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沉默尖叫16

沈夜沒有躺下睡覺,盡管他整晚都感覺疲憊,邏輯推理是件高耗能的腦力勞動,獲知的信息越多就像在解線團時發現更多的線頭,扯來扯去揪成亂麻。

他的腦子徹底混沌了,開始隐隐跳疼,貼在枕頭上也沒法停機休眠,沈夜盯着旁邊的空床鋪發了會兒呆。

然後,他打開了早早櫻在論壇上的咨詢板塊,有些回帖是游客可見的。

【您的孩子很容易發火,過度在意別人的看法,在情緒自控方面能力偏弱。這是他外在的行為表現,如果您想幫他做出改變,我建議您先從自身尋找原因。您想想自己平時是不是對他要求過于細致嚴格,有沒有經常對他說類似‘你這樣很丢臉’、‘別人會怎麽議論你’、‘我都替你擡不起頭來’……的指責?另外,當他表現得偏離您的預期時,您的做法是心平氣和跟他坐下來就事論事地分析讨論,還是不管不顧先将自己的怒火發洩給他?】

【争取感情不能靠乞讨,而是吸引。并且我們要認清一個事實,距離足夠遠了,萬有引力也無能為力,該放手時放手是最好選擇。】

【其實我們每個人在付出時都對回報有所期待,承認這點并不可恥。關鍵要看你預期的回報是否合理,畢竟我們更容易放大自己的付出和他人的獲益。這就好比一位醫生救治了他的病人,如果醫生認為這是自己的本職工作,薪資已經足夠作為回報,顯然沒有問題。但如果這位醫生認為他是病人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對方非以身相許不能償報,那就悖理了職業道德和人性倫理。】

【我特別理解你的心情,也清楚勸你放下怨恨不要難過是既蒼白又殘忍的口水話。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是注定要被傷害陪伴一生的,可是生活不只有仇怨的煎熬,那些負能量會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燃盡成灰,傷口愈合成疤,雖然留在身體上卻不再疼痛。請你嘗試給自己一些時間,走出去吹吹風、看看天……】

此刻走出去的早早櫻,是否也在吹吹風、看看天?

她在情感論壇上的回複,三觀端正、心态豁達、樂觀積極、細膩貼心,如果割開之前發生的那些事,早早櫻給人的印象絕對是正向且積極的,帶一點理想主義的溫柔爛漫,是個問題心靈渴求的知心阿姨。

人有的時候是可以很分裂的,沈夜确信。

他閉上眼,黑暗中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臉。

女人大約三十來歲,膚色暗黃,五官是亞洲人的起伏平緩,單眼皮,嘴角略有下垂,總體上沒什麽顯著特征。

非要尋找,就是她鼻翼下嘴唇上長了顆凸起的黑痣,綠豆大小,上面綴着兩根毛,像焦枯的嫩芽。

女人的臉很近,可以看清她皮膚上因為缺少水分泛起的幹皮和細小的褶皺,兩腮因為消瘦微微下垂,這令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一些,放空表情發呆時也一副郁郁不樂的模樣。

沈夜下意識蜷縮起身體,企圖降低自己在對方面前的存在感,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他甚至聽見一個小男孩的心髒在默念。

嗒嗒,嗒嗒,腳步聲由遠及近……那顆心髒跳動得劇烈起來,弄出不該有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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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了,沈夜想。

女人果然在下一秒轉過臉來,精準無比地将一雙視線刺向他。

沈夜十分清楚,即便精神力特異者用眼神暗示殺人,也該有個思想轉化的過程,但女人的目光有如實質,鋒利且冰冷,輕易就能把他紮個對穿。

身體不由得戰栗和僵冷,哪怕閉上眼睛也無法躲避。

沈夜,阿夜,醒醒……

有人在叫他,沈夜恍惚中聽見白旸的聲音,被恐懼牢牢纏縛的身體開始蘇醒。

女人的臉仍在,只是變得透明一些,顯出時空扭曲的波褶,有些不真實。

她的利劍依然死死紮向自己,嘴角卻硬生生被提起來,露出森白的牙齒,明明在笑卻恐怖猙獰。

沈夜甚至能夠預見她的下一個動作,一定是探手撈住自己的胳膊,他會被女人拉進懷裏,她的手指蛇一般爬過發頂、肩膀、脊背……

沈夜不敢動,仿佛被寒冰魔法凍成一尊雕像,活氣凝成一滴淚順着眼角滑落。

“阿夜!”白旸用力将沈夜從被褥裏挖起來,他整個人僵硬沉重,像被抽走了生命力的僵屍,“被夢魇住了?別怕,阿夜,醒了!看着我——”

沈夜終于張開緊到酸痛的眼皮,夢裏的虛像徹底淡去,取而代之是白旸那張棱角分明的帥臉。

他呆呆看了白旸一會兒,轉身滾爬向牆邊的底櫃:“我,回去睡,就不會做噩夢了。”

“不行,”白旸抓住他一只腳踝,“回來,你把我一個人丢在外面,房子這麽大,我不害怕嗎?”

沈夜四腳着地,進退維谷,像被捕獸夾抓住的小動物,弱小可憐又無助。

他只能乖乖退回來,翻身盤坐,晃了晃那只被拉住的腳。

掌心中的腳踝纖細脆弱,觸覺細胞能穿透薄薄的皮肉感覺到內裏嶙峋的踝骨,鮮活的血管像蟄伏的蟲兒微微顫動。

白旸用力掐了他一下才放手:“躺下,聊聊你剛剛夢見什麽?我媽說過,噩夢說破了就再不會找上門。”

“一個……鬼魂,”沈夜縮進被窩裏,“來找我複仇。”

白旸幾乎被他逗笑:“哪兒來的鬼魂?他怎麽複仇的,吃光你的賬戶嗎?”

沈夜看着他,認真說:“她叫我去死。”

“誰?是你見過的人嗎?”白旸的表情生生從嘻笑扭成嚴肅,看起來有些複雜,“男的女的,多大年紀?”

沈夜搖搖頭:“記不清了,說破即滅。”

白旸不太放心地看了他一會兒,的确有些夢境在驚醒後很快就被遺忘了,像被風吹散的迷霧,潛意識的活動總是不講道理。

他想說些別的轉移一下注意力:“凱恩派了便衣到獾鼠市場一帶搜查,這兩天樸惜爾的情緒很不穩定,網上那些報道對她刺激很大,青春期的小孩本就容易偏激。”

“我覺得她昨晚過來,說的都是真話。”沈夜露出困惑表情,“她父母之間,感情必然不是太好,但似乎也沒有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據說很多伴侶的一生都是那樣過來的,開始時情深意濃,眼中時刻裝着彼此,漸漸熱情被生活消耗,愛情歸于平淡,只剩下日複一日合夥人般的分工協作,撫養子女、贍養老人……”

“對了,為什麽樸仁宰的父母總不露面?明天他的屍體就要正式醫檢,還是早早櫻先生簽字同意的。”

白旸嘆了口氣,在沈夜旁邊躺下:“據說身體不适,這借口很管用,畢竟他們剛剛從厄爾斯探親旅行歸來,總得倒倒時差。”

沈夜詫異:“你是說,樸仁宰的父母定居在暮星?”連遠在厄爾斯的早早櫻夫婦都趕過來了。

“A區,和小女兒一起住,其他子女需要每個月向他們轉賬,幾千到數萬因不等,由小女兒照顧他們生活。”白旸把從凱恩那裏得知的信息轉述給沈夜,“生育投資的典型成功案例,據說子女們除了給錢幾乎不會回家,樸仁宰也一樣。他父母得知他墜樓去世的消息後,問了兩個問題,一個是能得到多少保險理賠,一個是遺産如何分配。”

“果然生得多了不差孩子。”白旸語帶嘲諷,“原本還能過來看看能不能分些財産,後面聽說兩個孫輩需要監護人,就連通訊也不接了。也不知這麽不講感情的提款機是怎麽批量生産出來的?”

“馴服。”沈夜輕聲說。

白旸那句只是随口抱怨,并沒有期待得到回答,是以沈夜說出這兩個字之後,他有些吃驚。“馴服?”

“對,人是可以馴服的,尤其是父母對孩子。父母可以利用自身的經驗和權威優勢,從小向孩子灌輸符合他們利益的價值觀,亞華城如今還有背誦《弟子規》的小孩,打罵教育也幾千年屢禁不止。小孩就像一粒種子,只要園丁願意,他可以種出立方體的西瓜和讓藤蔓直接長成搖椅。”

“給我一百個孩子,我能培養出科學家、詩人和警察,也能培養出瘾/君子、小偷和變/态。”

白旸唇角抿動,卻不知說點什麽。

他雖然在警校讀過許多匪夷所思的案例和對原生環境的剖析,甚至見過卑劣,與罪惡面對面搏擊,但總體上他的生活是在陽光下的。

他不會因為獵奇去購買一只立方體西瓜,也同樣無法感受到樹上結出那架搖椅的痛苦。

為什麽沈夜會一語中的地說破那個因果:馴服。

對于無差別的教育量産商品,市面上有無數應試教育下規格統一的人才,六七個感情淡薄卻不斷為原生家庭回血的子女,顯然也是批量生産的結果。

這種生産除了馴服,還能是什麽呢?

白旸很想再跟沈夜聊幾句,并非有意探知對方的隐私,而是覺得用這樣一個話題作為結束并不美好,他不希望沈夜再次從噩夢中驚醒,非要躲進狹窄的櫃子才能安睡。

可當他轉頭過去時,沈夜似乎已經合眼睡着了,輕淺的呼吸融進夜色裏。

白旸環視四面書牆壘起的牢籠,他很想知道沈夜曾經是否被馴服過,他們馴化他的時候都用了什麽手段。

而他在穹頂為他開辟的那一扇假窗,是否又能讓他真正被陽光照亮。

“在我離開之前,重新給你建一座房子好不好?”白旸悄悄問沈夜,“你不回答,就是同意了。”

他在腦內偷偷打開建築雜志,選個炫酷的外形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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