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婚禮(一)

“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林振海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對你們幾個的不公平對待,不過幡然悔悟為時未晚,今天我就公正一次。”

林爺爺讀過些書,說話總是很能切中要害,但是在他子女眼裏,這些不過是掉書袋子的行為,他們耳朵裏只能聽見“信封”或者說信封裏裝的錢更為妥當。

林爺爺背過手,在衆人面前踱步,一會兒又催促道:“打開看看啊!一個個都愣着幹嘛?”

林菊鳳第一個按耐不住,直接撕開了接口,大概估摸了一下,随即皺眉道:“爹,怎麽才兩百塊?”

這年頭兩百的物價差不多也就能買一塊進口手表或者一輛鳳凰牌自行車。要說電器什麽的,比如冰箱、縫紉機、洗衣機這些東西,那都挺貴的,便宜的幾百塊,貴的都上千了,那肯定是買不起的。但是家裏有臨時工一年的工資差不多才能有這麽多,所以兩百塊真不少了。

林爺爺還沒說話,林常福先搶道:“才兩百塊?怎麽,兩百塊你都看不上了?咱們家一年的收成也就兩百多塊吧!兩百塊不吃不喝得攢多少年啊?”

他想的簡單,姐姐們分的少,他這個做弟弟的才能拿得多。

“話不能這麽說——”林菊鳳不愧是最受寵的大女兒,比起直來直去的林常福,她的手段要高明得多,她慣常用的招數就是打親情牌,這一招對老人很管用。

“只是爹娘你們也知道,娟娟剛剛又生了個女兒,她那個阿婆不提也罷,她又沒有工作,我這個做娘的,不就想補貼補貼她嘛……還有賓賓,他媳婦剛生了大胖小子,你們二老還沒見過吧,長得特別有趣,可像爹了,他們都難,能靠的也就是我了……”說完,還有模有樣地摸了摸濕潤的眼角。

沈娟沈賓是二老最疼的外孫,以往這一招屢試不爽。

林常福生怕爹娘被說動了,趕忙堵了她的話:“大姐,你要這麽說,你就真寒我的心了,你家的兩個孩子好歹還成家了,我的玲玲靜靜才多大,你的工作還是娘跟爹到處跑關系幫你找到的,你能有現在這個日子已經很好了,你還想着摳娘家填婆家的,你的良心也太黑了……”

“你——”林菊鳳氣得險些繃不住。

“呵,老四說了句實話,怎麽?婆家不貼你,想着你老娘了?”林奶奶淡淡地說道,仿佛只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褪去慈母心腸的林奶奶又變成了那個雷厲風行的老太太。

林菊鳳被林奶奶的态度吓了一跳,轉而把求助力目光投向林爺爺,林爺爺呷了一口茶,“呸呸呸”吐着茶沫子,當做沒看見。

眼看爹都不站自己這邊了,林菊鳳急了:

“娘,你這是不管娟娟跟賓賓了嗎?”

“行,那我今天就直說了,沈娟沈賓說白了都是沈家人,他們生的孩子更是跟我們林家毫無關系,你指望着用老娘的錢貼補沈家甚至別的不想幹的人家,這不可能!”

“這些年,我跟你爹對你們一家夠好的了,人要學會知足啊!”林奶奶意味深長道。

林逸秋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林菊鳳被戳穿了心事,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咬咬牙,直白地說:“娘是不是把錢都貼,貼給剛剛那個男人了,所以才這麽對我們。”

大姑說的是誰,大家心裏都有數,本來心照不宣事情過去就過去了,誰知道她突然會翻出來。

林奶奶似笑非笑道:“行啊,在這等着我呢!你們也是這麽想的?”

衆人不語,今天這個事情确實發生的突然,他們心理上還不能接受娘居然改嫁過,自己還有個哥哥。

林逸秋還以為老太太會搪塞過去,誰知道她直接承認了。

“是,國邦是我跟前頭丈夫生的孩子,我來林家就帶了幾塊大洋,今天也還給人家了,我就是空着手來的,今天的家業是我跟你們爹創下的,我的東西,我想給誰就給誰!”林奶奶失望地看了大女兒一眼,不再多言。

林奶奶這話已經說得極重了,林菊鳳自知失言,惹了爹娘大怒,便也不再掙紮,癱坐在椅子上。

“今天當着二位叔公的面,我把我跟你們爹一輩子攢下來的錢,抛開我們的棺材本,剩下按規矩分給你們幾個,你們既然還有不服,那我今天就仔細講講。”

“要說難,誰也難不過老二一家,他們家五個孩子,負擔最重。逸海逸秋年齡也不小了,還得娶媳婦,所以我一人給二百塊錢,春妮夏妮冬妮是姑娘,但是結婚也要嫁妝,一人給五十塊錢,你們夫妻兩個是工人,我就不補貼給你們了,所以老二一家拿五百五十塊錢,你們沒意見吧?”

這時候一場婚宴的流水席差不多就得兩三百,爺爺奶奶給孫子結婚錢,還算說得過去。所以衆人只是搖頭,表示服氣。林常福倒是不服氣,但是沒人響應他,也只能跟着不吭聲。

“我最愧對就是老三一家子,菊芳從小到大,從工作到結婚,樣樣都是自己,我沒照顧你,苦了你了。”林奶奶語氣有所緩和。

林菊芳苦笑,她不是聖母,四個孩子裏她最不受寵卻最孝順,每個月風雨無阻回娘家兩次,還要承受婆家明裏暗裏的諷刺,試問多少外嫁的女兒能做到,可是她還是得不到父母的一點點偏愛。

“菊芳孝順,三天兩頭來看我這個老太婆,我也沒什麽表示,卻也看在心裏。前進光明的工作還沒有着落,你用錢的地方多着呢,我給你三百塊,你看着安排吧,工作是孩子們的人生大事。”

林菊芳夫婦喜出望外,本以為又是被忽視的一場,沒想到卻有意外之喜。三百塊錢可是他們家一年的收成了,這下兩個兒子結婚的錢都有着落了。

林常福精神一振,終于輪到自己了。

林奶奶反問道:“老四你自己說說自己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麽?”

林常福又蔫下來,支支吾吾說不上話。

“你是個扶不起的,養老這事指望你,我恐怕早就進棺材了……”

“別啊,娘,我會改的,而且你幫大哥大姐找了工作,我什麽都沒有,我才這樣的……”

別說林爺爺林奶奶了,連林父都看不過眼了,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這是工作的事情嗎?因為沒給你這個工作,你扪心自問,這些年爹娘偏袒了你多少!”

原來不只是林常福覺得父母看重大的,林常來也覺得父母偏疼小的,兄弟兩個人都互相覺得父母偏心,關系怎麽會好?

林奶奶總結了一下:“養老這個事情以後再說,我跟你爹身體還硬朗,活個十年不成問題。”

林常福還不知足,猶豫道:“那爹娘,這房子——”

“你這不孝子,還惦記着房子——”林爺爺火氣上來,抄起三太叔公的拐杖,就往林常福身上招呼,把他揍得連連求饒,繞着堂屋的柱子滿屋子跑。

林逸秋是小輩插不上嘴,但是并不妨礙他看了以後心裏直呼解氣,這種只會欺負老婆孩子的人,算什麽男人!

把人揍完,林爺爺才解氣地回到位置上,林常福被老爹當着這麽多長輩小輩的面揍得鼻青臉腫,也不敢再有怨言,畏畏縮縮地坐到了下座。

林奶奶适時地出來打圓場:“咳咳咳,行了行了,長輩還在呢,讓人看笑話。”

二太叔公,三太叔公都是老人精了,彼此使了個眼色,打着哈哈,紛紛說一家人別見外。(畢竟這樣的好戲多少年都看不見了)

“老四家沒有男丁,那女兒也是一樣的,同樣是要傳宗接代的,金枝這些年伺候我們也辛苦了,所以我給你們家三百塊,錢的使用權就交給金枝,你要是敢碰一下——”林奶奶拉長了尾音,林常福唯唯諾諾地應了,把信封交到了桂金枝手裏。

桂金枝受寵若驚,她把信封仔仔細細疊好放進手絹裏,有了這筆錢,兩個女兒讀到高中不是問題,她心裏的激動之情無以言表,這段破碎的婚姻總算是沒有那麽絕望了。

這次分家分得公正,分得幹淨利落,林逸秋不由得高看了林爺爺林奶奶一眼,這對老夫妻可能文化層次不高,但是當斷則斷的本事已經勝過許多人了。前世他見過太多拎不清的家長,偏心一個,舍棄另一個,最後鬧得家宅不寧,還死不承認自己有問題。

氣氛總算是和諧了不少,除了林菊鳳,她的臉色難看極了。

她突然意識到:父母之愛如果不好好維系也是會散的,他們給自己的偏愛,随着時間的推移,終究是一點一點扯平了。

此刻林逸秋想,如果不是這個時代交通不便利,他這大姑大姑夫一家不得連夜扛着火車跑嘛。

不過他現在心情不錯,畢竟剛剛得了兩百塊錢呢。這可是一筆巨款啊,雖然林母把持着不放,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心情。

只是他這個身份實在是尴尬,林爺爺林奶奶寵愛自己,給自己錢的前提是,他是林家的孫子!

問題是他從身體到芯子通通都不是啊!

這個認知讓他轉而有些苦惱,這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暗下來了,沒有風扇空調僅靠扇子那點涼風完全不夠。

村裏的老老少少端着飯碗和椅子聚集在村口的大樹下乘涼,河面只有一絲晚霞波光粼粼反射着光華。

一群半大的少年正在淺水嬉戲,林逸秋走近才發現他們是在摸魚。

這個摸魚就是字面上的摸魚,這個年代河裏山裏的東西逮到以後只要交一半給公家,剩下的就可以留着自己享用,林家村靠河,河魚享之不盡,難怪對硬邦邦的甲魚也就看不上眼了。

林逸秋對他們很陌生,但是他們倒是認識“林逸秋”。

“林老四,一起來摸魚嗎?”

林逸秋本身是會游泳的,但是這具軀體之前被水淹過,所以對下河有種天然的恐懼,因此他只能婉拒。

他正欲拒絕,卻被人搶了先:“不行不行,你忘啦,白天林老四他娘特地警告過我們,不許拉他下水的!”

“嘿嘿,我是真忘了,那老四你就等着明天宴席喝魚頭炖豆腐吧!”

魚頭炖豆腐是江南一道名菜,煎的金黃的豆腐倒入奶白奶白的魚湯裏,碰上春冬這樣的時令,還可以放上爽脆的筍子,林逸秋聽着想着,嘴巴不由分泌出了一些唾液。

他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一邊繼續往前走着。

村口的二層小樓是大隊的辦公室,邊上是倉庫和曬場,平日裏只有發工分本才這麽熱鬧,今天人出奇的多。

林逸秋随機挑了個人問道:“你們這是幹嘛呢?”

“排隊洗澡啊!”那人先是滿不在意,在看見林逸秋的時候,僵硬了一下,随即便道:“你在城裏筒子樓住慣了,怕是不習慣我們村子這樣洗澡吧。”

這人誰啊,這麽酸,醋味都快溢出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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