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陸诏年學業不佳,十裏八鄉都曉得。人們背地裏笑話她父親,農民出身,血脈裏就沒有慧根。陸诏年忿忿,想争這口氣,可一上課就忘了。國文課念之乎者也,數學課撥打算盤,哪有窗外的天牛甲蟲或“叮叮貓”有趣。(方言:蜻蜓)

以前考試不及格,她嬉皮笑臉,同母親撒撒嬌就過去了。自從家裏多來了一位哥哥,她考試不及格,母親就要用“二荊條”伺候。(方言:廣義指挨打)

陸诏年被母親追趕着,赤腳往院子裏跑。

迎頭撞上一道視線,陸诏年險些摔到。

四周花團錦簇,陸聞恺坐在一把竹矮凳上,捧着書本。他眉目清俊,氣定神閑。

相形之下,陸诏年這幅樣子實在張牙舞爪。

陸诏年來不及轉身,後頸就被母親逮住了,接着母親揪住她耳朵,怒吼:“給我回屋!”

陸诏年沒有逃脫餘地,立即改變态度,搓着小手道:“母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往後我會認真學習的!”

“你這話說了幾遍了?信你我闖了個鬼!”

夫人拽起陸诏年回屋。只見不遠處讀書的少年走了過來,陸诏年以為他看笑話,朝他瞪眼咧嘴。

陸聞恺笑出聲,對上夫人的目光,邃斂了笑:“夫人,依我薄見,小姐聰慧過人,考試成績不如預期,恐怕不是自身的問題。”

夫人挑眉:“你倒認這個妹妹,替她說起話來了。”

陸聞恺道:“依我薄見,小姐生性活潑,對世事充滿好奇,如若喜歡什麽,就一門心思撲上去。倘若小姐找到了對課業的興致,想來就能輕松取得成績。”

“你說得輕巧,什麽辦法我們沒試過?”

“夫人不妨試一試我。”

“你?”

“自我來到陸家,受盡夫人與老人惠澤,我年紀尚淺,還不能有所報答……若是對小姐課業有幫助,能了夫人一樁心事,我心裏也能安慰些。”

“你自己都是個學生,又怎麽教人?”

“正因為我還是個學生,懂得怎樣學才出成績。”

夫人松開了陸诏年:“罷了!今天且饒過你,你拿起試卷課本,跟哥哥到書房去。”

“他才不是我哥哥。”陸诏年不情不願地咕哝,可不敢不抓住這個機會,一溜煙跑了。

須臾,陸诏年來到書房,陸聞恺先到,正在溫書。旁邊有個女孩伺候着筆墨,是陸诏年的使女,因為幹活兒還不利索,平時不怎麽能看見她。

“你過來。”陸诏年頤氣指使。

又綠規規矩矩地走到陸诏年跟前:“小姐有什麽吩咐?”

“你不要和他一起。”

“是夫人讓我……”

“別為難她吧。”陸聞恺出聲道。

陸诏年道:“從前不知哥哥伶牙俐齒,竟用這種法子讨好我母親。”

“哦,我也沒想到你這麽笨,回回考試不及格。”

陸诏年睜大眼睛:“你方才還說我聰慧!果然是騙母親的話,我要告訴母親去!”

“那我會如實禀告夫人,陸诏年頑固不化,只能多打兩頓才開竅了。”

陸诏年氣得不好,攥緊雙拳。

陸聞恺笑:“快過來吧,小學的功課還不簡單?你只要記住我的話,下次就不會被夫人追着打了。”

“你不過比我大三歲,有什麽神氣的,過不了多久,我也會上中學。”

“你考得上?”

“我不考也能上!”

陸聞恺冷笑。

陸诏年忽然不服氣了,走到陸聞恺旁邊,把課本放在書桌上:“如若你教不好我,就和你母親離開這個家!”

陸聞恺怔了下,道:“我若同你賭,我有什麽好處?”

陸诏年躊躇着不知許什麽,擡眼瞧見又綠,道:“我就把她許給你。”

陸聞恺冷冷道:“你的使女,我要不起。”

陸诏年皺眉:“那麽等你真的教好了再說吧,說不好就只有今天一次。”

“你坐下,先看看你的試卷。”

凳子還沒焐熱,陸诏年就開始發難,要墊子,要吃糖,要換鋼筆……倒把又綠折騰了。

陸聞恺處變不驚,待又綠拿來吃的喝的,擱置一邊:“這一頁寫對,才許吃。”

“你憑什麽——”

陸诏年話未說完,教陸聞恺搶了去:“夫人應允我教你功課,現在我就是你的老師。難不成你不懂何為尊師重道?”

這等于說陸诏年沒有教養,家門低微。陸诏年可不敢讓人抓住話柄,只得老老實實寫字。

為了和陸聞恺較勁,陸诏年精神抖擻,瞌睡不打了,要吃的東西都給忘了。

夫人悄悄過來看,又悄悄地走了。

陸诏年和陸聞恺不知不覺中挨近了,他碰到她胳膊,她便“哎呀”一聲。陸聞恺以為她鬧脾氣,卻看見她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道紅痕。

“又綠,勞煩你去姨太太房裏拿瓶藥膏過來。”陸聞恺道。

不一會兒,又綠拿來藥膏,給陸诏年上藥。又綠平時學做粗活兒,下手沒輕重,陸诏年喊疼。陸聞恺便說:“我來。”

陸聞恺抹一點藥膏,把藥膏抹到陸诏年手臂上,同時輕輕呼着氣:“還疼嗎?”

“疼。”

“疼啊,下回該知道用功念書了。”

陸聞恺笑了下,陸诏年怔怔地別過臉?????去。

可陸诏年對一樣東西,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即便和“眼中釘”陸聞恺較勁,興致也維持不了多久。才學了幾天,陸诏年就聽不進去了,陸聞恺念什麽,她的腦袋跟着點,昏昏欲睡。

陸聞恺喊她,喊不醒,哄她,她不聽。陸聞恺拽她辮子,輕輕的,她沒感覺,拽得用力了,她吓得驚叫喚,看準了原來是他,便反手招呼上去。

書房鬧哄哄,還伴着又綠的笑聲,惹得家中上下都過來看是怎麽一回事。陸诏年趁機央求母親,學不動了,不要學了,女子無才便是德。

夫人一耳光甩過去,把陸诏年打蒙了。旁的人都蒙了。

“看看你這德性!現在哪個名門閨秀不是飽讀詩書,你這個樣子,怎麽跟人比,往後怎麽嫁得出去?”

“我不要嫁人,我出家當尼姑!”

“這學期末再交白卷,不用你說,我立馬把你送青城山去。”

青城山以古寺名剎聞名,傳說白素貞便是在青城山修道成人的。

陸诏年打了個激靈,噤聲不語。

夫人遣散了人,讓又綠看着,今晚不寫完功課,他們三個人都不許睡覺。

“不過作文而已。”陸聞恺道。

“不如你來寫罷!”陸诏年挑起筆杆,愁眉苦臉。

“什麽樣的人作什麽樣的文章,我幫你寫了,往後的日子都幫你過了麽。”

陸诏年盯住陸聞恺,竟覺此話頗有道理。

“你每天跑來,跑去,沒有一件事可說嗎?”

“有!你使我痛苦!”

陸聞恺笑起來,笑着笑着,擡手扶額。

“也罷,總歸是一件具體的事情。你寫吧。”

陸诏年驚詫:“寫?”

“寫。”

油燈下,女孩一筆一劃認真作文,少年坐在旁邊看書。氣氛恬靜得讓門邊守候的又綠快睡過去。

翌日,長工背着陸诏年上學堂,陸诏年眼皮直打架,到了學校,還是一聲驚雷叫醒了她。她吓得哇哇大哭,長工只好把她背回去。

夫人得知陸诏年沒去上學,質問她,昨晚是不是沒寫完功課,找借口不去上學。陸诏年委屈巴巴地說,作業交上去了。

陸诏年怕打雷,有時還被雷聲吓得躲到櫃子裏去。人們說這是命裏帶的某種煞,夫人向來不在這方面苛責她。

大雨下了一整天。傍晚,陸聞恺放學回來了,渾身淋得澆濕,用人趕忙撐傘、拿毛巾。陸诏年聽到動靜,跑出去看。

只見陸聞恺打着哆嗦,被姨太太帶回小洋樓。

不知怎的,陸诏年想追過去。可還未踏出院子,又綠一聲“小姐”就把她叫了回來。

“用飯了。”

“那……他們呢?”

“小姐是說姨太太他們?他們一直單獨用餐呀,等我們吃完了,廚房會送過去的。”

“吃完?”

“小姐不知道嗎?”

夫人讓又綠下去歇着,把陸诏年叫到身邊來。

“母親,哥哥……淋了雨。”

“嗯,我已經叫廚房熬姜湯了。”

“哦。”

“今天有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夫人給陸诏年夾菜,“多吃點。明天可不許不去上學了。”

這日早晨,夫人親自給陸诏年穿衣裳,看着長工送陸诏年去學堂,直到望不見影了,才垮回門檻。

長工問,小姐累不累。陸诏年說,不累,她今後都要自己走路。長工摸摸陸诏年的頭,笑說,小姐真勇敢咧。陸诏年暗暗想,這才不叫勇敢。

陸诏年給自己鼓勁兒,今天一定要好好聽老師講課,否則晚上回去,陸聞恺問起,她又是一問三不知。可能不讓他看低她了。

國文課上,老師叫到陸诏年名字。班裏同學哄笑,陸诏年也以為這次又要挨批評了,可老師溫柔地笑着,讓她上臺朗誦她的作文《小哥哥》。

第一次受到老師表揚,陸诏年心動不已。這股力量促使她認真上完一整天課,使她一放學,便迫不及待跑回家。她催促長工:“快點兒,快點兒!”

回到家,陸诏年把上臺念作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頗高興,招呼廚房做一桌好菜。

陸诏年長睫毛撲扇,問:“能不能讓他們過來用飯?”

“聞恺昨天淋了雨,夜裏發燒,進了醫院。”

“怎麽沒和我說?”

“和你說,你能做什麽。快些去寫功課罷,一會兒吃飯。”

“可是……”陸诏年終是什麽也沒說,慢騰騰地上了樓。

這一夜很漫長。陸诏年很晚睡去,翌日日曬三竿才被又綠叫醒。

“小姐,麥老爺他們來了!”

“哦……”陸诏年起身,任又綠幫她穿衣,梳發。

“又綠。”

“小姐?”

陸诏年低頭:“我好想他啊,夢裏全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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