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吃過早膳,天色一下子就陰沉了,好大一片黑壓壓的烏雲從南邊爬過來。
慕遲将紗窗框向外一撐,拿叉竿頂住,伏在窗邊笑着說:“要來雨了。”
晌午燥熱,能下場雨殺一殺是好事。
邬寧也笑道:“還不會小呢。”
庭院裏擺了些名貴且嬌貴的花草,宮人們怕被雨澆壞了,進進出出的搬運着,剛搬完,傾盆大雨便伴随着陣陣狂風席卷而來,挂在飛檐翹角上的青銅風鈴叮叮作響。
邬寧倚着軟墊,又有些犯困,看着慕遲,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擡手将荷露招到身邊,輕聲耳語了幾句。
荷露一驚,竟拿正眼望向邬寧。
“去吧。你親自去。”
“是……”
荷露終究領命,在慕遲的注視下展開一把油紙傘,快步走進漫天雨幕中。
慕遲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窗子裏,才疑惑地問邬寧:“下這麽大雨,你叫她做什麽去呀?”
雖知曉慕遲沒有旁的意思,但這種出于好心的憐香惜玉讓邬寧稍感不悅。意識到自己這點小女兒家的心思,邬寧不禁覺得很可笑:“你管得倒挺多,來,陪我下盤棋。”
慕遲起先沒說什麽,等宮婢将棋盤和棋罐擺放在案幾上,才讪讪道:“可我只會串珠啊。”
邬寧老早就看出來,慕遲小時候一定是比她還貪玩的,遂州總兵府的那些兵書定然都進了徐山的肚子裏,而他只學來了鬥蛐蛐,捉蜻蜓,也就是遂州少湖泊,否則劃船這檔子事他怎能不會。
邬寧的棋藝乃是先帝後親自教導,在崇尚棋道的霖京城亦難逢敵手,原本是憋着壞要欺負慕遲,可慕遲這般一竅不通,她又于心不忍了:“那就串珠,正巧,我也不擅方圓。”
慕遲是想同她玩的,所以等到棋盤擺好才說實話,這會躍躍欲試又很謙讓道:“我比較擅長串珠,你先手。”
邬寧撥弄着棋子,笑道:“是不是得有什麽彩頭?”
慕遲想了想:“五局三勝,我若贏了,你到下月十八,每日都要吃三碗米飯。”
“……好啊,那我若贏了。”邬寧一句一頓地說:“你到下月十八,每日都要給我洗寝衣。”
一開始邬寧是抱着逗弄慕遲的念頭,并不主動布局,一味嚴防死守,每每慕遲連成三子就被一刀截住,她的樂趣是看慕遲那棄甲曳兵,萎靡不振的模樣。
單單防守自然是難以取勝的,因此第一盤棋順理成章的被慕遲拿下。
第二盤,邬寧用了些心思,一邊防守一邊放長線,不料始終只顧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慕遲忽然堵住了她的去路。
邬寧擡眸,見慕遲雖強忍着,但眼角眉梢仍流露出得意的神采。
什麽呀,在這跟她玩扮豬吃老虎呢。
邬寧該想到的,慕遲下棋不為迎合誰,只憑自己喜歡,既然喜歡,自是肯刻苦用功的,以他和徐山鬥蛐蛐時那股争強好勝的勁頭,恐怕,不打敗天下無敵手,都不敢說擅長。
邬寧不自覺坐直了身子,每每落子前皆要斟酌一二,無奈她醒悟的太晚,大勢已去,再度落敗。
其實,若未曾設立彩頭,以慕遲憐香惜玉的品性,多半會讓一讓她,可這彩頭于慕遲而言是破釜沉舟,非贏不可的。
慕遲連下兩城,自覺穩操勝券了,挑揀棋子的同時拖着長腔問:“怎樣,你服不服?”
邬寧被他激起了鬥志:“這才哪到哪,花落誰家還不一定呢。”
“明話告訴你吧,自我十二歲那年起,玩連珠就沒輸過。”
“閣下藏的夠深啊。”
慕遲也知道自己這點小詭計上不得臺面,收拾好棋子後便催促着邬寧:“快來快來,最後一盤了。”
“哼,還是我先手?”
“不!你都先手兩回了,該我了。”
邬寧被他生生氣笑:“無恥之尤。”
慕遲頂着兩枚招搖的酒窩:“陛下,不要這樣,人家會說你輸不起的。”
一旁候着的宮婢和內侍都被他逗樂了,一時間“啃啃”的憋笑聲在殿內此起彼伏,甚至壓過了窗外的疾風驟雨。
就在這時,荷露回來了。
她手裏拎着一方食盒,步伐緩而穩的走到邬寧跟前。打開食盒,一股苦澀的味道迅速蔓延。
“陛下。”荷露端出藥盅,将冒着白氣的黑褐色湯藥倒進碗裏:“禦醫說,要趁熱喝。”
慕遲有些擔憂地問:“陛下哪裏不舒服嗎?”
荷露代替邬寧回答:“這只是滋補脾胃的藥方。”
慕遲沒想過荷露會騙他,毫不懷疑的相信了,見邬寧眉頭也不皺一下,喝水似的飲盡一整碗湯藥,他不禁倒吸了口涼氣:“苦不苦啊。”
邬寧用手帕揩淨嘴角,又吃了一顆蜜餞,方才對慕遲笑道:“還好。接着下吧。”
因邬寧的心思并不在此處,第三盤仍是慕遲贏。
慕遲心滿意足:“別忘記你答應的彩頭,可不能耍賴皮。”
“我自是言出必行。”邬寧看向窗外,不知幾時,雨勢漸小,如牛毛一般傾斜着灑落,她便說:“小遲,我得走了。”
慕遲挑揀棋子的手微微一滞,點了點頭:“嗯。”
“要沒什麽事,入夜我再來。”
“……”慕遲擡眸,竟問:“那你,不去看沈侍君了?”
蹲在地上給邬寧穿鞋的荷露都嫌他太笨,陛下分明是忘了這回事,你怎麽還提醒提醒。
邬寧的确是忘了,讓慕遲這一說,忽然想起。不過她并沒有當着慕遲的面表示要去看沈應,只笑道:“延和殿的奏折都要堆成山了,我未必能抽的出身,想來他也能理解。”
邬寧不打算去沈應那,慕遲“欲擒故縱”的招數按說就用不上了,可他還是将邬寧送到宮門口,在邬寧走出五步之外時喚了一聲:“陛下……”
“嗯?”
“沒事……”
慕遲想明白了,三叔公家陳老姨娘的争寵招數不是自己琢磨的,也不是同旁人學來又傳承給他。
是曾經情不自禁的這樣做過,所以總結出經驗。
……
雨後的景安宮更顯華美富麗,應當是皇城裏最氣派的殿宇。
邬寧不愛到景安宮來,此處的一草一木都會讓她想起幼時的記憶。
那個時候,父皇母後在她眼中是天底下最恩愛的夫妻,一個眉眼如畫,溫柔似水,一個高大慈愛,頂天立地。
邬寧喜歡高舉着風車坐在父皇的肩上,聽着父皇爽朗的笑聲,看着風車悠悠轉動,母後會用手帕拭去父皇額頭的汗珠,嗔怒地說:“你也不嫌累,這樣是要把她慣壞的,将來怎麽嫁的出去。”
她父皇年少時曾率兵征讨南蠻,多年殺伐,屢立戰功,并不似霖京城男兒那般溫潤儒雅,甚至有些粗俗:“慣壞就慣壞,朕的公主還愁嫁人不成!”
那是邬寧一生當中最無憂無慮的光景,如今,真稱得上物是人非。
“陛下。”
聽到荷露的聲音,邬寧回過神,彎了彎眼睛,快步走進宮門。
燕柏有晨起練字一個時辰的習慣,這會剛剛撂下筆,正在淨手,見她來了,頗有些意外:“阿寧。”
“表哥!你用過早膳了嗎?”
“還沒呢。”燕柏問:“你有事?”
“表哥還真當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沒事就不能來找你?”
燕柏正欲開口,目光忽落在邬寧的頸上,舒展的眉頭微微蹙緊,他伸手撫了撫那裏的紅痕,淡淡問道:“怎麽弄的?”
邬寧避開他微涼的指尖,跑到鏡前照了一番:“哦,可能是叫蚊蟲咬了吧。”
蚊蟲的咬痕與男人的齒痕,燕柏還是能分辨得清。
他雖心知肚明,邬寧早晚會與宮中侍君有肌膚之親,但沒想到這一日會來得如此之快。
那個總是遠遠站在他身後,用仰慕與崇拜的目光盯着他看的小表妹,終于是長大成人了。
燕柏壓下翻湧的雜念,告誡自己,他是邬寧的兄長,是晉朝的君後。可眉頭卻不受控制的越皺越深。
邬寧說是被蚊蟲叮咬了,那就是被蚊蟲叮咬了,不會有人反駁她,宮婢翻箱倒櫃找出膏藥,在那塊齒痕上輕輕塗抹。
“用不上兩日就會完全消退。”宮婢小心翼翼道。
“知道啦。”邬寧注意到燕柏的神情,對一衆宮人道:“我有事跟君後商量,你們都下去吧。”
待一衆宮人退下,邬寧很主動的向燕柏坦白:“其實不是蚊蟲咬的。”
“慕遲?”燕柏平靜的語調中有一絲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不論妃嫔還是侍君,損害龍體都是重罪,從未有人敢在邬寧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邬寧自己也沒想到,慕遲不過是惱羞成怒時輕輕咬了她一口,竟會浮出這麽一塊紅痕。
其實并不明顯,否則清早宮婢服侍她梳妝就該傅粉遮住了,現在讓燕柏看到,算她倒黴。
“表哥別怪罪他,是我們倆玩鬧的時候不小心弄的。”邬寧替慕遲辯解:“他從遂州那麽遠的地方來,剛到霖京城沒多久就入宮了,不太懂宮中的規矩。”
慕家世代鎮守邊關,滿門忠烈之輩,于情于理,對慕家子弟都該寬容以待。
燕柏緩步走到邬寧跟前,做出一個近乎輕浮的舉動。
他用一根手指挑起邬寧衣襟:“別的地方,還有嗎。”
邬寧愣住,呢喃着喚他:“哥……”
作者有話說:
這章發六十個紅包!下一章在十一點半(如果順利的話,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