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自雨夜起, 一連三日,暴君的明光殿裏都宿着新人。

于前朝而言,這自然算不得什麽大事,左右不過一個來歷清白的內侍, 無親族幫扶, 又留不下子嗣,受寵些便受寵些, 總比那裴侍君一家獨大要強, 近來禮部,可沒少仗着這枕邊風的存在狐假虎威。

然, 對後宮來說,顧琮的「上位」,無異于讓他們頭頂的天都變了, 尤其是伺候裴一的宮女太監,也從一開始的氣定神閑, 到如今的忐忑不安,最終, 也只能安慰自己, 明光殿住了三日又如何?不還是個沒名沒分的奴才。

熱衷理性吃瓜的1101恨不得多長幾張嘴,托夢去和這群人吵架:你們懂什麽, 它家宿主明明是不想把顧琮困在「皇宮」這四四方方的大盒子裏。

古往今來, 和帝王有了名分的,無論男女,縱使一輩子不再被想起,又有哪個能被放出宮去。

“陛下?陛下今日又要趕臣走?”逐漸摸清小皇帝的底線, 顧琮一邊替對方換了新茶, 一邊問, “今日又尋什麽理由?”

側身倚在塌上,披散着青絲的少年手持話本,眼都沒擡:“茶太燙。”

顧琮立刻:“這茶是李公公送來的。”

席冶揉揉額頭。

他算是看出來了,初見那日的恭謹謙順,全都是這人因首次面聖營造出的假象,真正的顧琮,仍和前兩個世界大差不差。

甚至更跳脫。

意料之中地,某人又膽大包天湊上來:“陛下可是又痛了?”

身上的衣服換成了同李德忠一樣、最高規格的金繡藍袍,襯得他整個人愈發英挺,頸間的掐痕塗過數次上好的膏藥,也漸漸淡去。

毛遂自薦,他獻寶似的道:“臣昨日拿自己的腦袋練了許久,找準了穴位,陛下試試?”

劇情設定的「怪病」,除了擁有主角光環的裴一無人可解,明知對方的努力不過是無用功,席冶卻仍抿唇,嗯了聲。

說歸說,動歸動,見小皇帝依舊靠着床頭沒有要配合的意思,顧琮只得自己上前,找準位置,輕手輕腳挪了挪對方,讓自己成為一根新的能倚的柱子。

指腹時不時游移,一下下在各個穴位處打着圈,他本不喜與人接觸,卻很能接受小皇帝的靠近。

——當然,如果小皇帝執意靠近,他也無法拒絕。

可細細算來,除了最開始叫自己脫衣服那次,對方似乎沒有勉強他做過任何事,僅是瞧着兇了些。

說要趕他走的事,也只嘴上提提,沒再真的有動作。

老實說,被小皇帝緊緊掐住的幾息,顧琮确實是怕的,那是生物對死亡本能的恐懼,無法回避;

然而冷靜下來以後,他卻發現小皇帝比自己更怕,夢裏怕到流眼淚,醒來則是後怕,忙不疊地和自己保持距離。

雖然語氣極冷硬,還故意吓人。

“又在嘀咕朕什麽?”背後長眼般,席冶挑挑眉,擡手,将話本翻過一頁:“李德忠呢?”

顧琮:“送完茶後仍在跪着。”

瞧見自己活着走出明光殿,對方似乎很震驚,之後,小皇帝又免了對方的近身伺候、給他換了身新衣服,滿打滿算,這李公公已經在殿外跪了兩日,怕是膝蓋都要跪碎了。

席冶卻猶覺不夠。

顧琮脖子上的傷,有一半是這老狐貍算計來的,某人日日圍着他轉,卻不知道在他面前上眼藥、替自己讨公道報複,那麽就由他來讨他來報。

左右他是個沒道理可講的暴君麽。

能被提拔到小號身邊伺候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察言觀色的專家,當下沒反應過來,事後稍一琢磨,也能猜出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總管想使苦肉計求陛下消氣,自是沒人攔着,只不過那裴侍君,若再矜持下去,以天家的薄情,怕是要被忘個徹底,再難爬起。

直挺挺跪在太陽底下,李德忠冒了一頭熱汗。

顧琮的事,确實是他急了些,但最近幾個月,每每雨夜,陛下定要裴一守着才能安眠,為何獨獨昨夜出了差錯?那顧琮到底有什麽魔力?

脖子都被掐到青紫,仍能一臉笑嘻嘻地往陛下身邊湊,此子心計,着實深沉,哪裏像個初次面聖的新人?

膝蓋又腫又痛,口舌幹燥,頭也暈得厲害,好不容易等太陽下了山,李德忠總算等到了自己被傳入殿。

這幾日陛下身子不爽利,都沒上朝,能近前伺候的,也只有地位水漲船高的顧琮,短短三天,對方已經穿上了和自己一樣的衣衫。

明明都是沒根兒的內侍,偏這人生得高大英氣,外加一雙異色雙瞳,落在人群裏乍眼極了,和其他曾經想爬床的小太監截然不同。

拖着傷腿一瘸一拐地進了殿,李德忠也沒想到,自己有天會用「狐媚惑主」來形容一個男人。

垂頭重新跪好,他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首:“陛下。”

能接連在兩位皇帝跟前伺候,李德忠自然是能屈能伸的,原著裏,他甚至活到了結局,雖未能繼續得到新帝——也就是席瑾瑜的重用,放出宮去頤養天年,倒也還算不錯。

席冶可見不得對方如此快活。

慢吞吞把玩着顧琮垂落的衣袖,他道:“可知錯了?”

常年頭痛,小號不喜歡束發,總是随便找根帶子系着,或是松松散散披在背後,此刻,他剛剛用過膳,又漱了口,整個人懶洋洋地窩在軟榻上,唇色水潤,蒼白的臉上稍稍有了點血色,纖細的,瞧起來無害極了。

深知對方脾性的李德忠卻絲毫不敢怠慢,咚,又嗑了一個頭:“奴才知錯。”

“奴才不該忘了陛下的忌諱,擅自揣度聖心,害顧內侍受傷。”未等席冶再開口,他便控制着音量,一股腦道,語氣之真誠,表情之懊悔,活像當日把顧琮掐個半死的不是席冶,而是候在殿外的他。

一旁圍觀的顧琮深覺自己的道行不夠。

但再好的演技,對席冶這個覺醒前不知扮過多少次影帝的NPC來說,都是小兒科,故意等了幾秒,他勾勾唇,問:“還有嗎?”

還有……什麽?

毒蛇般陰冷的目光從頭頂襲來,一寸寸将他籠罩,一瞬間,李德忠幾乎以為自己和安王的交易露了餡,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

各方勢力争相糊弄養廢的傀儡,連最基本的理智都無法維持,又怎麽會懂前朝後宮的這些彎彎繞繞。

誰料,下一秒,擡頭欲解釋的李德忠對上了「傀儡」的眼睛。

阿谀的假笑僵在了臉上。

陰森森地,那雙蛛網般爬滿紅血絲的眸子盯着他,笑:“留在朕身邊,很不好過吧?”

語氣輕飄飄,卻無法讓人感到溫柔,而是如同被毒物爬過,使人不自覺發抖,冒出一層層雞皮疙瘩:“伺候得再精心,再挑不出錯處,也随時有可能腦袋搬家。”

飛快地,李德忠後背沁滿冷汗。

真實的喜怒從不形于色,他不明白對方是怎麽得知自己心裏的想法,大廈将傾,安王确實是個最适合投奔的好人選,可眼下這一幕卻讓李德忠意識到,他的命仍被結結實實地握在小皇帝手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暴君也有暴君的「好處」,彈劾勸谏皆是屁話,不畏朝臣,不懼萬民悠悠之口,伺候過先帝又如何?只要對方想,便能立即叫自己死在這殿上。

說不得還是親自動手。

“啪嗒。”

豆大的汗珠流進眼睛,砸在地上,李德忠卻不敢去擦,空口表忠心和出賣安王都是下策,就在他以為自己今天注定要兇多吉少時,軟榻上的小皇帝竟咯咯笑了起來。

“瞧把李公公吓得,朕不過随口一說,還能真提劍砍了你的腦袋嗎?”擡擡手,席冶道,“顧琮,還不快去扶李公公起來?”

一手操持對方的飲食起居,李德忠當然知道明光殿禦書房裝飾用的佩劍、皆是特意吩咐開過刃的。

沒敢真借顧琮的力,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讪讪道:“陛下說笑了。”

“但朕喜歡你的名字卻并非玩笑,公公可得守好它,”話鋒一轉,席冶揮揮衣袖,“這跪也跪了,今夜公公便歇着吧。”

“顧琮,傳朕的旨意,去太醫院取最好的傷藥。”

提心吊膽了半天的1101:“我還以為你會斬草除根。”或者讓李德忠重新站隊發毒誓表忠心什麽的。

【牆頭草有什麽忠心可言?】淡定望着兩人離開的背影,席冶輕嗤,“只要讓他知道我不好惹就行了。”

遠水解不了近渴,安王再是主角,現在也管不到宮中,先前李德忠敢明裏暗裏做小動作,無非是仗着小號被疼痛折騰得腦子不好,又偏寵裴一。

如今,除非對方有魄力連夜收拾東西跑路,否則,日日夜夜呆在自己身邊,李德忠一定會懂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1101:打擾了,是它不懂宮鬥。

幾百集的電視劇都白看了。

可關于顧琮,它卻是很懂:“說吧,你故意支開人家幹嘛?”

【容易見血的事,總不好叫他瞧見,會做噩夢。】

總算舍得下地走一走,席冶踩着軟鞋,揚聲:“來人。”

“擺駕靜雪軒。”

作者有話說:

顧琮:(警覺)靜雪軒?

1101:嗯,沒錯,裴一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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