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魇魔法賈環受辱怒出賈府

将軍府家的青緞黑篷子馬車一路行到了榮國府側門前才停下。

林黛玉初來賈府尚走的是比不得側門的角門,這其中自然有欺壓弱女的意思,但無論如何,賈環的身份也高不過去她幾分。

往日行走間賈環少有從前面出入,雖是心中不愉,倒也真談不上十分在意。

豈料賈環正使着車夫往角門處去時,龔府的管家鳴伯卻輕輕地扯住了缰繩,兩匹好底子的高頭大馬竟被他勒得嘶鳴着生生擡起蹄來,那等舉重若輕是擁有一個現世靈魂的賈環瞠目不已。

“鳴伯,您這是?”賈環眨了眨眼睛,眸子圓亮亮黑沉沉的,減去眉宇間一絲陰霾冷厲,越發像個讨人稀罕的精致公子。

鳴伯年過花甲,精神頭卻很足,滿頭花發整整齊齊地攏在四方巾裏,皺巴兒臉孔上始終挂着溫和謙卑的笑:“哥兒,您走錯了路。主子們出入,絕沒有走角門的道理,榮國府不懂這樣的規矩,今日說不得要替他們改上一改。若使環哥兒受了輕慢,回去了不僅太太處不好交代,恐怕老爺也要賞我頓排頭!”

賈環從老人的眼睛裏看出了一種執拗和鐵血,甚至他的每根皺紋裏頭透着黑鐵樣的堅硬定然,他熟悉這股子味兒,在前世那個無比倔強冷漠的爺爺身上小少年看了一輩子,乃至于他雖則表面溫和沉凝骨血裏卻深深襲承了這一點。

這是真正瀝過血而淬過魂的軍人風骨,如青松、如泰岳,絕不輕崩。

賈環微笑斂目:“全憑鳴伯做主。”

也是湊巧,昨日賈府裏生了大事,此刻正是兵荒馬亂人仰馬翻之際,否則換了平日必要引來矚目的庶子強入側門,放在今天鳴伯也只是拾掇了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厮,便輕輕松松地領着賈環從側門入了。

還未走出幾步,便見一個粉紅裙襖的女孩兒遠遠地奔來,行至近前,看到賈環一時便紅了眼圈兒,哽哽咽咽地喚了一聲:“哥兒!”

“蓮香,你怎麽這副模樣?竟是被哪個欺負了不成?”賈環從袖子裏掏出塊繡折枝梅的雪青帕子遞給面色蒼白發鬓淩亂的少女,他冷眼瞧着往日極愛整潔極重儀容的蓮香此刻竟是未施粉黛,面上還有殘留的紅印和淚痕,想到一些瑣碎,小少年一雙細長眼兒便漸漸如兩彎冷刀出鞘,陰狠至極。

蓮香抹掉了一臉狼狽,她跟着賈環時日長了,雖表面看着嬌憨純良,實則心眼子早多了一把。

日前她哭歇受屈時,鴛鴦和玻璃兩個已百般地安慰了,蓮香卻始終不肯将自己收拾幹淨,只等着她的哥兒回來,好叫他看看這賈府是什麽樣的良心,他們主仆兩個,在這貴重的賈氏族人眼中又是哪個等的卑賤!

“哥兒,昨日寶二爺和琏二奶奶本是好生地與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幾個說着樂子,沒成想卻突然發了瘋似的又咬又鬧,眼看着竟是不認人了!沒過多久,兩人卻吐了白沫子,一時進氣多出氣少,郎中來了說是沒救,老太太太太聽了險些沒一頭的昏厥過去。”

蓮香與賈環邊走邊說,轉眼便到了绛雲軒。王熙鳳也是在此處發了瘋癫,仆婦婆子不敢妄動,也只好讓她與賈寶玉一道停在了此處。

這本是別家內闱,鳴伯自當避嫌,可看着賈環貼身丫頭那副慘狀,又生怕将軍夫人千叮咛萬囑咐要照顧好了的小少年受了委屈的,也管不了這許多,只默念幾句“告罪”也便面不改色地跟了進去。

蓮香又說道事後趙姨娘如何如何說了那等混賬話,當即被老太太噴個狗血淋頭,又有那王夫人明的暗的斥責,竟是将一夜不在府內的賈環也牽連了進去。

過了後半夜,賈寶玉與王熙鳳兩個并不見好,眼看着都要翻白僵直了,王夫人再也忍不住,哭将着使人拿了趙姨娘,幾番打罵便從她口中得知了事情真相,原是她與馬道婆兩個串通請了五鬼拘了此二人的魂魄,哪怕是當即燒了那作祟的符紙也沒有救的法子。

怒極攻心的老太太與王夫人一時哀若灰死,存了憎恨報複的王夫人更是當即直言,但凡賈寶玉有個一長二短,必要那狗娘養的庶子也嘗嘗同樣的苦,好叫這個賤人知道什麽是切膚之痛!

王善保得了命來拿賈環,卻不曾料他徹夜未歸,未免太太責罰,他便捉了一頭霧水的蓮香。想那蓮香一個小小丫鬟,又是二房裏逐出去的,王夫人一見,新仇舊恨一湧而上,不問青紅皂白,先使金钏兒甩了她兩個大耳巴子。

蓮香被人扣住反抗不得,雖後有鴛鴦得了老太太令保她下來,可這苦頭已是吃的足足了,女孩兒心裏暗恨不已,固然趙姨娘是那個該殺千刀的罪魁,可王夫人卻也并不是什麽值得放過的好人!

賈環見她眉眼含煞,心裏并沒有不明白的道理,卻也不願意去多說什麽。蓮香到底是他的人,有甚不好的關起門來要打要罵都是自己的事,王夫人哪怕是如今當家的主事,只但凡老太太不曾點頭,又有哪個權力能明面欺負到庶子頭上來的?傳出去,賈環可是要被取笑得裏子外子都丢幹淨了!

一旁人老成精的鳴伯見此子神色內斂,曜眸有冰,偏生嘴角還噙一絲柔笑,心內兀自咋舌不已,他是跟着龔父幾十年的老人了,無論是老爺幼時還是他家大公子此番年紀時,也絕沒有這樣的風姿城府,原是人中之龍卻被看成穴底之蟲。

這賈府,也談不上甚光輝燦爛的明日了。這位看慣人世滄桑風雲易變的老人搖頭嗤笑十分。

到了绛雲軒裏,一片愁雲慘霧,惜春李纨等神色凄苦,唯有探春,眼眶通紅地跪在珠簾之內,賈環不問也知她是甚麽樣的心思,想必趙姨娘弄得這一出讓她很是惶恐,又有王夫人心中難免怨怼,賈家三小姐,恐是為了先将自己從這亂局裏摘出去,才先下手為強地弄了這一出。

侍奉在珠簾外側的鴛鴦見了賈環頓時眼睛一亮,有心拉他過去分說幾句,裏間卻傳出幾聲低微的咳嗽:“鴛鴦,是哪個?可是那不要臉的孽畜回來了?”

鴛鴦只得沖賈環使了一個眼色,低聲道:“回老太太的,是環哥兒。”

“哼,小小年紀竟懂夜不歸宿,原也不是個安分的,使他滾進來!”

鴛鴦挑了簾子,福了福身:“哥兒請,老太太心思憔悴得很了,還望哥兒擔待些。”

賈環拱手:“有勞姐姐。這位與我同來的是鎮國将軍府管家鳴伯,舟車勞頓,還請鴛鴦姐姐好生顧着。又我那丫頭蓮香你是見着的,還請替她尋套衣裳穿,弄些水洗把臉子,改日必當親自酬謝姐姐。

鴛鴦一聽老者身份,額上便有冷汗,忙不疊地應下:“請哥兒一徑放心,鴛鴦省得。”

賈環又再三作禮後才進了簾內。

绛雲軒內閣本是這榮國府頂頂華貴精致之處,終日燃有使人銷魂酥骨的龍涎鳳香,懸有七彩刻絲的宮縧挂穗,此刻這些卻是全數替換成了苦澀藥腥、刺鼻香灰,更有垂墜下許多青紅鬼臉雞血朱砂的各色符紙,在昏黃的燭光裏泛出光怪陸離的血色。

“老太太。”賈環走到軟榻前,一色的杏錦緞子上倚着位以手撐額隐帶愁容、上了年紀的老人,她有些富态,面上褶子卻不多,攏在黑色抹額裏的頭發也是鬓邊也只是稍稍起了些霜白,瞧着很是位高權重、貴重高儀。

賈母睨了他一眼,小少年這才發現她的眼眶腫得有如核桃,面對自己疼愛了十幾年的寶貝孫兒,她顯是十足地心軟了。

“跪下,孽畜!”

賈環淡淡一笑:“環兒何錯之有,請祖母明示。”

老太太一巴掌重重拍在小幾上,冰冷的濃茶順着錦褥子一溜兒地躺,鴛鴦和玻璃匆匆地往裏跑,見狀不由壓低着嗓子驚呼數聲。

“何錯之有?你竟還敢拿這個來問我?你那個賤貨姨娘使了什麽腌臜手段,你心裏沒數不成!甭以為你在外躲了一宿,我就抓不着你的把柄!”

賈環雙手環胸,冰冷嗤笑:“老太太,您活了大半輩子,總該見識比我多得多了!有個道理孫兒不說您焉能不懂?這世上總沒有颠簸不破的謊話,何況我此兩日皆是行往匆匆,哪裏有勞什子功夫去收拾那些有的沒的?但請老太太一查到底,若果真如此,賈環絕無二話,必自請家法去!”

賈母的臉色這才好看一些:“你也別使這等臉子!我也是沒轍兒,心裏燥得很。前些日子常聽玉兒說你與鳳辣子關系頗好,如今她與寶玉一道倒着,半只腳就踏在閻王殿前,你要是當真兒與她體己,也想想招兒罷!”

賈環道:“可确實是魇魔法無疑的?”

老太太說到此節兒又不免恨他:“那賤人這麽說的,我哪知道真假!”

賈環點頭垂眸沉默。按照紅樓夢書中所著,趙姨娘使魇魔法是賈寶玉十五六歲時了,且也沒有後續這些,若是自己這根蝴蝶翅膀惹來的變化,那化身跛足道人和癞頭和尚的二仙恐尚不知天機易改,等他們來時賈寶玉與王熙鳳兩個早化成一抔黃土無處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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