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秋日的太陽出來得略晚,容嘉上被生理鐘喚醒時,夜色未褪盡的淺藍還如薄紗一般籠罩着大地。東方的天空已湧現了絢麗熾烈的朝霞,金光同幽藍交織博弈,組成了一副壯麗濃烈的畫卷。

容嘉上晃着宿醉的腦袋起身,換了衣鞋,下樓沿着容家院子的圍牆跑步。

這是他軍校八多來養成的生活習慣:不論前一日睡得再晚,次日一早都會按時起床鍛煉。

重慶的那所軍校并不有名,但是規矩卻極嚴,飯食上不苛刻,但是每年只有十月到來年四月可以洗熱水澡,有時去得晚了,連熱水都沒有。

六個學生住一屋,睡的是硬板床,沒有火烤。一到冬天,孩子們都縮在床上瑟瑟發抖。山城的冬天陰寒潮濕,那冷氣像是蔓藤,根須能沿着脊背攀爬,然後深入骨縫之中,刺出劇痛。

容定坤專門叮囑過不許照顧大少爺,黃氏樂得不理他,家裏便當沒這個少爺。後來還是唐家舅舅路過重慶,來看外甥,一摸床上單薄的被褥,眼眶就紅了,而後連夜買了新彈好的被褥送過來,回去後還上門指着容定坤的鼻子痛罵了一番。

唐家一年不如一年,唐大舅是個文氣書生,只知經濟文章,拿家業一點辦法都沒有。容定坤素來敬重文人,這才讓他幾分。容嘉上有舅舅關照着,才熬過了軍校裏艱難的頭幾年。

後來十六歲的年頭,唐大舅患肺癌,只拖了兩個來月就去世了。容嘉上回來給舅舅奔喪,才和父親見了一面。

容定坤此時已經不如當年那樣重視黃家了,完全可以把兒子從軍校裏接回來。但是見到了兒子後,容定坤改變了主意。

容嘉上剛離家的時候,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稚嫩嬌貴,唇紅齒白,漂亮得像是個小女孩。他穿着西童小學的制服的照片,至今還被照相館挂在櫥窗上做招牌。

而十六歲的容嘉上,剃着帖頭皮的短發,皮膚曬得微黑,個子竄高了一大截,身子卻極單薄,黑西服穿在身上空蕩蕩地打飄,整個人精悍淩厲,如一把出鞘的匕首。

他的眼神,像是一只小狼崽子,帶着戒備和敵意,毫不客氣地盯着父親。

“你的心裏有怨氣。”容定坤說,“你還是回軍校裏,再繼續磨練幾年吧。”

容嘉上半句話也不争辯,提着行禮就走。背後是目光深遠的父親,和一臉掩飾不住喜色的繼母。

容嘉上一口氣跑了十圈,大汗淋漓地停了下來,開始在草地上做俯卧撐。

日頭高升了些,金紗般的晨光落在他不滿細密汗珠的肌膚上,仿佛給他塗抹了一層油光。他肩背肌肉結實,優美的線條随着動作起伏。

一別三年後,容嘉上終于回歸容家。

他保留了許多軍校的習慣,例如自律的作息,端正的儀态風度。但是他也收斂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及冷硬不群的性子。他就像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樣,學會了享受家庭帶來的好處,并且躲避家庭的約束。

他是容家長子,他有與生俱來的優勢。這是黃氏沒法剝奪的。況且随着容定坤家業做大,黃家衰落,黃氏在家中的威信也與日劇跌。如今為了同姨太太鬥,都居然使出了美人計這樣的低端的法子來了。

容嘉上冷哼一聲,起身去杠杆處,做引體向上。

晨光似劍一般射在池面上,金鱗閃爍,映襯得周圍的花草樓臺猶如夢境中一般。西南處的一角,有個白影一晃一晃的。

容嘉上從杠杆上跳下來,好奇地走過去瞧。

院子一角支着一排紫藤架子,如今花期早過,只餘綠葉。陽光透過樹葉化作斑駁光點,落在那個女人身上。

馮世真穿着一身雪白的練功夫,腳踏一雙黑色百納布鞋,正在晨光中打着拳。

容嘉上暗暗吃驚。

這女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居然會打拳?

虛領頂勁,含胸拔背,起承轉合,意體相随。馮世真半閡着眼,一絲不茍,腳步虛實有序,眼手相應。随着她一個推手的動作,容嘉上隐約感覺到一陣風拂來。

容嘉上是受過正規訓練的,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女人不是花拳繡腿。她的太極拳造詣可堪指點。

九月的秋風清冽涼爽,陽光卻還保存着一點夏日未用完的溫度。馮世真清秀白皙的面孔也泛着細細的汗珠,愈發顯得嘴唇紅潤。行動之間,白衣飄飄,被包裹在其中的窈窕的身段若隐若現。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容嘉上扭過頭,驚訝地看到二妹容芳桦正穿着運動服走過來。

“大哥在看馮小姐呢?”容芳桦瞪起了眼,一副捉奸在場的模樣。

容嘉上勾起嘴角,譏嘲一笑:“你這又是怎麽?知道雲馳嫌棄你有點胖了?”

容芳桦霎時漲紅了臉。

“大哥讨厭!”

馮世真停了下來,轉過身去,随即看到容家二小姐漲紅着臉,怒氣沖沖地往大宅沖去。

片刻之後,容家大少爺邁着輕松的步伐,悠哉哉地從身邊跑過,朝她點了個頭,沿着湖邊的小道跑遠,矯健的身影沒入一叢翠竹後。

直到馮世真抱着試卷走進書房,容芳桦還是一臉氣鼓鼓的樣子。馮世真莫名其妙,卻也不好追問。

容嘉上回屋後沖了個澡,穿着雪白的襯衫,書本夾在胳膊下,一手端着一杯香氣四溢的濃咖啡,施施然地進了書房。

馮世真正站在小黑板前寫公式。她已換了一身灰撲撲的陰丹士林旗袍,甚是不顯身段。容嘉上眼裏還留着清晨那一抹白影,看着現在的馮世真,總覺得哪點兒不對勁。

兩個容小姐見到大哥準時來上課,都意外地彼此擠眉弄眼。容芳桦還記恨着他的奚落,對他沒個好臉色。

容嘉上比兩個妹妹大四五歲,軍校拖了一年才好不容易畢業,畢業考的文化成績爛得好似被機關槍掃過的靶子,慘不忍睹。雖然交過一次手,可馮世真沒徹底摸清容大少爺的深淺,幹脆如他自己所願,把他當成半個文盲來教。

容嘉上在課本裏夾了一本閑書,跷着腳埋頭翻看。馮世真的課講得生動有趣,他卻連頭都不擡一下。看到得趣處,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馮世真的板書寫到一半被他打斷,臉色有些讪讪。容家姐妹倆對着大哥一個勁翻白眼。

容嘉上對兩個妹妹的譏諷滿不在乎。他履行了承諾來上課,可他并沒承諾會好好聽課。所以馮世真也拿他無可奈何。更何況容大少爺劍眉星目,白衣勝雪,縱使坐在那裏發呆,也好似一幅畫兒般賞心悅目。馮世真講課累了,看他兩眼,也覺得有趣。

日頭一點點爬上頭頂,明晃晃地曬着大地,幸好秋風涼爽,自敞開的窗戶刮進來,吹得桌子上的書頁嘩嘩作響。

容嘉上終于把閑書看完了,百無聊賴,轉過頭去看着馮世真給兩個妹妹講解一道英文閱讀題。

“……這裏不是被動态,而是作形容詞用……你們再連貫讀一遍,看看能不能理解句子的含義……”

年輕的女子嗓音溫潤柔軟,語氣極有耐心,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卻偏偏能引着人情不自禁地去傾聽。

這個女人果真有點本事,講起課來由淺入深,細致詳盡,疑難點也說得頭頭是道。連素來心高氣傲的容芳林都一本正經地聽他講課。

一只僥幸存活入秋的蟬飛到了窗外的樹梢,振着翅膀呱噪地叫起來,刺耳的聲音驚動了屋裏專心讀書的學子。

馮世真皺眉擡頭,走到窗邊,拿着背板擦在窗棂上敲了敲。

蟬鳴聲停了。

馮世真走回來,繼續講題。

“吱呀——”

那蟬一等人走開,又拍着翅膀叫了起來。

容芳林不耐煩地瞪着窗外。馮世真折返了回去,又用力地敲了敲窗棂。

蟬又不叫了。

馮世真等了片刻,見沒動靜了,才又走回書桌邊。

她剛剛坐下。

“吱呀呀呀————”

容芳桦噗哧笑了起來。

馮世真一臉沒好氣地站起來,四下想尋個趁手的東西。

一聲輕笑:“馮先生在找什麽?”

容嘉上手裏把玩着一張紙,好整以暇地看着馮世真。

“沒事,你看書吧。”馮世真道。

那只蟬似乎知道馮世真不能奈它如何,肆無忌憚地在枝頭歡暢,噪音刺得耳膜陣陣發疼。

馮世真掂了掂量黑板擦,走到窗邊。

“馮先生?”

馮世真回頭。

白影掠過眼前,帶起一道細細地風,擦過發梢,穿過窗戶,飛了出去。紙飛機輕飄飄地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正中樹梢。一個黑點嗡嗡地飛走了,融入進了刺目的天光之中。

世界重新恢複了清靜。

馮世真愣愣地看向容嘉上:“謝……謝謝。”

“不用。”容嘉上冷淡地勾了一下嘴,低頭繼續無聊地翻弄着書本。

馮世真自讨沒趣,笑了一下,繼續給兩個女孩解題去了。#####

十二

書房裏的那一座古舊笨重的落地鐘噠噠走着,終于敲響。

馮世真宣布了下課,又補充了一句:“大少爺請留步。”

容嘉上的眼裏掠過一抹不耐之色,倒沒說什麽,坐在椅子裏,修長的手指将一支鉛筆玩得飛轉。

馮世真一邊收拾着書本,一邊低聲說:“大少爺将來是要繼續進學呢,還是打算進容家商行做事?”

容嘉上漫不經心道:“再怎麽也需要一張大學文憑的。”

“那麽想去哪個學校,有打算了嗎?”

容嘉上捏住了筆,随手扯來一張試卷,塗塗寫寫,“太太希望能送我去美國或者是歐洲,随便念個野雞大學,只要不回來礙她的眼就好。家父則想我能讀個商科,将來好繼承家業。馮先生如何看?”

馮世真說:“前途是你自己的,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況且,以大少爺如今的态度和成績,恐怕找個肯收你的大學不容易。”

“那就進商行好了。”容嘉上濃密漂亮的眉毛挑了一下,繼續埋頭寫劃,“小開們不都進自家商行做事的麽?跟着襄理混一段時間,上下摸清了。進出口那一套,從小就看家父做着的,沒什麽難的。”

馮世真把書本都收拾好了,站在書桌邊,望着容嘉上。

“大小姐将來想學商,二小姐将來想學醫。行商溝通有無,暢達天下,行醫育德,懸壺濟世。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人生說長,一眨眼就是匆匆一年。人總有個理想寄托,方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兩位小姐身為女子,亦不願耽于家中,相夫教子終結一生。大少爺年長兩個妹妹數歲,現在也還沒二十,構想一下将來,正是時候。”

容嘉上丢了筆,又拿着試卷折來疊去,看也不看馮世真,道:“說來說去還是那老一套。‘你妹子是女孩,都比你有上進心,曉得謀劃将來。你身為男人,怎麽還能這樣混日子!’馮先生你說是不是?你們都覺得我再這樣一事無成下去,就只能做個纨绔子弟翻不了身了。”

馮世真不疾不徐道:“容家是上海灘的巨富之一。大少爺縱使做個纨绔子,躺在祖業上吃喝,也夠一世無憂。我們讨論的,不是求生之謀,而是立世之道。男子十八及冠,便是成人。大少爺已成人,衣食無憂,也當想想男兒當如何立世。人生如逆旅,你我亦是過客。百年之後,能給後人留下些什麽。”

容嘉上又折好了一個紙飛機,對準了馮世真。手腕一推,紙飛機端直地朝馮世真飛了過來。

馮世真面無表情地将紙飛機抓住,夾進了書本中。

容嘉上笑着起身,雙手插在褲袋裏,俊秀的臉上又浮現出了熟悉的輕蔑冷笑。

“先生年紀輕輕的,倒是将學堂裏的那些老冬烘的口吻學了個十成足。好像我沒有你來拯救,就會一世潦倒似的。可你不覺得将自己太當一回事了?我好也罷,歹也罷,其實并不關你什麽事吧。你自己尚且是庸庸碌碌地忙着糊口的人,倒操心別人如何建功立業了。”

馮世真靜默了片刻,輕笑了一聲,道:“大少爺說的是,我是太多管閑事了。不過大少爺,你如今所有的,乃是與生俱來。我為五鬥米折腰,這五鬥米卻是我血汗換來的。我不鄙夷你不勞而獲,你也無需瞧不起旁人勞碌。”

她提起書包,朝書房大門走去。

容嘉上愣了一下,下意識想伸手攔她。可馮世真步伐輕快,帶起一陣淺風,已從他身邊走過。

“你……”

“馮小姐的課都講完了?”容太太推開門,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馮世真匆匆止步,朝容太太欠身問好。

“不用這麽客氣。”容太太笑道,“我聽芳林說大少爺留堂了,擔心他給你添麻煩,特意過來看看。”

馮世真說:“沒有的事。只是想問問大少爺想考哪所學校罷了。”

“這可正問到點子上了。”容太太拍着手,對容嘉上說,“剛才你爹還來了電話,也是問你升學的事。說他最近問到,若是肯捐個一筆款子,有希望把你送進東南大學,但是成績也不能太差。”

容嘉上淡淡道:“有勞爹在外奔波還為兒子操心了。等他回來,看到了你的一片苦心,一定十分感激你。”

容太太的“苦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免有幾分心虛。她不再繼續和繼子糾纏,轉頭對馮世真道:“馮小姐教了大少爺兩日了,照你看來,他功課到底如何?”

容大少爺那張故意做錯的卷子還夾在馮世真的備課本裏,他的功課到底好不好呢?

馮世真掃了容嘉上一眼。容大少爺又在低頭擺弄着折紙,像個玩心甚大,還沒懂事的孩子。

“大少爺很聰明的,就是基礎差了些。”馮世真說,“若要考大學,還是需要下一番苦功夫才行。”

“啊呀呀!”容太太無奈的嘆息略有些誇張,“早就說那軍校耽擱孩子,老爺卻堅決不肯早些接大少爺回來念書。要不,還是讓老爺捐款子算了。”

容嘉上擰好了自來水筆的蓋子,冷笑道:“先生才教了我兩日,太太就覺得我無藥可救了,那之前何必滿城找家庭教師,生怕別人不知道我爛泥敷不上牆?”

容太太臉色一紅一白,僵笑道:“倒是怪我心急了。這可是你爹說的,現在剛開學,給你捐學還來得及,不然就要等明年才能入學了。你若不介意再拖一年,我又何必多操這個心?”

容嘉上嘴角微彎着,道:“太太這麽說,倒是我不孝了。勞煩你替我操心打點,我還不領情,實在是我混賬。”

他口中道歉,面色卻依舊淡漠,仿佛這樣的敷衍和賠罪,已是他做慣了的日常功課一般。

容太太氣不打一處來,臉色發青,好半天說不出話。

馮世真忽而輕輕地開了口,說:“大少爺是有意氣,想憑自己的本事靠進大學,給家裏人争光。他的話不一定說得那麽周全,可意思差不離的。年輕人氣盛,容易犯沖,還請太太不要介意。”

容太太終于得了個臺階,臉色緩了過來。

“媽媽,你們還沒說完嗎?”容芳林噔噔地跑了進來,“蘭馨姐打來電話,請我和二妹去蘭心戲院看電影。大哥要一起來喲。”

容嘉上不耐煩道:“我下午還要補數學課。”

“那馮先生一起來吧。”容芳桦也跟着跑了過來,笑嘻嘻道。

馮世真忙笑道:“我就不去了。”

容芳桦說:“可是馮先生的衣服都好舊了。我們看完電影還要去逛先施百貨。先生正好買兩身衣料呢。”

馮世真尴尬地笑着。

容嘉上飽含譏諷的嗓音揚起,“二妹,你那幾塊衣料,就當馮先生一個月的薪金了。不當家真不知柴米貴呢。”

容芳桦頓時漲紅了臉。

容太太好不容易揚起的笑臉又掉了回去,冷聲道:“倒是我疏忽了,請了人來,卻沒給置辦幾身衣服。馮小姐這就去帳房上領二十塊錢,好生去買幾身衣料。免得大少爺覺得我這當家太太克扣了你。”

“太太過慮了。”馮世真急忙道,“我又沒有應酬,不需要……”

話未說完,就被容嘉上拽走了。

“我帶馮先生去帳房,省得太太一會兒又變卦了。”

容太太給氣得仰倒,撫着胸口半天喘不過氣來。#####

十三

容嘉上身高腿長,昂然闊步,馮世真被他拖着狼狽地跟着。少年人的手掌出乎意料地有些粗糙,掌心灼熱,不容抗拒地緊扣着馮世真纖瘦的手腕。

走廊長且幽暗,盡頭是明晃晃的一扇門,急促淩亂的腳步聲在狹窄的過道裏回想。馮世真茫然地被容嘉上拉着走,穿過黑暗,猛地闖入一片明亮的世界。

快正午的驕陽曬在人臉上,帶來微燙的溫度。馮世真不适地眯着眼,感覺到手腕處一涼,失了桎梏。

“馮先生,”容嘉上毫不客氣地嘲道,“你學問這麽好,肯定知道‘多管閑事’四個字怎麽寫?”

馮世真低頭整着衣袖,說:“大少爺對太太未免有些太失禮了。就算有些不滿,也不應當着我這個外人的面讓她下不了臺。”

容嘉上滿臉譏諷:“馮先生倒還知道自己是外人呀。方才在書房裏插嘴的時候,就像一家人似的親切呢。”

馮世真從容地看着他:“大少爺是男子,而太太終究是婦人。你就算贏了,也依舊是輸了,還是吃虧的。”

容嘉上一聲嗤笑:“我吃虧,同你又有什麽關系?你不過是個小家庭教師罷了。”

馮世真徐徐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只年長大少爺幾歲,且腆着臉做個長姊吧。學生犯錯,先生要管束教導;弟弟受刁難,做姐姐的也要挺身維護。大少爺可以不喜歡,可我卻不能不履行自己的職責。”

容嘉上怔然,複雜的神色如驚鴻從眼中掠過,留下一片混亂波光,片刻後才恢複了平靜。

“多謝先生的好意了。先生先獨善其身吧。容家這一潭渾水,不是你這樣的人能淌得來的。”

馮世真溫和一笑,并沒說什麽。

領了錢,兩人折返回客廳裏。兩位容小姐已經換了一身時興的洋裝,一人手裏拎着一個精巧的手提包,摩登得就像《良友畫報》上的時裝女郎。

“不用打電話去車行叫車了。”容芳林說,“我剛才給秀成哥哥去了電話,讓他開車來送我們去。”

容嘉上不置可否,坐在沙發裏翻着一份《申報》。

容芳桦走到馮世真這邊,好奇地問:“早上看到先生在打拳,是跟誰學的?”

馮世真笑着說:“我小時候身子不好,家父便讓我跟着一位長輩學練太極拳,為了強身健體。其實都是空架子,讓二小姐見笑了。”

容芳桦羨慕道:“你打得可真好,能教我麽?”

馮世真笑道:“小姐們不是該去學跳舞才對麽?”

“那先生會跳舞麽?”容芳桦眼睛更亮了。

馮世真愣住,下意識往容嘉上的方向掃了過去,正對上容嘉上從報紙後偷望過來的目光。

兩人的目光就像兩截電線在空中碰撞,啪地打燃一簇火花,電流貫穿兩頭,随即倉促地分開。

外面傳來汽車聲。容嘉上啪地收起了報紙,起身朝外走。

容芳林先他一步,像一只小鳥一樣歡快地撲了出去,熱情地喚道:“秀成哥哥……”

她語調落了下去,臉色一僵。

門外停着一輛福特小汽車,楊秀成坐在駕駛座,副駕上卻還坐着一個穿着雪青色衫裙的年輕女孩。

“惠表姐。”容芳桦小聲地喚了一聲。

那女孩搖下窗子,朝他們嫣然一笑,面容明媚。

“芳林,芳桦。這是嘉上表弟吧,都成大人了。你還記得我嗎?”

容嘉上客氣地點了點頭:“你是餘家的知惠表姐吧。好久不見。”

“不知道惠表姐也來了呢。”容芳林到底是容嘉上的親妹子,兩人皮笑肉不笑時的表情好似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楊秀成下了車,說:“我們剛好約了吃午飯,她到我的辦公室,我就接到你們電話,便說着一起過來。嘉上從重慶回來後,我們還沒聚過呢。”

容芳林強笑道:“這可怎麽辦?我們這裏就有四個人了,一輛車可坐不下呢。”

馮世真立刻道:“不用算我一個。我改日再去也行。”

“這怎麽行?”容芳林道,“說好了今日要陪先生去買衣料的。我和二妹一定要替你好好挑。”

餘知惠的反應也甚是機敏。她立刻下了車,漲紅了臉,手足無措道:“是我不對,我不該跟着秀成過來的。你們算好了座位,是我多占了一個。我……要不我不去了?”

餘知惠個子嬌小纖細,穿着舊式的衫裙,挽着的發髻上別着一簇碎花。她局促地站在那裏,好似一枝風中的鈴蘭草般,連馮世真看了都覺得她楚楚可憐,生出憐惜之意來。

“這怎麽是你的錯?”楊秀成立刻柔聲哄道,“明明是我拉你過來的。我再叫輛車過來,大夥兒一起去好了。”

“都是我不好。”餘知惠兩眼水汪汪地注視着楊秀成,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

容芳林眼圈泛紅,咬牙說:“我覺得有些不舒服,今天不去了。二妹代我向蘭馨姐賠個罪。”

“得了!”容嘉上煩躁地喝了一聲,“既然要聚會,我去把雲馳叫過來好了。別弄得咱們容家小姐出個門,連輛車都沒有!”

他的語氣充滿了不容抗拒的威嚴,鬧別扭的女孩子都沒再吭聲。

一群人重新回到客廳裏坐下。楊秀成讓餘知惠坐在沙發裏,親手給她倒了咖啡。容芳林孤傲地獨自坐在一旁翻雜志。

楊秀成安置好了佳人,這才轉過身來,同馮世真打了個招呼。

“馮小姐做得還适應嗎?大少爺沒有為難你吧?”

楊秀成是個英俊斯文的年輕人,穿着一身合體的西裝,帶着金絲邊的眼鏡,顯得精明世故。也許是有佳人在側,他今日比上次面試時見着要親切了些。馮世真便也對他很客氣地點了點頭。

“一切都很好,有勞楊先生記挂了。大少爺很好學的。”

楊秀成驚訝地挑了一下眉,笑道:“看來大少爺這下是動真格的了。”

馮世真問:“不知楊先生在何處高就?”

楊秀成說:“目前在容家商行裏做事罷了,領薪水的小職員,平日裏還幫着太太跑個腿。”

楊秀成在容家地位微妙。他因為實在聰明能幹,深得容氏夫婦重用,在公司裏是容定坤的一把手,在容家則是容太太的禦用秘書。但是容定坤生性多疑,又覺得手下黃家一派的人過多,有意制約裁減。容太太同丈夫不合,更想提拔娘家。楊秀成是黃氏娘家遠房侄子,夾在這對夫妻之間,稍微行差踏錯,就有可能做了炮灰。

同理,他能長久來在兩派間應付得游刃有餘,足可見其精明謹慎。

容嘉上打了電話走過來,正聽到楊秀成自謙的話,道:“楊先生也拜在裴東仁老先生門下學習過一陣子,和你算是同門,定有許多可以聊的。”

“原來是師兄!”馮世真笑問,“楊先生讀的什麽專業?”

“在燕京大學讀的法律。”楊秀成說,“不過是做點經濟文章罷了。如今世道混亂無序,空啃了一堆書本,最後還不是進了商行做事。”

馮世真說:“日常生活,人間百業,都離不開一個秩序。學法的人經商,于管理統籌上,應當更加有序有理,得人信服吧。倒是我們學數學的,只懂算題,對社會并無多大貢獻。”

這番恭維話說得十分文雅,即令聽者心情舒暢,又不覺谄媚,更何況是自一個文雅娟秀的女子口中說出來的。楊秀成不自覺點頭微笑,深深看了馮世真一眼,帶着賞識之色。

容嘉上冷不丁開口道:“馮先生逢迎人的本事也令人刮目。也許将來馮先生不教我了,還能去商行裏謀事吧?以你的學識本事,做個女經理都易如反掌?做個窮教書匠反而屈才了。”

馮世真側頭掃了容嘉上一眼,不緊不慢道:“不用大少爺替我操心。人各有志,我偏愛教書育人。我若能将你送進名校,便能成名師,将來多的是人家求着我去教孩子的。錢財名利自然随之而來。”

這反将一着很是精彩。一直沒開口的餘知惠此刻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起來。

楊秀成不禁莞爾,“終于遇到個能收得住嘉上的老師了。表姨夫知道了肯定松了口氣。”

馮世真随即又知道餘知惠也在金陵女子大學讀書,便和她聊起了學校的事。楊秀成插不上話,幹脆起身去外面吸煙。容嘉上也繼續看報紙。只有容芳林孤芳自賞地靠在窗邊。

等到伍雲馳開車來接時,餘知惠親昵地拉着馮世真的胳膊:“師姐同我們一車吧?”

容芳林看着馮世真,露出一副被同僚背叛了的憤怒,随即氣鼓鼓地拽着容芳桦徑直上了伍雲馳的車。

容嘉上看着馮世真同楊秀成他們有說有笑地走了出去,丢下被自己捏皺了的報紙,一頭鑽進了伍雲馳的車後座。

“容嘉上,你搞什麽鬼?”伍雲馳叫道,“當我是你司機呢?”

容芳桦忙不疊換到了副駕:“我陪着雲馳哥哥呀。”

伍雲馳的臉色由陰轉晴,吹了一聲口哨,發動了車。他開的這輛美國道奇越過楊秀成的福特,率先沖出了容府的大門。#####

十四

一群人先是到了南京路上新開的新新公司樓上吃粵菜。楊秀成已提前定了包間,跑堂的将客人引進了包間裏。

包廂裏已經坐着一位妝容明豔的女郎,見他們來了,放下雜志站了起來。

她穿着一身入時的修身旗袍,燙着俏麗的短發,一把細腰纖纖如柳,襯得腰臀豐潤飽滿,好似一顆熟透了的水蜜桃。她的年紀同馮世真差不多,已沒了女學生的清純,滿是都市摩登女郎的風情。一屋子這麽多漂亮女孩,往她面前一站,都成還挂在樹梢的青果子。

伍雲馳率先熱情地走過去,牽起那女郎的手,吻她手背。

“才個多月沒見,杜小姐越發明豔動人了。先前還當是哪位電影明星進錯了包廂呢。”

“雲馳你才念了半年軍校,嘴皮子磨得比槍還亮了呢。”杜蘭馨咯咯嬌笑,耳垂上挂着的火油鑽耳環跟着顫動閃耀,妩媚的目光好似春日的湖水波光,從楊秀成的臉上掠過。

容芳林臉色僵了一下。餘知惠反而沒反應,只盯着杜蘭馨手腕上的一個翡翠鑽石镯子移不開眼。

杜蘭馨最後才把目光落在了容嘉上身上,只簡單地打了一個招呼,“嘉上,令堂大人可好?”

“家父還在外地未歸,一切都好。”容嘉上客氣地回應。

“這是杜小姐,富民銀行家的二小姐。”容芳桦小聲對馮世真解釋。

馮世真自然是知道這位杜小姐的。容定坤十分看重子女的婚姻,給大兒子挑中的妻子,就是這位銀行家的小姐。

杜蘭馨大容嘉上三歲,是上海灘裏風頭極盛的名媛,結交甚廣,隔三差五都要上小報。兩家若是聯姻,彼此都有極多的好處,于是容家不介意杜小姐的風流,杜家不嫌棄容公子的頑劣,只要求容嘉上無論如何都要念大學,說出去好聽一些。

容嘉上必然很不想結婚,不然他讀書不會是那麽個吊兒郎當的樣子。

飯菜還未上來之前,小姐們聚在一起聊着時裝首飾,男人們便站在窗邊抽煙。

“如何?”伍雲馳遞了一支煙給容嘉上,“聽芳桦的口氣,那女人還真有幾分學識,是正經來教書的。那天在新都會又是怎麽回事?”

“她說以後不會再去了。”容嘉上沒煙瘾,把煙在手裏玩。

馮世真正同楊秀成站在另一扇窗下,繼續聊着彼此熟悉的師門裏的兄弟姐妹,又說到了師母做的可口飯菜,皆露出懷念之色。

容嘉上俊美的臉上浮現一絲鄙夷的冷笑:“說是家庭教師,卻是很會曲意逢迎,又愛多管閑事。才來家裏兩天,就将黃氏和兩個妹子籠絡了去,現在又同楊秀成套近乎。黃氏這次招惹了個什麽人來?”

“她就算想勾引楊秀成,同你也沒關系。”伍雲馳吐了一口煙,“她一個家庭教師,讨好東家也是為了混口飯吃,挺正常的。橫豎她不規矩,也是你後娘的責任。你只管上你的課,熬過這半年,明年去了黃埔軍校就好了。你爹什麽時候回來?”

馮世真和楊秀成不知聊到什麽,齊聲輕笑了出來。馮世真的笑聲清脆悅耳,就像咬了一口脆桃,聽得容嘉上覺得牙癢。

容嘉上板着臉,把煙擰碎,丢在了花盆了,“快了吧。北伐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正是老頭子生意紅火的時候,他不回來坐鎮指揮怎麽行?只是他一回來,家裏婆娘們還有得一陣鬧的。”

伍雲馳嗤笑,“你家幾個小姐都沒出閣,你爹也不敢鬧得太大的。他不是最要面子的麽?不過他回來後,你和杜蘭馨的事兒,估計就沒法再拖下去了。你是怎麽打算的?你在重慶的那個女朋友,真的放棄了?”

馮世真又低低笑了一聲,讓容嘉上越發有些煩躁,沒顧得上回應。

平心而論,這女人的笑聲很動聽,就像古琴振動的弦,溫潤清幽,沒有絲毫谄媚之氣。可他就是聽着覺得一股子不舒服,卻又描述不出來。那一股躁意憋在心裏,找不到地兒發洩,只讓他更加焦躁。

楊秀成精明油滑,又有幾分與世不群的孤傲,不可能去曲意應酬一個小家庭教師,那就是真的同她談得來了?

這女人到底有什麽打算?是看中了楊秀成本人,還是想謀取什麽別的好處?

伍雲馳等不到回應,困惑地扭過頭來,卻見容嘉上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家庭教師,那目光好似要将那個人生吞了似的。

伍雲馳吃了一驚,腦中突然升起一個怪異又大膽的念頭,又覺得實在荒唐,急忙搖頭将之甩開。

吃完了飯,一行人也不去看戲了,直接下樓去逛百貨公司。

新開的百貨公司裏,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品琳琅滿目地擺滿櫃臺。小姐們好似進了花叢的蝴蝶一樣,東奔西撲地忙碌了起來。楊秀成和伍雲馳跟在後面伺候着,唯獨容嘉上袖手站着,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呵欠,并沒有去替準未婚妻付賬拎包的打算。

他身長玉立,面容俊美得無可挑剔,只是在扶欄邊随意地站着,就吸引了路過的太太小姐們頻頻回頭看。

杜蘭馨回頭尋容嘉上,招手道:“嘉上,你過來幫我看看這鞋子。”

容嘉上好似通了電,突然來了精神,高聲道:“馮先生說這裏的衣料太貴了,我帶她去別家看看。”

說罷,一把抓住還沒回過神的馮世真,腳底抹油般地抄了樓梯溜走了。

馮世真一日之內二度被容大少爺拽着跑,略微習慣,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了。

容嘉上拉着馮世真下到了一樓,确定杜蘭馨看不見了,立刻甩開了馮世真的手。

馮世真啼笑皆非道:“大少爺這樣,怕杜小姐要不高興呢。”

容嘉上漠然道:“女人最是麻煩了,買一樣東西要挑百件,火眼金睛什麽細節都能區分得出來。有這本事,怎麽不去巡捕房幫着破案?”

馮世真忍不住提醒:“大少爺,我也是女子。”

容嘉上朝她露出一個惡意滿滿的譏笑:“她們挑樣式,先生是挑實惠,還不是一樣麽?”

馮世真嘴角抽搐着,在心裏默默念忍字訣,才沒有把手袋砸在男人那張嚣張的俊臉上。

“走吧。”容嘉上把手抄進褲袋裏,漫不經心,“既然都說了帶你看衣料,對街就有一家老字號的衣料店,裁縫不錯。”

馮世真其實并不想在這麽貴的地段買衣料,可是容嘉上已經開了口,她也只有跟着走。

那家老字號的服裝店就開在廣西路上,隔壁是一家白俄人開的咖啡館。

秋日午後的陽光如金色薄紗,籠罩着大地。咖啡店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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