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給邬寧選侍的這個差事,說老實話,不好做。

保皇黨和有藩王坐鎮的幾方勢力都想借此機會往邬寧身邊安插自己的親信,寶貝兒子不到最後關頭舍不得,就四處去搜羅背景幹淨容易拿捏的青年才俊,想方設法塞進禮部的選侍名冊裏。

燕賢那邊偏偏不準,只要查出與京中世族有牽扯的,一律棄之不用。

禮部尚書雖同燕賢一條心,但又不敢把世族得罪的太狠,總得挑揀着幾個容貌才情都一般般的拿來應景,讓燕賢知道了,難免有微詞,當真是夾在中間兩頭受氣。

好不容易把朝廷上的小鬼們應付過去,進到宮裏來,還得應付宮裏的神仙。選出的侍君讨得邬寧歡心,就要惹來燕柏的不滿,求得燕柏滿意,就得犯着被邬寧一撸到底的風險。

難!真難!

但也不是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這朝堂上文武百官,哪個後宅安寧?勾心鬥角的事見多了,心裏都跟明鏡似的,只是面上裝作不知道罷了,反正這世上最不缺容貌美豔的女子,愚昧的,蠢笨的,被鬥倒了的,大不了打副棺材找地一埋,再迎新人進門就是了,也省的被谏官彈劾妻妾如雲、貪戀美色。

選侍君,顯然是同樣的道理。

既要模樣出挑,邬寧看着舒坦,又要腦子不好,燕柏随時可以料理掉,如此一來,這份差事就算辦妥當了。

思及此處,禮部尚書忙給邬寧舉薦:“陛下,這個,這個,還有這兩個,都是這批選侍裏一等一的長相。”

“一等一的?你可別唬我。”

“陛下太高看臣了,臣哪敢啊。”

邬寧笑笑,大筆一揮,在禮部尚書提及的姓名上畫了圈:“還有嗎?”

“自然有的。”禮部尚書想了想,又翻幾頁冊子,心說這個雖不大愚蠢,但是個有脾氣的犟種,進了宮也定不會安分守己:“可找着了,在這呢陛下。”

“他?”邬寧指着楊晟的名字,不禁彎起嘴角:“快二十啦。”

“年歲是有些大了,勝在模樣好啊。”

邬寧真沒想到自己能在選侍名冊上看到楊晟,楊晟那一身洗不去的野性,怎就能入了禮部的眼?

往後一翻,有了答案。

楊晟竟還是個六品小京官家的嫡長子。

“家世也不差,為何将要及冠之年仍未訂親?”

“興許,是老天爺留着他進宮侍奉陛下呢。”

邬寧當然不會信這種鬼話,只在楊晟的名字上畫了個圈,眉眼俱笑道:“照你這意思,還是緣分喽。”

禮部尚書餘光瞥見緩步而來燕柏,不敢再應承。

“臣,參見君後。”

“免禮。”

燕柏上前兩步,親手扶起禮部尚書:“為着選侍君一事,尚書大人真是沒少費心,瞧着都清瘦了。”

邬寧只知燕柏如珪如璋,玉面公子的稱號,卻不曉得他亦是京中出了名的笑面虎,一看他笑,禮部尚書腿肚子都打顫,忙說:“臣受陛下所托,不敢不盡心竭力。”

“聽聞各地官員的公子近幾日都已陸續到京了?”

“是,青州和遂州的選侍因路途遙遠,還需些時日。”

燕柏微微颔首,又笑着說道:“這一路車馬勞頓,難免形容疲倦,倒不必太匆忙的入宮面聖,先各自安頓妥當,讓他們養一養精神,也好看看品性如何。”

“這些公子生平第一次入京,免不得要出去見見世面,稍有不慎便會被霖京城的繁華迷花了眼,正是觀其品性的好時候。”禮部尚書說完,贊道:“君後果真思慮周全。”

“欸。”邬寧打斷二人:“品性,不打緊,年紀輕輕的,會玩愛玩才好,整日待在房裏的悶葫蘆我還不要呢,不許太苛刻。”

燕柏問:“逛妓院的也要?”

“他們敢?腦袋長在脖子上不舒服了?”邬寧将名冊丢到禮部尚書的懷裏:“好啦,這玩意壓根看不出什麽滋味,剩下的尚書大人自己掂量着辦吧,朕還有奏折沒批完。”

禮部尚書捧着名冊,看向燕柏。

燕柏對名冊上的人不感興趣,也知道自己此時幹預必定會惹邬寧不快,因而并未多言。

禮部尚書見狀,這才施禮退下。

待他走後,燕柏的臉色立時陰沉了幾分,看邬寧的眼神別提多“恨鐵不成鋼”。

“我又怎麽了?”

“你說呢?”

邬寧面露一絲茫然。

燕柏不禁長嘆,其實他真懶得同邬寧講這些大道理,每每苦口婆心,簡直像個當爹的:“阿寧,做皇帝要有做皇帝的威嚴,要讓群臣與萬民對你有敬畏之心,日後想要什麽,只管交代禦前的人,他們曉得怎樣去提點,而大臣自會以此揣摩聖意。”

燕柏把話說得這麽直接,就是傻子也該明白,他是不想邬寧在百官眼裏是個只貪圖美色的草包皇帝。

“唔……”邬寧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你之前好像跟我說過一次。”

豈止一次!

即便燕柏很努力的讓自己別那麽像個當爹的,可一開口還是個慈父:“那你聽進去了?”

邬寧繼續點頭:“聽進去了。”

“……”

“表哥,我真聽進去了。”

邬寧的目光實在誠懇真摯,仿佛山林裏不谙世事的小狐貍,誤入這雜亂的塵世間,對任何人都毫無戒備,信賴至極,尤其是他。

邬寧小時候燕柏就受不了這個眼神,沒想到長大了更受不了。

……

大選之日定在七月初一,這時節霖京城的日頭跟長在屋檐上似的,能把人活活熱死過去。

邬寧一想到那些選侍在外面候着,進殿面聖時身汗身水的,渾身散發一股馊味,就覺得倒盡胃口,所以在此之前,她打算出宮去看看。

這樣對荷露說完,邬寧又囑咐道:“你要敢告訴表哥,我就割掉你的舌頭。”

“奴婢可以守口如瓶。”荷露憑着自己一張巧嘴,在邬寧跟前得了臉,算個紅人了,私底下也敢說些俏皮話:“不過,陛下得帶着奴婢一塊去。”

“你倒是會順杆爬,可你不在,誰來幫我應付表哥呢?”

“陛下放心,奴婢保管瞞天過海,不讓君後知道。”

荷露能在一衆宮婢中脫穎而出,被燕柏看中,近身伺候邬寧,足以說明她所思所慮比旁人更面面俱到,她很清楚燕柏既然做出了最大的退讓,便不會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計較,把和邬寧之間好不容易緩和的關系再度鬧僵。

那麽她大可以裝乖賣巧,借此由頭跟在邬寧身邊,充當燕柏的眼線,把邬寧在宮外的一舉一動如實向燕柏禀明,這樣一來,不僅把燕柏交代的差事辦妥了,邬寧心裏也會記着她幾分人情。

“好吧。”左右是要被人盯着的,邬寧倒不在意被誰盯着,她在耳垂前比量着一雙珊瑚耳墜:“那你快去換身衣裳,我們早去早回。”

“欸!”

荷露剛要走,又被邬寧叫回來:“等等,你說這兩副耳墜子,哪副瞧着樸素些?”

珍珠和珊瑚,都不算什麽值錢物件,可邬寧能随手拿着的,每一樣都價值不菲,荷露笑了笑說:“陛下要打扮樸素,最好一樣首飾也不戴。”

“啧,哪有姑娘家不戴首飾的,未免太奇怪了。”邬寧嘟嘟囔囔:“還是從前好,打扮成男人,走到哪都方便。”

荷露下意識的看向邬寧的衣襟,那處把布料都給撐滿了,愈發顯得腰身纖細,這身段,當真沒法扮成男人:“奴婢屋裏有幾樣素銀首飾,陛下若不嫌棄,就先湊合着戴一戴?”

“好呀,去拿來。”邬寧将那兩副耳環丢給她:“賞你啦。”

荷露為燕柏辦事,雖不缺金銀,但這般稀罕的首飾卻難得,頓時面露欣喜:“多謝陛下賞賜。”

邬寧笑着轉過身,對着妝鏡擺弄自己的發髻,不經心似的說:“只要你日後多幫着我,好處少不了你的。”

在宮裏當差,最要懂得“聽話聽音,鑼鼓聽聲”的道理,可邬寧平日一貫直來直往,荷露已然習以為常,并未把這話揣進心裏細琢磨,仍是無有不應的乖順面孔。

太聰明的人就這點不好,過份相信自己的判斷,認準一件事,輕易不回頭。

邬寧還是更喜歡曹全這種腦子算不得多靈光,卻肯下功夫用心思的,任憑什麽事,吃透了,嚼爛了,也就了然于心了。

趁着天色将暗不暗,微風涼爽之時,邬寧領着荷露悄然出了宮,她未乘馬車,侍衛們也識趣,喬裝跟随在隐秘處,不叫旁人察覺異樣。

因晌午炎熱,街上沒有百姓來往,小商小販都趕在黃昏出來叫賣,熙熙攘攘,熱鬧非常。

邬寧閑逛了會,便直奔霖京城最大的客棧,那些遠道來的官宦子弟在霖京城沒有親戚可以投靠,多是被禮部安置在竹間莊。

一進門,邬寧就瞧見窗邊坐着兩個菱族服飾的年輕公子,頭發一半編成細細的小辮子,一半披散在腦後,墜着許許多多銀鏈,看起來實在奇怪。

“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近些日子不招待女客。”

邬寧收回視線,盯着店小二:“做買賣還有往外攆人的?”

店小二在竹間莊裏迎來送往多年,也算見多識廣,邬寧雖打扮的素淨不起眼,但她這長相,這身姿,走到哪都是鶴立雞群的主,什麽樣的人家能把姑娘養的這般高挑而不畏縮,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店小二不敢冒犯,只得讪讪一笑:“客觀莫見怪,小的不過依着朝廷行事。”

一旁的荷露從懷中取出令牌:“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朝廷責問下來,叫他們去找我家主人讨說法。”

令牌上是燕氏一族的圖騰,滿霖京城無人不知,店小二忙将白布巾甩到肩上,招呼着邬寧:“客官裏面請。”

邬寧這趟出宮的本意是要見一見那武門郡來的慕徐行,她估摸着到了吃晚膳的時辰,在大堂裏準能摸着人影,于是指了指樓梯拐角下的桌椅:“就坐那吧。”

“好嘞!”店小二一邊賣力的擦拭長凳一邊問道:“客官來點什麽,今晌午後院剛宰了只牛,炙肉是極好的。”見邬寧點頭,店小二又道:“可要再來一壺酒?”

“酒,不必了,你讓人去六寶齋給我買一份杏酪豆腐回來。”

“我們竹間莊也有杏酪豆腐。”

“我就吃六寶齋的。”

窗旁那兩個菱族公子早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用一口不大地道的官話搭讪:“姑娘,敢問六寶齋的有何不同?”

邬寧笑笑:“我說不上來,那家的味道就是不一樣。”

菱族公子聽了這話,不由兩眼放光,趕緊吩咐店小二:“那勞煩,幫我們也帶一份嘗嘗。”

嗬!原來是倆飯桶。

來自遠方的官宦子弟不曾見識過京都繁華,不遠萬裏來一趟,有急着吃的,有急着玩的,總歸難以老老實實在房間裏傻坐着。邬寧覺得只要在這守上兩個時辰,十成裏有八成能看見慕徐行。

至于剩下的兩成……

邬寧思及自己死後誤入的異世,如此光怪陸離,星辰璀璨,勝于京都千千萬萬倍,若慕徐行是從異世而來,多半瞧不上區區霖京城。

那也等。

她得看看慕徐行究竟是個什麽路數。

“小姐……”

“欸。”邬寧壓低聲音對荷露道:“誰家小姐是我這打扮?”

荷露忍俊不禁:“您就是穿破衫草鞋,也不會有人當您是窮苦出身。”

“為什麽,哪不對了?我今日裏衣都是麻布的,刺得我渾身疼。”

“嗯……您把頭低一點,背駝一點,或許能像些。”見邬寧眼裏滿是困惑,荷露笑着解釋道:“這女子若生得比男子還高,那便是大罪過了,這兒,長得太豐腴,也是錯處,所以走路要含胸駝背。”

“還有這說法,我從前竟不知,憑什麽?”

荷露一時語塞,說不出緣由:“爹娘就是這般教的……”

邬寧冷笑:“明兒個我便下旨,不許再這樣教。”

世世代代流傳下的民俗,哪裏是一道聖旨能杜絕的,這話未免太孩子氣了。荷露擦幹淨筷子,往邬寧碗裏夾了一塊炙肉:“小姐嘗嘗看,外頭的比家裏的多幾分野意兒呢。”

吃肉不喝酒!如同喂了狗!

邬寧聞着四周傳來的陣陣酒香,心裏癢得厲害,看着眼前的肉,是一點食欲都提不起來,閑閑懶懶地撥弄了兩下,正要叫店小二來再要幾道清淡的菜,餘光忽瞥見側門走進來一個年輕公子。

年輕公子不稀奇,這竹間莊到處都是,稀奇的是他那張臉,邬寧見過漂亮的男人,卻沒見過像他這般招搖的。

對,招搖,他好看的太過招搖。面色冷白如雪,眉眼烏黑如墨,嘴唇棱角分明又飽滿紅潤,偏偏絲毫不顯女氣,俊得淩厲,鋒芒畢露,那一襲寶藍色的錦袍穿在他身上,竟半點顯不出華貴,全然讓他出奇的容貌給壓下去了。

邬寧心想,這人得虧是官宦子弟,否則說破天都上不了禮部的選侍名冊。

“遲公子!”店小二大抵也認為他必定會入宮做侍君,見他進來,二話不說放下手裏的活計,殷勤的招呼道:“您可回來了,那肉還給您留着呢。”

那遲公子抿嘴一笑,竟露出一對深深的酒窩,像天域雪峰上冒出兩只憨厚的小黑兔子,将那股不沾人味的冷意全給沖散了。

邬寧收回視線,小聲詢問荷露:“哪裏的官員姓遲?”

五品以上的地方官隔三差五就要送份請安折子到朝廷,邬寧終日批閱,或多或少能有點印象,卻不記得有姓遲的官員。

荷露慢半拍地說:“您都不知道,奴婢更不會知道了。”緊接着又道:“您可是看中了那位遲公子?”

邬寧清楚荷露跟着她的用意,也想過若遇到慕徐行,必得裝作毫不在意,因為她越上心的,宮裏宮外就越提防,可這遲公子委實好看,好看到她裝不在意都顯得虛假。

“你說呢?”邬寧挑眉,模仿着燕柏的語氣。

“那……”荷露斟酌着提議:“小姐何不同那位公子認識一下,這入了宮,有了君臣之禮,再想辨別真心可就難了。”

不得不承認,荷露真是個一心為主的忠仆。

待選期間,選侍不可與女子來往密切,邬寧若此時找上那遲公子,兩人情投意合了,便是他拈花惹草,對聖上不敬,反之,便是他入宮只為權利,無關情意。甭管怎麽着,都會在邬寧心裏留一個解不開的疙瘩,縱使邬寧再喜歡他那張臉,也很難被迷得暈頭轉向。

不過,倒是可以順水推舟,借機打聽打聽慕徐行的消息。

邬寧想到這裏,起身走到那位遲公子身前,一言不發的端詳着他的臉。

“……你,有事嗎?”

“公子,我見你印堂發黑,似有不祥之兆啊。”

“算命的?”

“會一點皮毛吧,平日看手相更多些,公子可否将手伸出來讓我瞧瞧。”

選侍到了京城,打扮的如此花枝招展,想來是奔着入宮的,一準在意運勢。邬寧覺得自己這招穩操勝券。

可這遲公子卻嗤笑了一聲:“我才不信這個,別想忽悠我。”

邬寧欲擒故縱:“好心當成驢肝肺,不信就算了。”

“慢着。”他乖乖咬鈎:“你想讓我信你,總得先說出個一二三四吧?”

“好!我今日非得讓你心服口服不可。”邬寧想了想說:“你午時三刻,犯過殺戒。”

遲公子一對眼珠亮的發光,臉上的酒窩若隐若現:“我沒有!”

“你有,雖是一只牲畜,但由生至死,任勞任怨,現如今可怨氣沖天呢。”

他一愣,先是看向桌上的炙肉,目光又轉向店小二:“你晌午殺的什麽牛?”

店小二很是困惑道:“老黃牛啊,怎麽?肉太柴了?不能啊。”

邬寧見他臉色青一陣紅一陣,還默默的放下了筷子,強忍着笑,故作高深:“現在信了吧?”

這位遲公子倒不傻,很快反應過來:“別騙我,你一定早就知道了,你幹脆猜猜我的歲數。”

別看他長的人模人樣,言行舉止跟燕榆有的一拼,邬寧打量着他不會超過十八,但要說十六七,個子也太高了,和燕柏差不了多少,所以邬寧推斷:“你今年剛滿十八。”

話音未落,他的眼睛頓時瞪大了一圈。

邬寧掐着手指頭,輕描淡寫的又補了一句:“生在六月,六月……二十……”邬寧每吐出一個數字,他的眼睛就瞪大一點,真是把什麽都擺在臉上了:“六月二十三,昨日便是你生辰。”

“仙姑!”遲公子站起身,畢恭畢敬地說:“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快請坐。”

作者有話說:

這就是男主了,還沒有恢複現代記憶的男主,邬寧一生最愛,但注定會“消失”的男人!嘻嘻嘻嘻嘻,別管我!我就喜歡自己醋自己的修羅場!

PS:這章評論前五十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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