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神のみぞ知る(僅有神知曉)

{一}

他不願望見,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瞳失去光彩變為一片空洞。

他不願望見,那總是微微勾起的嘴角從此失去上揚的弧度。

——若是當真有神明存在……

——拜托了……能否讓我,繼續守護着她?

無法達成的願望變為奢望,被歷史的洪流卷入蒼茫的時空罅隙。

光陰輪轉間,一切的因果輪回,或許……僅有神知曉。

{二}

“這次……會不會成功呢?”

立于鍛刀之處,少女目光灼灼地緊盯着倒數計時,墨色的眼底閃爍着希冀。

而那低聲的呢喃,與其說是在詢問身邊之人,倒更像是純粹的自言自語。

但少女身旁,僧侶模樣的高大男子仍是開口回答了:

“盡人事,待天命——拙僧認為主公已盡全力,那便無需擔憂,靜待時機到來便可。”

如此安慰着心懷忐忑的少女,男子的語調沉穩而冷靜,不似往常的興致高昂。

“盡人事,待天命…嗎。嗯……說的也是呢。”

少女似乎若有所思,卻又語帶輕快。

Advertisement

她的表情與神色,站于她身後的男子無法窺見分毫。

但他卻是瞧見了少女那半隐于衣袖之下的雙手,正緊緊揪住緋袴的布料,指關節微微泛白。

一小時又三十分鐘的等待,對于此時的少女來說,怕是最為煎熬的折磨。

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逝着……終于,迎來了倒計時歸零的那一刻——

當化作人型的打刀出現在她眼前的霎那,她覺得全世界都仿佛靜止。

由衷的欣喜源源不斷地自心底湧現,充斥着她的胸口,卻也令她的心隐隐作痛。

金色的碎發宛若流蘇般服帖地垂下,翠綠的雙眸猶如波瀾不驚的一潭深水。

少年那姣好的容貌掩藏于一襲白布之下,他的薄唇緊抿,隐約透露着絲絲哀愁。

“我是山姥切國広……”

她聽見少年如是說道,低沉的嗓音在她耳中卻宛如天籁。

幾乎不假思索,她快步上前,一下子抱住了金發的少年,将頭埋進他的胸口。

“啊啊……終于…見到你了…!”

少女的嗓音帶着顯而易見的顫抖,但她的雙手卻是牢牢抱緊着對方,沒有絲毫發顫。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所環抱着的軀體是溫熱的,擁有着鮮活的生命氣息。

無處宣洩的激動與喜悅像是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她感覺自己眼眶一熱,幾欲落淚。

而少女那無比突然的舉動,卻令少年一下子喪失了言語。

他渾身僵硬,僅是怔怔地低頭望向懷中少女那烏黑的發頂,完全不知所措。

迷惘間,他的心底閃過一絲違和之感,卻不待他捕捉,便稍縱即逝。

定神思索片刻後,他終是伸出了手,有些笨拙、卻又極為輕柔地拍了拍少女那瘦弱的背脊。

“別哭……我…就在這裏啊……”

鬼使神差似的,他竟緩緩吐露出了這般言語。

而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屋內另一把刀的神情,卻頓時變得晦澀不明起來。

只可惜,将全部視線都落于懷中少女的他,并未察覺。

曾幾何時,殘存于時空間隙的祈願。

是否當真已經,消散殆盡?

{三}

當他在本丸迎來第一個秋季之時,他與身為審神者的少女相戀了。

雖然只有短短半年的相處,他卻總有種錯覺,仿佛早就與她相識已久。

或許,這便是所謂的“命中注定”。

他想要永遠守護,少女那因喜悅而熠熠生輝的墨色雙眸。

他想要永遠守護,少女那時刻浮現嫣然笑意的櫻色唇畔。

他想成為更加值得少女依靠的人。

為了今後也能一直和少女在一起……永不分離。

“對我來說,國醬就是國醬——是我獨一無二的,山姥切國広啊。”

少女那擲地有聲的話語,直達他的心底。

對他來說,僅憑那一句話,他就已經無所畏懼,似乎能戰勝一切。

宛如一道光芒,穿越了無盡的黑暗,終于抵達他的面前。

他就此伸出了手,将那道名為“救贖”的光芒緊緊握于掌心。

再也……不願放開。

{四}

不存在硝煙的戰場上,刀鋒交錯間,清脆鳴響不絕于耳。

偶有銀白的光華一閃而逝,刀刃與刀刃狠狠相撞,時不時迸發出零星火花。

渾身染血的少年仰躺在地,翡翠綠的眼瞳倒映着遼遠的天幕。

此刻,他的眼中早已充滿了無邊的血色,不斷侵襲着他的視野。

然而這片血色,卻絲毫無法沾染上那蔚藍的天際。

漂浮着朵朵白雲的天空,藍得如此清澈、如此純粹,同時亦是……如斯刺目。

仿若這塵世間的一切争端與喧擾,都永遠無法傳遞予蒼天彼端的神明。

翡翠般的雙眸一黯,他慢慢阖上了眼簾。

身上流淌的鮮血逐漸冷凝,化為暗色的紅。

徹骨的寒意由四肢漸漸傳遍全身,昭示着生命的緩緩流失。

——啊啊……真是讨厭啊……

——就這樣消失的話……往後,我是不是還會繼續被那樣比較呢……

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揚,卻沒有絲毫笑意,唯顯悲傷。

屬于戰場的喧嚣,仿佛已經漸漸離他遠去。

他耳畔所聽聞的,似乎只有自己那愈發微弱的呼吸,以及那逐漸變得緩慢的一聲聲心跳。

——這就是……終幕嗎……

然而,在這一切都即将歸于靜谧的剎那,他的耳畔卻突兀地闖入了一道聲音。

那個聲音焦急而又慌亂地,不顧一切而又竭盡全力地,在呼喊着他的名字。

“國醬——!山姥切國広——!”

少年驀地睜開了雙眼,竭力偏過頭。

視線模糊間,他隐約望見了那個正向他奔赴而來的嬌小身影。

刀劍交鋒的嗡鳴近在咫尺,她卻罔若未聞。

飛來的箭矢擦過她的臉頰,她卻置若無物。

因為此時此刻,少女眼中除卻躺在地上的少年,別無他物。

近一點,再近一點……終于,少女抵達了少年的身邊。

她毫不在意地跪坐于地,顫抖着,努力想要将少年摟入懷中。

“國醬……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我們、我們這就回去手入…吶?”

強撐着笑顏,少女伸出手,試圖擦去少年臉上的斑駁血漬。

可那已然凝結的血污,卻是不論如何也無法輕易抹去。

感受到懷中的軀體變得愈加冰冷,她瞧見了那雙綠眸中緩緩放大的瞳孔。

“讨厭……為什麽…為什麽就是擦不幹淨呢…!”

殘酷的現實伫立于少女的眼前。

眼眶一熱,晶瑩的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不要……為了我…而哭啊……”

少年氣若游絲地低喃着。

冰涼的手觸碰到少女溫暖的臉頰,卻已是耗盡了全力。

“別哭……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呢喃般的低語戛然而止。

擡起的手無力墜下,落于地面激起細微的塵土。

“不——!!!”

充斥着哀恸的呼喊回響在他的耳畔。

視線開始失去焦距,甚至連少女的臉龐他也漸漸看不分明。

恍惚間,他感覺到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了他的臉上。

下一刻,宛如溺于深海之底,他的所有意識都被扯入了無垠的黑暗。

再無救贖。

{四}

——!!!

少年猛然睜開了雙眼,驀地坐起了身。

又是那個夢,那個困擾了他無數個夜晚的噩夢。

刀劍交鋒的戰場,泫然欲泣的少女,和瀕臨死亡的自己。

真實到仿佛是自己的切身經歷,宛如詛咒一般的夢境。

——這是……預示着什麽嗎…?

——若是神谕,也未免太過可笑了吧……

不知為何,他打從心底裏厭惡着那個夢境,即便是神谕,他也不願接受。

并非是不願為了少女而犧牲,只是,他更希望自己能夠活着守護在少女的身側,直到最後。

作為刀劍的付喪神而重生,他深知自己所肩負的使命。

然而,比起“維護歷史”這般偉大的任務,對他而言,守護好那名少女才顯得更為重要。

再度誕生此世,他的存在早已模糊于刀劍與鬼神之間,難以斷言。

而在他心底,那份情感的存在卻是比他自身的存在更為深刻,更為鮮明可見。

想要守護少女的願望,成為了他目前掌心所握的最為确鑿之物。

——單純只是一個夢而已,沒必要過于畏懼……

伸手抹去額上的汗漬,少年定下心神,将視線移向窗外。

天色未明,從窗口望見的天空泛着淡淡的藤色,讓人隐約感覺到絲絲涼意。

——有點渴…去廚房喝口水好了。

這樣想着,他随手披上了外套,起身走出房門。

拉開紙門的瞬間,清晨的薄涼空氣便頓時侵襲而來,令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深秋的寒意就這樣直直地刺入皮膚,他忍不住停下腳步,緊了緊身披的外套。

庭院裏的白色雛菊在晨風中輕輕搖曳,自花瓣上滾落的朝露猶如閃爍着的淚光。

垂下眸靜靜凝視了片刻,他才終于壓下心底隐約升起的那股不安。

然而,再次邁開步伐不過數秒,他就聽聞不遠處的拐角傳來了熟悉的嗓音。

自彼端緣側傳來的,是少女那柔亮而清脆的聲線。

想到對方肯定又是僅披單衣坐于緣側,欣賞着庭院內的花草樹木,他就不由得皺起眉。

——是該提醒提醒自家的主人,不要總盯着庭院發呆了。

——尤其近日天氣轉冷,更應該防止着涼才是……

尚在思索着,傳入少年耳畔的話語卻令他的步伐一下子戛然而止。

“這都是我的失誤啊……”

少女充滿自責的話語,徐徐飄散于清冷的空氣之中。

困惑于所聞之聲,他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

他從未聽過少女用如此失落而悲傷的語氣開口說話。

一直以來,在他面前的少女都是那樣的神采奕奕,每一天都充滿了活力。

墨色的雙眸似乎永遠都在閃閃發亮,櫻色的唇畔也似乎永遠都帶着欣喜的笑意。

似乎…?

為什麽,他的內心竟無法斷言?

啊啊,是了……因為,少女并非真的永遠都那般神采奕奕啊。

他明明曾在無意間察覺到了,少女眼底那一閃而逝的陰郁。

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遵循少女的意願,并未過于深究。

而在他心底,也隐隐埋藏着不安的種子,讓他有些懼怕于探尋真相。

正如此刻,少年那劇烈跳動的心髒。

未知的恐懼感逐漸席卷全身,風雨欲來。

他想立即逃離,可腳下卻宛如生了根,未動分毫。

随後,他的耳畔再度傳來了少女的聲音——

“明明好不容易才将他成功召回,卻因我的靈力不足而造成了記憶喪失……我真的是…極為不合格的審神者啊……”

少女那宛若自言自語的低聲呢喃,卻是無比清晰地傳達到了他的耳畔。

方才消散的寒意,又突然再次聚攏在他的心底。

而下一個刻響起的渾厚男聲,更是令他的心如置冰窟。

“主公喲……您真能确定,如今的兄弟與曾經的那位,持有相同的靈魂嗎?”

聞言,翠綠的瞳孔驀地收縮。

山伏國広的話,令少年置于身側的雙手,在剎那間緊握成拳。

“當然…!根據神谕,絕不會有錯……”

“可拙僧認為,即便如此,也還是不要将他們視作同一人為好啊。”

片刻的靜默後,少女的聲音這才再度響起——

“……我知道的啊,這對現在的…山姥切而言很不公平……我知道的啊…!!”

故作平穩的隐忍聲線漸漸崩塌,久違的,少女的情緒失去了控制。

晶瑩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滴于緋袴之上,殘留下深色的印跡。

“雖然對不起他……但我真的好希望…曾經的國醬能夠回到我的身邊……”

恍惚間,少年回想起了那些深埋在腦海斷層的記憶。

風和日麗的某天,他拗不過少女的堅持,躺在了她的腿上稍作歇息。

可能是那幾日太過勞累的緣故,不知不覺間,他竟真的沉沉睡去。

而意識朦胧中,他仿佛隐約聽到了少女那充滿了悲恸的低聲呢喃,似夢似幻。

“對不起……山姥切……”他聽見她說。

為何迄今為止他都沒有回憶起來呢?

究竟是“沒有記起”,還是“不願憶起”?

偶爾,少女望向他的眼神會變得教人難以捉摸。

每當那時,她的視線便像是透過了他,在凝視着更為遙遠的彼方。

為何在此之前會一直被他所忽視呢?

究竟是“無心忽略”,還是“故意忽視”?

朝陽升起,晨霧散盡。

落于花叢間的露珠正一點一點逐漸幹涸,猶如破碎的美夢般緩緩消隕,失去了蹤跡。

{五}

他曾深信,自己是為了與那名少女相見而降生于世的。

穿越了無數的光陰,他才終于得以站在了她的身側,執起刀劍守護她。

而如今,曾經對他而言唯一的确鑿之物,也逐漸開始變得迷惘。

——就連我對她所懷的這份感情……也都是仿造的嗎?

這世上,是否有神明存在?

倘若,神明當真存在——

他渴望知曉,自己存在于此究竟有何意義。

他渴望知曉,自己心中對少女所懷有的那份情感,究竟是否出于本意。

而他更渴望知曉,在少女那竭力隐瞞的背後,是否藏有哪怕一絲對他的真心。

但他卻也打從心底畏怯于這一切的答案。

他生怕戳破那層真相後,迎面撲來的将會是令人窒息的絕望。

所以,他開始學着像少女那般,選擇隐藏自己的內心。

每日每日,他都裝作什麽都沒發覺的模樣,扮演着少女所喜愛的“山姥切國広”。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點。

{六}

時光如同白駒過隙,匆匆流逝。

對于少女而言的一生,以刀劍們的時間來看,或許不過只是眨眼的片刻。

如今,已經不能再稱其為少女。

早就垂垂老矣的審神者,即将告別人世。

她提前遣散了本丸的所有刀劍們,獨獨只留下了山姥切一人。

“國醬……”

“是……我就在這裏。”

不再清脆動聽的嗓音微微發顫,帶着些微的躊躇與苦澀。

而回應她的聲線卻仍舊一如既往,歲月并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就快結束了吧……這宛如被詛咒的一生。

審神者的視野逐漸模糊了起來,分不清是淚,還是其他。

動了動嘴唇,猶豫良久,她終于還是開了口:“對不起……山姥切。”

這是她第一次,當着少年的面表露出歉意。

而這,也應該是……最後一次。

“……不必道歉啊。”宛若嘆息的低語,自少年的唇邊溢出。

最後一刻回響在她耳畔的話語,讓她終于忍不住,在少年面前流下了淚水。

“例え俺は俺じゃなくでも……これで、いいなら…。”

庭院內,枯萎的秋葉散落一地,卻無法掩蓋再度綻放于秋季的雛菊。

滿院的雛菊簇擁着,在秋風中輕輕搖曳起舞。

陽光傾瀉,為那一片純白點綴上稀疏不定的斑駁。

再度降臨于本丸的秋日,為這個故事畫上了永遠的句點。

至于繼任的審神者剛上任,就收到某把刀的刀解請求這事……則是後話了。

嗯?你問他們究竟是否相愛?

這個問題……或許,僅有神知曉吧。

-Fin.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親媽(嚴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