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桃源村

這所莊子是趙尚書送給女兒五歲的生辰禮,當年讓趙冉冉自個兒定的田租,那時候她見農戶們大雪□□衫單薄的,怯生生地就問了父親一句:“阿爹,收田租作甚?先給他們都買身襖子吧。”

那時候庶妹月儀還未出世,趙尚書聽了朗聲大笑,敲着她的腦袋就放了話:“我兒觀音心腸,也罷就免了這處田租,算不得什麽。”

及至後來,她十二歲那年害了場大病,聽說莊子裏的人通通齋戒了一月,一同為她祈福呢。

因此上,那老漢一嗓子喊完了,不僅是他的老婆子,連帶着遠近幾戶人家,十來個人忙不疊就奔了過來。

幾個婦人上前,争搶着扶了她起來。

“真是大小姐!”

“哎呀,小姐怎的成這樣了?”

“瞎嚷嚷啥你們,還不快先請了進去。”

兩個漢子則去擡地上的段征,起先的老漢吆喝了聲,就跑着去請村裏的大夫。

待衆人将他二人帶至村北僻靜的一所獨門二進院落後,薛嬷嬷也正好得了消息,急忙忙地就趕了過來。

薛嬷嬷四十上下,原是她生母從江南帶來的陪嫁丫頭,一張圓臉慈眉善目的,人也胖胖的親切卻又不笨拙。她是個能管事的,便被派到了這處莊子裏。

雖說是生母陪嫁,可兩個人也并不熟悉。薛嬷嬷一進院子,先是塞了碗姜湯到她手裏,繼而就指着外院東廂問道:“大小姐,可憐見的,那是誰家的公子啊?”

見他們似對外界毫不知情的模樣,當着衆人的面,趙冉冉放了姜湯,長嘆了口氣,将叛軍入京之事悉數說了,只略去了被爹娘抛下庶母暗害的那一段。

“我險些為歹人害死,就是這位…額段公子…冒死相救。”對于兩人一路的經歷以及他參将的身份,她也都一并瞞了。

好在衆村民聽了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亂紛紛炸開了鍋似得奔走相談起來,也根本無人去細究昏迷者身上的軟甲佩刀。

這時候薛嬷嬷的丈夫村長趙吉,抱着一大包衣衫日用拎着銅鑼過來。他先是恭敬地朝趙冉冉颔首,快步放了日用進屋,銅鑼一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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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親們!都到村口的戲臺子去,要派人打聽,安排逃命,咱都莫慌,咱先商量個法子出來!”

趙吉看着其貌不揚的,瘦雞一樣,一張臉曬得黝黑通紅,說起話來卻是擲地有聲,銅鑼再一敲,裏外亂哄哄的村民們即刻就靜了下來,呼應着一同朝村口趕去。

村民走後,薛嬷嬷也迎了村醫過來,她一邊同兩個婦人收拾寝屋廂房,一面細細打量東廂裏的兩人。

無意間便瞧見了床板上外露的刀柄,再一看自家小姐憂色深重的神情,白胖的圓臉上眉頭一挑,自顧自盤算起來。

一切料理停當,趙冉冉接過墨黑苦澀的湯藥,朝幾個婦人笑笑說:“外頭還不曉得怎麽樣呢,衆位嫂子姐姐辛苦,夜裏我一人就行。”

若是平時,幾個婦人是斷不會走的。只是如今這朝不保夕時局大亂的境況下,她們也是慌了神,預備着回家清點糧食財物,以備明日消息來了好及時應對,遂各自分散歸家去了。

等人都走了幹淨,趙冉冉端着湯碗,就着昏黃油燈一口一口地與他喂藥喝。

油燈昏黃,也不知是何人順手擦淨了他臉上塵澤血污,靜谧中,她第一次得以近距離地端詳起他來。

先前在河邊他露了真容時,趙冉冉就知道,這個殺人嗜血的兵匪是難得的好相貌。如今他昏睡着,褪去了醒着時的肅殺鋒芒,那眉目輪廓就這麽安然着,端詳時,竟是有些傾國的意味……

承澤哥哥的相貌已是少見的俊朗,這人這麽躺着,不提刀不說話時,倒是比他還要再好看三分。

慌神間,一串墨色湯藥倏得從嘴角溢出,眼看着就要朝人耳朵裏淌去,她忙放了瓷勺伸手在他臉上一按。

稍觸即逝的,她皺着眉縮回手加快了喂藥的速度。喂完了藥,又不放心地看了眼大夫換好藥的傷腿,絞了涼帕朝他額間放了,又将兩層被褥掖好了,才走到桌前自個兒趴了下來。

這一夜,桃源村人心惶惶,多數人都睡得不安穩。趙冉冉趴在桌前,原本想着不停去換涼帕的,結果實在太困倦,趴在桌上竟是一下就睡了過去。

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時候,耳邊聽着水聲陣陣,她睡眼朦胧地睜開眼,對着屋頂愣了會兒,“啊”得一聲從床上就翻坐起來。

“醒了?”昨夜還昏迷的人,似是剛打水擦了汗,正望着窗外一面給自己束發,回過頭一臉凝重地問她,“有吃的嗎?”

趙冉冉立刻從床上起身,有些尴尬地輕聲回了句:“昨夜村民拿了許多來,你略等等。”說着就出了東廂,朝西側的小廚房去了。

想着病人該吃些熱的,她便找來火折子又卷好了稻草捆,正比劃着想要生火時,一身短打窄袖的段征柱着老樹根就跟了進來。

“我去外頭探探路。”從竈上拿過塊臉大的黃米馍,他一口咬下冷硬馍子,一面就柱杖朝外行去。

趙冉冉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想着他昨夜裏的狀況,她還是跟了上去。

段征傷着卻還是步子頗快,等她趕上去的時候,他已經柱杖出了小院,環顧了下四處,徑直就朝村東頭行去。

“大夫說你要靜養月餘,溫病也得三五日才能好透的。”趕到他身側,她猶豫着還是沒有去扶,眼見得那塊馍子已然只剩了點邊,也是在心裏腹诽這人的好胃口。

冷不防的,腕子被人拉高了,掌心一下貼到了他額頭上,觸手溫涼哪裏還有半點高熱。

倒是她心弦一跳,忙抽回了手去。

用實際行動解釋完後,段征很快來到了村口戲臺,只見他反複蹲身查看戲臺柱子和村口石基,像是在尋什麽東西。

遍尋不見後,趙冉冉又一路跟着他在村子的邊緣逛了兩圈。一路上,偶爾遇着兩個早起等消息的村民,都是極和善地同她招呼,還說若是叛軍真的打過來了,拼死也會護着大小姐逃出去的。

覺察到身側人臉色愈發凝重,趙冉冉溫聲開口道:“等探路的人回來,你不如跟他們一道去南邊吧。南邊應是不會亂,到時候你帶着信去找我外祖家……欸!我還不知你的家世名諱呢。”

段征反應了下,聽懂了她是在問自己叫啥,也就随口報了自己的姓名年歲,又胡謅了個普通農戶的出生擋了過去。

編完後,他也終于認清了這地方确是兄弟們未探過的一處莊子,遂在心底懊惱着嘆了口氣,望着四周蒼茫大山,狀似不經意地問她:“這些人都叫你大小姐?”

趙冉冉覺着這人也算是屢次救她了,便将自己的身份家世也略交代了。

才說完話,村口的銅鑼聲就‘镗镗镗’得沒命似得響了起來,各家的村民們紛紛唬得從門裏跑了出來,有的攜家帶口的甚至連毛驢牲口都一并拉上了。

“鄉、鄉親們!”傳信的人跑得岔了氣,坐在戲臺邊沒個囫囵話,底下的已經有膽小的婦人摟着孩子哭了出聲。

“完了完了!我大齊這回是真完了呦!”

“诶!探着沒有,還有南逃的路沒有啊?”

“我不跑,地裏的莊稼可怎麽辦,興許叛軍不亂殺人呢?現下不是好好的嘛?”

……

就在衆人你一嘴我一語的吵嚷不休時,傳信的小夥子終于喘勻了氣,朝臺子底下煞有介事地喊道:

“急什麽急,告訴你們,大家夥可不必逃了。”壓了口粗茶,他又将語速放慢,“真真是皇天護佑,你們能猜着如今是個什麽局面?”

眼見的這人竟還賣起了關子,村長趙吉拽起驢車上冬天剩的半顆爛白菜,朝着臺上就是一擲。

那人當即嬉笑着躲了,忙一五一十地将探聽的實情說了明白。

原來叛軍破城先帝殉國後,勤王的兵馬就來了,兩處大軍在皇城下對峙了一日,上頭竟是和談了,叛軍西撤說是去西京立都,而南邊應天府的勳貴們也擁了個王,若無變故,就是個三分天下的局面了。

“噫!我還聽人說啊,京畿一帶最大的那個匪幫被連根端了呢!那大當家的站錯了隊,昨兒就在正陽門被淩遲了呀。”

村民們與世隔絕,其實并沒幾個聽過匪幫的事,只是不停得打聽着外頭的亂象。

然而這消息說完時,趙冉冉明顯得感覺到周身氣息一窒,等她回頭看時,卻見段征晃着身子朝回走,走路的背影瞧着都有些不穩。

她正待跟上,就被兩個婦人攔了。她們頗焦急地指着趙冉冉問那年輕人:“讓你也打聽大小姐家中,可打聽着了?”

小夥子眉飛色舞正說的起勁,這檔口就直接閉了口,沉默良久後,嘿嘿笑了笑:“投誠的那些大官…說是都被帶了西京去了。”

一時間,村民們七嘴八舌,倒出奇得團結,沒一個說閑話的,反而都說讓大小姐千萬別出去,待時局安定了還是投奔南邊去穩妥。

真心謝過這些淳樸農戶的好意後,趙冉冉便被幾個婦人拉着,有說有笑得指揮着自家漢子朝村北的小院裏拉糧食吃穿。倒是薛嬷嬷,一反常态得自朝家走,也不知是不是湊巧,探信的那個小夥子竟也一并朝她家去了。

村北的二進小院裏,段征坐在外院的石階前,出神地看着來來往往的村民,他一身短打粗衫,多少年來,頭一次解下長刀。

就那麽安靜地坐着,一句話也不答,望着院中枯敗的古木。

有好事的年輕婦人偷觑着說話,先是可惜這麽俊秀的郎君是個啞的,後來見他總望着無芽的老樹,神色蒼白淡漠,便更是嘆息着揣度,對他的腦子也産生了疑問。

而趙冉冉對着三大甕小米,兩大崗面粉,十幾打顏色各異的粗布衫子,還有幾大盒重複的首飾、脂粉……

這些可盡夠她吃到明年了吧,她一面有些哭笑不得,一面又覺着心下觸動,折騰得口幹了也終是沒能推拒半分。

等人都走遠了,她才暗籲了口氣,走到階前坐下。

“你、可是在擔心軍中兄弟還是…家人?”

段征回頭直直看進她眼裏,凝望良久後,他開口回道:“我沒家人,沒爹沒娘亦沒兄弟姊妹,老和尚說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數。”

見自己這一句說懵了她,想着毀于一旦的數年功業,悲極奈何,臉上卻忽燦然揚眉:“沒有家人很可憐嗎?你長我兩歲,不如就做我阿姐吧?”

春風拂過庭院,這一笑混着田間壟頭吹來的草香,讓趙冉冉的腦子裏下意識得就冒出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錯覺來。

作者有話說:

男主:完犢子,老子用命拼來的功業全沒了!慌亂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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