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2月(2)
羅彩雲說:“那就來說說大家為什麽會懷疑易阿岚在說謊吧, 是哪個細節暴露了嗎?”
盧良駿說:“不知道你們發現沒有,易阿岚比很多普通人都要鎮定得多。以前都是和你們這些訓練有素的特種人士混在一起,倒沒那麽顯眼。但由于這次多了肖昊這個小胖子, 對比一下子明顯起來。肖昊只是因為導彈可能經過他所在的地點, 就吓得屁滾尿流, 直到剛剛情緒還十分激動。反觀易阿岚呢,如果他說的是真的, 兩顆導彈都落在他頭上了,他居然還敢再次冒險,讓第三顆導彈救他出去?這心思素質, 不是一般人啊。”
羅彩雲笑了笑:“這個問題我其實咨詢過我們的心理顧問溫玉生, 他也說過在幾次接觸中, 易阿岚表現得的确相當沉穩平靜。這是因為一些抑郁症患者比普通人更能承受巨大的群體性災難, 例如世界末日一類的。可能是因為他們平日裏就不停地在感受痛苦,突然降臨群體災難,他們既能被動解脫, 也不用懷有對親友的愧疚,對世界更無所留戀,反倒沒有那麽絕望了。說起心理狀态, 生活平淡幸福美滿的肖昊顯然比易阿岚健康得多,也就脆弱的多。有部電影叫《憂郁症》, 講的就是這回事。患有憂郁症的妹妹在生活中一團糟,積極生活的姐姐、姐夫都鼓勵她振作起來。然而當确定一個小星球即将撞擊地球時,姐夫自殺, 姐姐終日惶恐不安, 抑郁的妹妹倒更從容地迎接世界末日。感興趣的話你們可以私底下了解一下。”
“好吧。”盧良駿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按這個道理, 我們的事務組應該大量招收抑郁症患者才對。”
嚴飛說:“這也許是易阿岚被迫面對三十二日時心理素質強大的原因之一,但不構成易阿岚冒險行為的理由。因為想方設法逃出被困的地底其實是一種相當積極的主動行為,除非他覺得兩顆導彈居然還沒把他炸死,太過分了,他一定要尋死。但我看不出來,他有不想活的念頭,我甚至覺得……他很想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更開心快樂一點。”
“如果是假的,那什麽新導彈算法就能說得通了,根本不存在那回事。我還是很難相信在那麽短的時間內能找到新的算法應對那麽複雜的環境。作為信息安全部的部長,不是我不願意包容新技術、承認別人的進步,只是,這實在有點匪夷所思。”陳汝明眉頭皺緊,“問題是,易阿岚為什麽要編造這麽一個離譜的謊言出來?”
嚴飛說:“目的不清楚,可能是配合Joker。我們應當看得出來,易阿岚并不反感Joker。”
盧良駿問:“那導彈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周燕安和肖昊對此是否知曉呢?他們有在配合易阿岚說謊嗎?”
“懷疑周燕安對我們有所隐瞞,實在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我倒更傾向于他說的都是他眼見的。而肖昊不擅長隐藏情緒,他的所思所想都像氣象衛星的雲圖那樣明明白白地呈現在他臉上,哪裏刮風哪裏下雨都一清二楚,他沒有說謊。那麽剩下一種可能,是易阿岚單方面欺騙了周燕安和肖昊。”
盧良駿提醒:“肖昊不在現場,是通過衛星看到的。”
嚴飛自嘲一笑:“欺騙電子眼球可比欺騙人眼容易得多。易阿岚只要在兩顆導彈落地之前就穿好防爆服和外骨骼,從大門大搖大擺地走出去,躲在一個衛星看不到的角落就好了。等第三顆導彈砸出一個大坑,他再跑過去在坑邊躺倒,就成了周燕安所看到的場景。至于衛星,只要Joker把易阿岚走出來的畫面抹除,再用那之前任何一段時間的圖像覆蓋這段時間就行了,要知道,三十二日後,軍事基地的外面圖景一直是一成不變的,動态視頻也像靜止的圖片,附近沒有參照物來顯示時間的先後順序。爆炸之後易阿岚的行動就更不是衛星能看到的了,那裏到處都是煙塵。這樣一來,易阿岚就無須冒任何風險,而且還塑造了Joker無所不能的形象……也許他們的目的就是這個,神化Joker,好吸引追随者?”
嚴飛看向羅彩雲:“羅組長,你以為呢?”
羅彩雲閉上眼,手指輕輕扣着桌面,片刻後她才若有所思地說:“他受到了驚吓。”
“誰?”
“易阿岚。”羅彩雲立起身來說,“易阿岚深深地受到了驚吓。他敘說時的眼神,讓我想到了我的小侄兒。我小侄兒有次因為調皮摔下樓梯,不敢跟大人講時,就是那樣的眼神。對發生的事驚懼不已,又有難言之隐。你們都覺得困在地底比冒險逃出來更安全,但對于易阿岚來說,一定是有什麽吓到他了,讓他覺得他必須離開。”
盧良駿感嘆道:“我們羅組長的母性光輝很強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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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彩雲無視他:“所以我傾向于易阿岚說的是真的,剩餘的細節我們需要再跟他們一對一談話,看能不能再發現什麽吧。諸位也先回去休息吧,都累了。”
十二月初,天氣降溫,寒風瑟瑟,落葉飄飄浮浮地散在各處。要是再別的地方,有些狡黠的葉子可能會蒙混過關,躲在無人角落,悄悄地感受吹落它們的秋風凝結成冬雪飄落再融化成春天。但在事務組辦事處內,每天都有專人清掃,不會留下任何死角,以防被安裝竊聽器等小玩意。
辦公室裏暖氣開得很足,喝着一杯熱茶時,很容易讓人感到舒适而放松心理戒備,不會把這聯想成一場審訊。
辦公室裏只有陳汝明和易阿岚兩個人。
陳汝明咂摸一口清茶,推心置腹地和易阿岚說:“通過這次事件,你應當了解你的工作對于我們而言有多重要。你當時所處的那個機房,建築強度不遜色于避難室,一樣可以抗核打擊。哪怕再幾個導彈落下來,機房也是安全的。所以三十二日一開始,有些官員提議用導彈轟炸秘密基地,好快速解決可能存在的洩密問題,被否決了。因為不夠一勞永逸,越是重要的地方,服務器保管得越是周全,就越不是導彈能夠輕易銷毀的。本來保護我們的強大盾牌,居然成了我們的頑固難題。所以只能依賴人工,手動格式化數據,才能做到不留任何缺口,給人可乘之機”
易阿岚點點頭表示明白。
陳汝明把他的語氣放得很平緩:“上面正在就此事商讨,很快會開展國際會議,他們會在一個月內提出三十二日內中程以上的熱武器約束辦法。但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證類似事件不會再發生。畢竟在正常世界,協議也是說撕就撕,何況三十二日呢。這就意味着你未來還可能遭遇同樣甚至更可怕的事情,而且并不是每一次Joker都能及時救出你,都能算得沒有任何誤差。”
易阿岚聽着,沒有說話。
陳汝明說:“肖昊只是虛驚一場,但他也被吓到了,最近表現出了退縮的想法。”
易阿岚聽出意思來了,看着陳汝明:“然後呢?”
“考慮到他的确可能面臨更多的危險,我們又給他加了待遇,他又加滿勇氣了。”
“我是不是應該趁此機會也多要點待遇?”
“你有想要的嗎?”
易阿岚想了想說:“沒有。”
陳汝明問:“想做官嗎?部級?副國級?”
“不想。”
“錢呢?”
“你們現在開的工資已經夠多了,而且基本上沒有需要花錢的地方。”吃住都包。事務處的食堂包三餐甚至夜宵,但易阿岚想到的是周燕安做的。
“那你想離開嗎?”陳汝明盯着他問,“你完全可以離開,雖然遺憾,但我們不能強制要求你做任何事。”
易阿岚怔怔地偏開視線,沉默片刻,問:“如果我離開了,你們會怎麽辦?”
“找下一個計算機相關人員。”
“能找到嗎?”
“試試看吧,也許呢。我們國家可是地大物博,人才衆多。”
易阿岚啊了一聲:“我想到了。”
“什麽?”
“待遇,我想加的待遇。以後我游戲中挖出來的獎勵要實打實地兌現,不能利用信息差來騙我。”
陳汝明看他的眼神有些複雜:“所以你願意再面對那樣的危險?”
易阿岚說:“我可以每次只躲在機房裏工作,就算有導彈我也沒有生命危險,最差的結果不就是被困在地下嗎?”
陳汝明一時間竟失語片刻,忽而笑了笑。
“你懂計算機啊?”在另一個格局差不多的房子裏,嚴飛問周燕安。
“不算懂。”周燕安回答。術業有專攻,通常他們花在日常訓練和學習多國語言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很難再對其他技能進行深入學習。如果出任務需要計算機相關專家,小隊中會多攜帶一名工程兵。
嚴飛說:“那麽就是說三十二日裏那麽多次,易阿岚破開基地系統後,有沒有連接外網,是在格式化信息還是給別人傳遞信息,你都看不出來?”
饒是再不動聲色,聽到這個問題周燕安也忍不住睫毛顫動了一下,他如實回答:“是。”
“好吧。”嚴飛好似随口一問,帶到下一個話題,“說說11月31日那天發生的事情吧。”
周燕安便按照當天的時間線從頭到尾複述一遍。
“渾身是汗,有輕微的高溫燙傷痕跡,昏睡四五個小時。”嚴飛點頭,記錄下來,“真是難為易阿岚那孩子了。我敢說,就算把我們這些人丢到那處境,也不一定能做得比他更優秀。”
周燕安沉默。
嚴飛停下筆,擡頭看周燕安:“你也算是和易阿岚認識比較久的了,依你之見,你覺得易阿岚為什麽寧願冒生命危險也要逃出基地地底?”
周燕安依舊沉默。但在嚴飛看來,此時此刻他的緘口不言相當于在大聲說話。要不然接受過反審訊訓練的周燕安,有無數種辦法,自然地說一句我不知道或者丢出一堆似是而非的猜測。嚴飛等着周燕安真正地開口。
“他喜歡我。”周燕安終于說,他垂眼盯着嚴飛的那支筆,好像是怕那白紙黑字寫下過于沉重的字眼,“因為他喜歡我,他不想和我分開。他想和我一直在一起,這裏,以及三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