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容灼這一夜,又累又怕,還淋了半宿的雨,這會兒早已是強弩之末。
先前他強撐着精神,不過是擔心容母他們的安危,如今聽于景渡說已經讓人去找了,他心裏那根弦一松,便再也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不多時,有人來知會于景渡說熱水燒好了。
容灼如今昏迷着,于景渡也沒法讓他泡澡,怕熱水一激他承受不住,只能讓人将熱水送進來,而後拿帕子幫他擦身。
先前于景渡沒顧上仔細看,如今才發覺少年身上腿上竟還有不少磕碰出來的傷。
尤其小腿上的傷被雨水泡得已經有些發白了,看着就疼。
于景渡小心翼翼幫他清理好傷口,自始至終眉頭一直緊鎖着。
他常年習武,在傷口上一掃就能大致判斷出這傷是怎麽來的。
所以他幫少年一一上過藥包紮好之後,便将對方這一路上經歷的磕碰和摔打都估了個大概。這些傷其實對一個武人來說,實在算不上多嚴重,可落在養尊處優的小纨绔身上,便讓人無端覺得心疼。
若容灼這會兒醒着,定然會被此刻的于景渡吓一跳。
只因向來清冷克制的宴王殿下,這會兒渾身都是掩不住的戾氣,像是随時打算提刀去大殺一通才能平息胸中的郁結。
幫容灼擦完身體又處理好傷口之後,于景渡便一直坐在榻邊,一言不發。
直到房門被敲響,無雲推門而入,他才收斂了渾身的戾氣。
“六叔。”于景渡朝他行了個禮。
“聽你的護衛說,小施主生病了,貧僧便來瞧一眼。”無雲說着走到榻邊,目光落在容灼額頭上的傷時稍稍怔了一下,“小施主冒雨前來,定是對你極為信任。”
“他不是來找我的,是來找宴王的。”于景渡道。
Advertisement
“他來找的就是你。”無雲淡淡一笑,“不然為何你會在寺院門口遇到他?”
于景渡略有些不解,便聞無雲又道:“我上次便與你說過,這是你與他的緣分。至于你是誰,這并不重要。”他說着一手搭在容灼手腕處,替對方診了診脈。
“寺中沒有會醫術的僧人,我這半吊子都不算的,反倒擔起了大任。”無雲收回手又在容灼額頭上輕輕探了一下,“小施主應該是受了驚吓,再加上淋了雨染了風寒。”
“有藥嗎?”于景渡問。
“貧僧開的方子抓了藥,你敢讓他喝嗎?”無雲失笑,見于景渡表情複雜,他又道:“他太累了,讓他先睡一覺吧。年輕人身子骨擔得住,養幾日就好了。”
于景渡應了一聲,心裏卻盤算着是讓人去江府弄點藥來,還是等雨停了,直接帶着容灼去江府。畢竟這清音寺條件太艱苦,他住着倒是沒什麽,讓生了病的容灼待在這裏,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無雲只在房中待了片刻,便告辭了。
于景渡将人送出了門外。
這會兒天色已經大亮了,但因為雨尚未停,所以天空看着灰蒙蒙的,很是壓抑。
“你身上的戾氣太重了,比這天氣還刺人。”無雲看着院中的雨幕道:“放任自己動怒,這不是好事。”
“六叔,你說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于景渡問道。
無雲聞言并未作答,只轉頭看向他。
便聞他又道:“我原是打定了主意,讓他好好去過自己的生活。可我沒想到,我不去招惹他,他依舊沒法安安穩穩的……”
“景渡,你這些年在外頭當是見過不少人。你仔細想想,這芸芸衆生,哪個能輕易獨善其身呢?”無雲問道。
“我管不了衆生,我只想讓他安安穩穩的。”
“你改主意了嗎?”無雲又問。
于景渡擰了擰眉,沒有作答。
“我以為出了這樣的事,你會毫不猶豫将人留在身邊。”無雲失笑道,“但如今看來,你似乎還在斟酌。”
“六叔,你覺得我能贏嗎?”
“你從前不會這麽問我。”
“從前我不在意輸贏,大不了賠上一條命罷了。”于景渡說着看了一眼屋內的方向,“可如今……”他早已不是那個無牽無挂的于景渡了,他開始在意輸贏了。
想到今日一早在寺院門口見到容灼時的那一幕,于景渡心裏就有些發悶。
得知小纨绔來投靠自己,他本應是高興的,可那一刻于景渡心裏想的卻是:
萬一自己輸了呢?
小纨绔怎麽辦?
“我不想讓他陪我一起死。”于景渡道。
“那你就陪他一起活着。”
無雲說罷便轉身走了,臨走前雙手合十,朝着于景渡略一颔首。
于景渡目送對方離開,又對着滿院的雨幕發了會兒怔。
容灼這一覺睡了小半日。
在他昏昏沉沉之時,于景渡一直守在旁邊。
直到過了晌午,黎鋒才回來。
“人都安全,刺客不知是有所顧忌,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并未再回去過。”黎鋒朝于景渡道:“依着殿下的吩咐,将他們暫時安置在了江少卿家裏。”
“此事不要聲張,把尾巴收好,莫要讓人知道他們的下落,免得節外生枝。”于景渡道。
“殿下放心,一路上馬蹄印都做了手腳,刺客就算再回去,也找不到他們的下落。”黎鋒道,“而且我命人架着馬車繼續往前跑了,這樣若他們循着蹤跡,只能往祁州的方向追。”
于景渡聞言點了點頭,眉頭卻一直沒有舒展。
“殿下,容小公子這邊您怎麽打算的?”黎鋒問道:“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您還不打算招攬他嗎?”
“人自然是要留下的。”于景渡道:“不過此事不能操之過急,要給他點時間。”
畢竟是一條沒法折返的路,尤其對先前就知道容灼打算的于景渡而言,讓容灼打心眼裏接受這一切,并非易事。
因為他不想在這件事情上朝容灼施加任何壓力。
免得将來容灼後悔之時,他沒法朝對方辯駁。
“那您的身份……”
“讓他緩一緩吧,別再吓唬他了。”
容灼不知道他的身份,多少還能将他當成朋友,對他依賴和信任。若得知他就是宴王殿下,哪怕不當場翻臉,往後也會因為身份的緣故,對他敬而遠之。
如此,他就真的再也沒有與對方親近的可能了。
小纨绔會趴在青石的肩上委屈得大哭,卻不可能對宴王如此。
哪怕他們明明是一個人……
“這封信你也看看吧。”于景渡将先前容灼帶着的那封信遞給了黎鋒。
黎鋒快速将信掃了一遍,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先前豫州水災,朝廷确實撥了一大筆錢糧前去赈災,可……”黎鋒擰眉道:“一直以來并沒有赈災錢糧出問題的消息傳來,祁州也沒有折子遞過來說此事啊。”
“看這個架勢,消息應該快了。”于景渡道:“紙終究包不住火,若非他們聽到了風吹草動,便不會這麽急着善後。”
黎鋒道:“殿下的意思是……”
“容慶淮必定是知道了什麽,猜到接下來會事發,才這麽着急想将妻兒送走。”于景渡道:“但他太天真了,這種時候他越是動作,反倒越容易被人盯上。”他口中的容慶淮,便是容灼的父親。
“屬下看這信中所言,容慶淮在這件事情上只是沾了點邊,甚至連正面參與都不算,也不曾貪墨銀兩。”黎鋒道:“就算事發,以他這樣的情況,也不會有太大的懲罰吧?他為何這麽驚慌……會不會是他信中撒謊了?”
“大概是因為他不是太子的‘自己人’吧。”于景渡道,“這種人很适合做替罪羊。”
黎鋒一怔,“殿下已經篤定此事背後之人是太子殿下?”
“本王不知道……但容灼說是他。”于景渡道。
黎鋒聞言一臉震驚,他們殿下什麽時候竟然會信一個小纨绔的話了?
“屬下還有一事不明,若容慶淮并非太子的人,那他當初為何要沾上此事?”黎鋒道:“看他這做派,也不像是個貪圖名利之人,否則何至于在朝中多年連個靠山都沒傍上?”
于景渡想了想,開口道:“那個時候正是四弟打算招攬容灼的時候吧?”
“容慶淮是想先替容小公子納個投名狀?”黎鋒問道。
“又或者……是有人故意想拉他入局。”于景渡道:“沒想到事情出現了變故,容灼并未成為四弟的人,那容慶淮自然也就成了外人。”
于景渡甚至懷疑,此事的始作俑者或許都不是太子本人,只是對方身邊的人自作聰明。沒想到他們歪打正着,拉了這麽個替罪羊入夥,如今正好要派上用場了。
依着于景渡的推測,容慶淮應該還算是清醒的人,在沾上事情後不久就發現了太子的真面目。如此一來,他後來對容灼的種種“劣跡”并不如何計較,也就說得通了。
因為他知道,這位太子殿下并非值得托付之人。
所以他非但不惋惜容灼錯失的“前途”,甚至還默許了……
“身在這朝局之中,若是不能站在高處,就只能事事被人擺布,甚至連自己的家人都護不住。”于景渡道。
他說罷轉頭看了一眼屋內的方向,朝黎鋒道:“你去休息吧,再讓人弄一碗熱粥送過來。”
黎鋒聞言忙應是,而後也順着對方的目光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猜到屋裏的人應該是醒了。
容灼這一覺,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
他夢到自己燒得跟個火爐似的,渾身疼得厲害。
還夢到有人替他擦身體,對方帶着薄繭的手指在他臉上摩挲了許久,動作克制又放肆。克制是因為力道很輕,放肆則是因為反反複複……
他醒來的時候發覺屋裏沒人,開口想說什麽,才發覺自己聲音沙啞得厲害。
好在不等他起身,房門便被推開,于景渡大步走了進來。
“青石……”容灼開口,那聲音惹得于景渡登時擰起了眉頭。
“先別說話了。”于景渡倒了點水端到榻邊,一手将他扶起來倚在自己身上,然後喂了他兩口水。
“我娘他們……”
“都安置在了江府,你放心吧,他們都很安全。”于景渡道:“等你燒退了,就帶你去見他們。”
容灼聞言這才松了口氣。
他這麽一放松下來,神情便再次有些恹恹的。
于景渡伸手在他額頭輕輕探了一下,手背碰到了對方傷口,惹得人往後躲了一下。
“疼嗎?”于景渡問道。
“不太疼。”容灼看着他,面上帶着點劫後餘生的慶幸,“青石,這次要多虧你教我怎麽摔馬,昨晚我騎着馬引開了賊人,趁着他們不注意的時候跳了馬,他們還不知道呢,追着空馬就跑了……”
少年說這話時,還帶着點小小的得意。
于景渡卻聽得心驚肉跳,他幾乎不敢去想,這中間若是出了一丁點差池,後果會如何。
其實他一直都覺得容灼是個挺嬌貴的人,怕冷怕熱,怕累怕餓,還怕死人,甚至連宴王都怕……
可昨晚,就是這樣一個看着弱不禁風的人,憑着自己的一腔孤勇,救了自己的家人,又冒着深秋的冷雨奔波了半宿。
“你不誇誇我嗎?”容灼雖啞着嗓子,說這話時卻微微揚着下巴,一臉求表揚的神态。
于景渡并不想表揚他,甚至還想說讓他下次遇到這種事的時候,應該躲起來先保證自己的安全。
可他沒法這麽說,因為當時面臨危險的是對方的至親。
那些在他眼裏并不如何重要的人,是容灼要豁出命去護着的人……
所以他只能違心地開口道:“你做得很好。”
“下次還能做得更好。”容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摔得還是不夠熟練。”
“不會有下次了。”于景渡伸手幫他順了順散在額前的碎發,“往後會有人護着你的。”
容灼聞言頓時想起了什麽,問道:“宴王殿下醒了嗎?”
“你想見他?”于景渡問道。
“我……”容灼有些緊張地道:“其實我還是有點怕他。”
他說這話時,一手無意識攥着中衣的衣擺,看得出是真的有點怕。
在容灼心裏,那人畢竟是未來的皇帝,哪有老百姓見皇帝不害怕的?
“但是我爹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只能求他幫忙,不然我爹會有危險。”容灼道。
“你的信我已經拿給他看過了。”于景渡道:“他差人去了京城,說會保護你爹的。”
“真的?”容灼一臉驚訝,“宴王殿下還挺敞亮。”
于景渡猝不及防被他誇了,表情有些複雜。
“那他有沒有說要見我?”容灼問道。
“他在禪房裏和寺裏的師父參禪呢。”于景渡道,“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容灼聞言很明顯又松了口氣。
“青石,你說我爹會有事嗎?會不會坐牢啊?”容灼有些擔心地道。
“我聽王爺的意思,你爹不是主謀,連從犯都算不上,而且還可能是被脅迫的。”于景渡道:“再加上你們被追殺的事情作為證據,只要他肯積極配合将這件事情弄清楚,我想罪責不會太嚴重。”
容灼聽他這麽說,面色終于稍緩。
他不大懂這個朝代的量刑規則,還真怕他爹會不小心丢了性命。
“你好好養病,別管這些了。”
于景渡說着用被子将他裹好,生怕他再着涼。
“青石……”容灼坐在榻上裹着被子,只露出一顆小腦袋,看着乖順又可愛,“你說我投奔宴王殿下,他會收我嗎?我如今既沒有才學,又沒有好名聲,就是個只會逛花樓的纨绔。”
“有才學的人國子學裏一抓一把,不缺你一個。至于名聲,那種東西宴王自己都沒有,更不會在乎你有沒有。”于景渡道。
“好像有點道理。”容灼又道:“可我投奔他,也沒法為他做什麽,還是挺廢物的。”
“昨晚你憑一己之力救了你全家人的性命,可以說是有勇有謀。”于景渡道:“而且你帶來的那封信很重要。若非你昨晚的舉動,這個證據以及你爹這條線索都會斷掉,宴王若是想查這件事情,就不好下手了,所以你幫了他很大的忙。”
“真的?”容灼一臉不敢想象的表情。
“是真的,我聽他親口說的。”于景渡道。
“宴王殿下說我有勇有謀嗎?”容灼小聲問道。
“嗯。”于景渡點了點頭。
容灼聞言頓時眉開眼笑,像是得了什麽獎賞一般。
“只有一件事情,我還想問你一句。”于景渡道:“你當真想好要跟着他了?”
“沒別的路了,這件事情肯定是太子幹的,他現在恨不得弄死我們。”容灼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們和宴王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啊!”
于景渡險些被他逗笑,好不容易才忍住。
“你有想過,萬一宴王輸了……”
“不會的,我上回就跟你說過,他會當皇帝。”容灼一臉篤定。
于景渡被他這表情逗得再也忍不住,不由輕笑出聲。
容灼見他笑,便也傻乎乎跟着笑。
少年這會兒還發着燒,說了會兒話便又開始頭疼。
他順勢将腦袋抵在于景渡肩膀上,像是在抵抗腦袋裏突如其來的痛感。
就在這時,黎鋒送了粥進來。
容灼擡頭看到黎鋒,登時坐直了身體。
“你怕他?”待黎鋒走後,于景渡問道。
“他是宴王殿下的人吧?”容灼道:“那就是未來皇帝的左膀右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種。”
于景渡擰了擰眉,對小纨绔這随口就喜歡胡說八道的做派很是無奈。
可他偏偏又喜歡聽對方胡說八道,因此不舍得教訓人閉嘴。
好在他知道,容灼并非不知分寸,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估計只會當着他的面說,在旁人面前未必會胡言亂語。至少他記得自己在給周豐做小厮時,容灼在他面前就沒怎麽說過這種沒分寸的話。
這麽一想,他心裏竟覺得十分熨帖。
因為只有他在小纨绔心裏是不一樣的那一個……
“那你也怕宴王?”于景渡一邊舀了粥喂給他,一邊問。
容灼忙點了點頭,乖順地就着他的手喝粥。
“其實他不是很吓人,人很好的,有時候比我還好說話。”青石道。
“你可不好說話。”容灼道:“你其實挺高冷的你自己不知道嗎?”
于景渡一怔,“有嗎?”
“有啊,要不是因為一開始我包了你,我可不敢輕易跟你搭話。”容灼一本正經地道。
于景渡萬萬沒想到自己在容灼心裏竟是這樣的形象。
“我跟你說,你在宴王殿下面前也要注意一點。有道是高處不勝寒,人在坐上了那個位置之後,都是會變的。”容灼道:“雖然他不至于變得多離譜,但肯定不會一直像現在這樣。所以你在他面前,也要謹言慎行。”
容灼這邏輯很簡單,就像現代社會在單位裏,領導總喜歡把“大家不必拘束”挂在嘴邊。可如果真有人當着領導的面不拘束了,大部分領導都不會高興的。
“伴君如伴虎。”容灼一邊就着于景渡的手喝粥,一邊擡着下巴指了指對方心髒的位置,“這句話你可要牢記在心。”
莫名被教訓要“夾着尾巴做人”的于景渡,一時都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來。
“你這麽懂,将來見了宴王,一定很會讨他歡心。”于景渡意味深長地道。
“我可不是阿谀奉承之人。”容灼煞有介事地道:“而且讨得君王歡心未必是好事啊!你看古往今來,多少人就栽在‘恃寵而驕’這幾個字上。”
他說着一臉認真看向于景渡,像是在勸誡對方。
于景渡忙配合地點了點頭,看着很是虛心。
“我拿你當朋友才跟你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容灼将最後一口粥喝了,沖他不好意思地一笑,“能不能再給我盛一碗粥?”
于景渡:……
--------------------
作者有話要說:
于景渡:《恃寵而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