在意的數據。簡單分析後,易阿岚認為這是某個人在用研發中心的網絡登錄了一個外界的系統,并在裏面留下了一條完全看不懂的信息,之後,那個人又登錄上這個系統,接收到一條差不多形式的信息。

等周燕安布置好炸彈來到這兒時,易阿岚立即咨詢了他的意見。

周燕安說:“這應該是方烨然登錄的間諜安全應答系統。”

各國招攬、安插、管理間諜的方式都大同小異,有時候由于太過深入對方組織,無法堂而皇之地進行對話,間諜會與他的管理者會建立幾種秘密的溝通方式,來表示他還活着、很安全,可以繼續提供情報。安全應答系統是其中一種,但因為網絡信息更容易被溯源追蹤,很少被用到。

方烨然進入三十二日之後,就無須顧忌有人查到他的網絡動态,于是登錄了安全應答系統,發出一條加密的消息。而之後,又有人擁有了他的管理者或者情報總管的登錄密碼,可以進入到這個系統裏來,查看了他的消息并回複了他。

這樣看來,三十二日又成了間諜交流信息的溫床,他們在這裏肆無忌憚地傳播出信息,在正常世界,卻可以表現得完全無害,好像他從沒做過違規的事情,而事實上,在那個世界,他的确什麽都沒做過。

只可惜方烨然發出去和接收到的消息都經過了加密處理,易阿岚和周燕安看不懂他們之間究竟交流了些什麽。

劉今越也很快布置好角落的炸彈,他們銷毀完研發中心就可以離開,去找程思思了。

時間來不及,要不然易阿岚真想沿着方烨然的網絡蹤跡一路找到他的背後勢力,想了想,易阿岚從最近的辦公室找到一個移動硬盤,将相關數據組都拷貝了進去,路上有時間再慢慢研究吧。

他們來到機場,脫掉防護服和防毒面具,周燕安從機庫裏挑了一架裝備了導彈的武裝直升機,把易阿岚給扶了進去。

周燕安進入駕駛艙,卻見劉今越站在直升機外沒有登艙,笑道:“我就不和你們一起了。”

周燕安一怔。

劉今越說:“我老了,身體素質不行了,跟着你非但幫不上什麽忙,也許還會拖累你們。就讓我留在這裏,住在戰鬥機裏,與她日夜相伴,也是我畢生的願望了。自從退役後,我就只能在夢裏摸摸她的肌膚。”

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要是時候到了,被火化,成為一捧灰關在一個小盒子裏,但在這個世界,戰鬥機就是我的墳墓。那些老戰友們要是知道了,得多羨慕我啊。”

“當然,”劉今越又說,“如果你們還遇到今天這種情況,需要我開飛機救你們,那就随叫随到。這是我作為一名飛行員終生的使命。”

他那雙眼睛裏帶着遨游天空的暢快和自由,是一種從來不曾衰老的意氣風發。

周燕安低聲微笑,心裏清楚不必多說,朝他敬了一個軍禮。

劉今越立即挺直上體,挺胸擡頭,揚手,回了一個嚴肅的舉手禮,如同每一個正堅守在崗位上的軍人,然後往後退去。

周燕安發動了直升機,掀起陣陣狂風。劉今越的軍禮在風中不動如山。

直升機飛到研發中心上空,投下一枚枚導彈,爆炸、火焰、雲煙裹成一團,然後研發中心的內部的炸彈又被引爆,一聲聲相互呼應着。這座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拔地而起的大型建築向地面深處坍塌、化為灰燼。

按照慣例,機場、機庫以及油庫都被保留下來,以防以後用得上。

劉今越站在跑道盡頭,在爆炸波的邊緣,朝直升機揮了揮手作為告別。

易阿岚也揮了揮手,雖然他知道劉今越肯定看不見他。很快,在螺旋槳隆隆不斷的噪聲中,他也看不見劉今越了。

熊熊燃燒的火焰變成山邊一堆小小的篝火,有個人在那紮營住下,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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