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哥的飯局比預想的要久。章小姐去了中餐廳一趟,回來便領陸诏年他們上舞廳。舞廳在大飯店三樓,坐電梯上去。

雖說“新生活運動”□□,實際難以完全禁止舞廳和舞小姐的存在。重慶也有舞廳,人們認為上舞廳的女人傷風敗俗,而且除了舞小姐,有閑上舞廳的便是富戶太太,太太們響應政策,都躲起來,私底下在家裏辦舞會。陸诏年的母親看不慣這些奢靡作派,從不主張辦舞會,家裏的女人也很難出去參加舞會。陸诏年只去過一次,小姨把學生叫到家裏去,教他們跳舞。嚴格來說不能算舞會。

陸诏年不會跳舞,陸聞恺也好不到哪裏去。來到舞廳,他們就在舞池邊坐着。章小姐問陸聞恺喝點什麽,陸聞恺給陸诏年要了一瓶正廣和,檸檬汽水。

“難得休假,不喝兩杯?”

“昨晚喝多了。”

章亦夢學美國人那樣攤手,轉身朝吧臺走去。

他們很熟悉——經過一晚上的觀察,陸诏年得出結論。她意有所指地問:“你昨晚喝酒了?”

陸聞恺緩緩看過來,熒藍的光線像是從天井落下來的月光,映在他鼻梁上,唇峰上也有一點。似乎具備了比過去成熟的,讓少女更加無法抵抗的氣息。

頃刻間,那質問的氣勢蕩然無存,陸诏年垂下眼睫。

“你不是看到了麽,章小姐到我房間裏喝酒。”

“你們……”

本來對陸聞恺的變化就感到陌生,對超出傳統的男女交往,陸诏年更難以理解,可也知道自己沒資格過問,最終只能發出溫和的責問:“怎麽可以這樣?”

“什麽怎麽樣?”陸聞恺微微蹙眉。

陸诏年想了想說:“似乎很熟稔。”

“哦,”陸聞恺道,“是認識好陣子了。”

“你們經常來這兒跳舞嗎?”

“我們?假期我也沒地方可以去,到上海、南京來,有時就碰到章小姐。”

“上海?你還去過上海?”陸诏年仰起臉,充滿好奇。

一點沒變,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轉移。

陸聞恺笑了下,說起洋行沙利文的起司與咖啡,冠生園的糖果餅幹,廣東館子發記、□□的叉燒包,在上海,喫茶店到處都是,還有弄堂裏的馄饨店。

陸诏年感嘆,“在上海,沒有什麽是吃不到的。”

“也未必。”

“嗯?”

陸聞恺道:“四川盛産的廣柑,在上海就是很新鮮的一種柑橘品種,賣得很貴。”

“怎麽不早說?那麽我就背一大袋來了!”

看着陸诏年純真而嬌憨的樣子,陸聞恺不知怎麽的,心底幽微的火苗似乎又跳起來了。這時章亦夢端着酒杯過來,要他陪她跳舞,他便應了。

陸聞恺牽着章亦夢的手步入舞池。看着桌上一小杯琥珀色的酒被燈光浸染成霧藍色,陸诏年眨了眨眼睛。

很快就有人過來搭讪,陸诏年反而變乖巧了,微笑着搖頭,“我不會跳舞。”

青年锲而不舍?????,可陸诏年态度很堅定,幾回合過後青年也嫌無趣,離開了。

陸诏年想起又綠喜歡看的小說,才子佳人,鴛鴦蝴蝶。陸诏年不喜歡那些平庸而絮叨的故事,尤其是男人周旋在這個女人和那個女人之間,實在是窮書生的自戀投影。但陸诏年暗地裏很有些喜歡《金瓶梅》,小時候偷看只覺香豔描寫令人大開眼界,後來才知道它寫的是不為世人所容的畸戀。

這世上有奇怪的感情,奇怪的人,她就是一個。

陸聞恺和章亦夢成了舞池裏的焦點,她的小哥哥和大明星比較也毫不遜色。可是她期望站在他身邊的是自己,衣袂翩翩,高跟鞋輕盈踢踏。

人影綽綽間,陸诏年看見他們靠得很近,幾乎是臉貼着臉,他們臉上洋溢着秘密的笑容。陸诏年一下就想起昨晚的情景了。

她沒有看錯,在走廊上和陸聞恺調笑的就是章亦夢,拿着一瓶洋酒,進了陸聞恺房間。

陸诏年攥緊了手指,氣呼呼的樣子一覽無餘。若是鄰近的人瞧過來,保不準以為她出了什麽事。

“小年?”

就在陸诏年起身的一瞬間,大哥過來了。陸诏年轉身,定定地看了看陸聞澤,埋怨道:“怎麽這樣晚?”

“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

陸聞澤把西服搭在手臂上,西褲背帶勒着他肩膀,鬓角有些發汗,看得出應酬頗累人。

陸诏年來不及關心,擡手指向不遠處,“喏。”

陸聞澤笑了下,“都冷落我們小年,可要大哥替你‘讨回公道’?”

陸诏年詫異,再次朝那邊的“才子佳人”看去。正巧章亦夢越過陸聞恺的肩膀看了過來,暧昧光線下,她微擡眼眸,露出眼白的明眸,頗有些懾人。

陸诏年忙避開,“不必了,反正我不會跳舞……”

“在這兒,不會跳舞可不行。”章亦夢走來,搶在陸聞澤之前說。

陸聞澤對章亦夢笑。陸诏年困惑,面上只道:“那麽大哥教我跳舞嗎?”

“你大哥啊,”章亦夢自然地把手搭上陸聞澤臂膀,嬌俏道,“或許請我跳一支舞?”

陸聞澤無奈,“如果你想出洋相。”

陸聞恺揶揄道:“也好,三妹就讓我來教罷。”

陸诏年怔了怔,什麽都未說,大哥已經替她應允了。

陸聞恺稍稍俯身,伸出手來。陸诏年猶猶豫豫地把手遞過去,他就毫不猶豫地牽起了她。

“你不,你不需要坐會兒嗎?”陸诏年拖着腳步跟在他身側。

“跳舞還嫌累嗎?”

陸诏年不敢接他的目光。回頭看去,大哥和章亦夢往一側的露臺走去,似乎私下有話要談。

手上傳來力道,陸诏年被拉到男人跟前。

他唇角微揚,帶着她仍沒看習慣的浮浪之意。陸诏年方才的氣還沒消呢,霎時感到不快,猛地推開了他。

陸聞恺手還放在半空中。他攏了攏手指,垂手,故作輕松道:“是我僭越了嗎?”

“要跳舞,你和別人跳去!”

旁的人聽見,看了過來。陸诏年埋頭走出舞池,直往電梯間去。

後邊的人愣了下,幾步追上來,“小年!”

電梯沒來,門欄外候着三兩人,陸诏年心急,又往樓梯那邊走去。石砌的樓梯光潔發亮,一級一級旋轉,陸诏年的長旗袍長過腳踝,無論如何也走不快。

陸聞恺追上來的時候,陸诏年覺得自己快哭了。

瑪麗珍皮鞋和他的男鞋距一級臺階。她更需要仰望他。

“現在又是作甚麽,”陸诏年吸了口氣,蹙眉道,“你追我趕的讓人看笑話嗎?”

陸聞恺不明白她突然發哪門子脾氣,有一會兒沒說出話來。見她又要走,他一把拉住她胳膊。

陸诏年扭着胳膊,掙脫開,“成何體統。”

“什麽時候你也之乎者也了。”陸聞恺語氣明顯冷下來。

飯店穹頂下人聲喁喁。陸诏年往臺階下走,低聲道:“管你同章小姐還是白小姐跳舞,反正我不要和你跳舞。”

陸聞恺又氣又好笑,“不跳便是了,你賭什麽氣。”

陸诏年頓足,轉身瞧着陸聞恺,她的兄長。滿腹牢騷道不出口,最後擠出三個字——“浪蕩子!”便頭也不回地穿過大廳,跟着旋轉門離開飯店。

陸聞恺不過蹙了蹙眉,即刻追上去。她人生地不熟,又未經世事,被拐走了可就不妙了。

夜幕沉沉,人力車夫拉着醉醺醺的小姐們回寓所,馬路上不時仍有汽車經過。飯店附近,瘦弱而青澀的男孩兜售香煙,油頭粉面的男人讨價還價。街角路燈,把過往的人與車的的影子都放大了,投在結實的建築牆壁上。

陸聞恺銜着一支煙,慢悠悠地跟在陸诏年身後。

不像小時候,現在她記得回家的路了。

忽地,陸诏年發出意味不明的哼聲,同時用力跺腳。她側着身子等他走過來,卻也不看他。

陸聞恺偏駐足,不走向她。

“你讨厭!”她仍是捱不住沉默那個。

“怎麽個讨厭法?”他吸了口煙,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煙,拿下來撣了撣灰。

陸诏年又不說了,回頭往前走。陸聞恺保持很遠的距離,踱步跟着。

來時短短一段路,返回竟這樣難捱。陸诏年想着這兩天所看到的,想着從前,不免酸澀。說到底,是她沒有同他走,現在有什麽資格鬧別扭?

可是,她倒情願他恨她。他待她是三妹,待她和別的女人一樣,教她心頭一陣一陣的痛。不能細想,否則一想起……她就怨恨自己,厭惡自己,是個怪胎。

他們回到宅邸,用人媽子來應門。陸诏年先進去了。

陸聞恺和用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走過去,看見陸诏年靠着走廊牆壁,在等他。

“你先梳洗罷。”他道。

比天氣還變幻莫測的少女的心思哪裏是他能解讀的。陸诏年擡眼睇他,換來哂笑。

“沒見這些日子,幺小姐脾氣見長。”

他每每稱呼“幺小姐”,必是諷刺無疑。

陸诏年咬了咬嘴唇,道:“至少不像你,耽溺風月,究竟連大哥的女朋友也要招惹!”

之前吃鴨血粉絲湯,她提了一嘴,現在講第二次,陸聞恺隐隐咂摸出意味,可因此更讓人莫名了。而今她有什麽資格吃這飛醋。

陸聞恺看了陸诏年片刻,似笑非笑道:“我這人沒什麽道德。”

陸诏年渾身一僵,不知道該說什麽,卻是氣得攥住衣裙。

“你滾!你滾……”她咬牙擠出幾個字。

“我不就是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了麽,你來了,又要我滾到哪裏去?中國的版圖都讓給你,我直接滾進大西洋好了。”

他難得一句話這麽長,譏諷得人臉紅。

陸诏年擂他胸膛一拳,轉身回房間,又把房門摔得砰響。

“門弄壞了,你賠啊?”

無人應他。

陸聞恺哂笑着,踅回房間。

不一會兒,門外就傳來動靜。陸诏年收拾了衣物到隔壁洗浴,嫌香皂被人用過了,喊用人拿一塊新的來。還問用人有沒有日本進口的牙粉。

陸聞恺索性去露臺上。可是盥洗室窗戶就在旁邊,光透過條紋褶玻璃,朦朦胧胧的。片刻後,響起了水流聲。

食指輕撓脖頸喉結。他還是進了房間,拿起課本。

陸诏年從來不知柴米油鹽貴。家裏雇人挑水,在院門邊畫正字,她小時候覺得好玩,往上面憑添幾筆。她洗澡用了好半天時間,陸聞恺聽到盥洗室門合,等徹底沒聲兒了,他起身走出房間。

哪知陸诏年又回來了,小跑着,寬松的吊帶睡裙讓胸線露出來。

陸聞恺避開視線。可他也好不到哪裏去,只穿着背心,長褲松垮,赤着腳。

“我發卡……”陸诏年欲言又止,飛速而敏捷地鑽回房間。

陸聞恺來到盥洗室,看到放在搪瓷池子邊沿的一枚發卡,琥珀色的一彎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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