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在打量妹妹的時候,樂安公主薛稚也在悄悄打量着兄長。

起先她未敢擡眸直視,隔着珠簾,入目不過一團墨中帶赤的龍紋。視線撞上才敢偷觑了一眼。

兄長和四年前她離開時也沒什麽兩樣,十二串白玉旒珠之下,一張臉形容俊美,輪廓深刻。

扣得紋絲不亂的冕服以各色絲線繡着十二章紋,莊重典雅,更襯得他皎皎似明玉。

然帶給人壓迫威嚴之感的則是周身冷淡疏離的氣質,有如落入凡塵的清輝明月,令人不可逼視。以至于心底忽然便緊張起來……

皇兄……會記挂着她嗎?

不同于兄長的冷淡,分開的這許多年,她卻是很想念他的。從前她和皇兄很要好。她記得,那時皇兄與太後不得寵,住在漱玉宮裏,缺衣短食,她還曾偷偷給他們送過飯。

可到了她七歲的時候,她生了一場大病,等到病情好轉,皇兄已被正式立為太子,兩人見面的機會愈發少了,自然也就生疏了……

她出神的時候,那道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久久也未移開,如同鷹隼緊盯着獵物。薛稚漸漸有些喘不過氣。

她再度向着那道玉樹挺拔的身影一福,意在提醒:“皇兄。”

身前落下個淡淡的“嗯”字,清如玉石。新帝桓羨終回過神來,拂袖在太後身側坐下。

“起來吧。”他道。衣上淡淡的龍涎冷香自薛稚鼻間一晃而過。

久別重逢,他也并無親近之色,自顧低頭飲茶。

除卻方才的怔愕,再也未正眼看過她。

如此的疏離,薛稚有些忐忑。何太後笑着問:“這是怎麽了,你妹妹回來了,也不說話。”

“你們幼時不是玩的很好嗎?母親可記得,那時候你還肯陪着你妹妹玩過家家,她扮新娘,你就扮新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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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還未說罷,薛稚臉上已如夏花噴朱般綻開大片大片的紅暈。忙起身請罪:“樂安無知,幼時稚語,有污聖聽,實乃罪該萬死。”

“望皇兄寬恕。”

她伏拜至地,盡管勉力控制,語聲中仍是不免落了一絲顫抖。

這一抹顫抖正令桓羨想起方才的幻夢。他喉口微緊,心間已迅速攢起了厭惡。語聲仍平靜:“沒事。”

又喚何太後身側立着的女官:“常氏,你扶公主起來。”

薛稚不安落座,阮夫人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忙拿話岔開了去。

二人略坐了一刻鐘後,又向何太後請辭,因她頂着個公主的名頭,此次回宮是要住在宮中的,何太後遂打發了人帶她搬去含章殿。

桓羨并未去送她們,何太後從殿外進來時,他正立在簾栊挽起的窗下,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微微納罕,緩步走近:“樂安十六歲了,可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小時候不是說要給你做新婦麽?反正她也沒上玉牒,不若,你把人納了如何?”何太後笑着打趣。

桓羨并未回身,仍望着茏蔥花木間二人離去的方向:“幼時稚語罷了,母親何必打趣兒子。”

何太後微微颔首:“也是,樂安快要成婚了,衛國公府的那小子,估計不久就當向太皇太後請旨賜婚。”

“倒是你,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和阿菀的婚事,也該定下來了。”

聽太後提起婚事,不知怎地,桓羨想起的并不是那尚且陌生的何氏女,而是少年時的漱玉宮、那有着整面紫藤蘿花的宮牆。

春日陽光融融,照得一簇一簇的藤蘿花在紅牆上留下或明或暗或深或淺的剪影,有粉妝玉琢的女孩子将他新編的花冠戴于頭上,喚他:“阿兄。”

“栀栀來扮新婦,你來替栀栀扮新郎好不好?”

這些事,實則已淡忘許久了,也實在荒唐。就如方才不知因何夢見的荒唐幻夢。

他微微瞬目,臉上又恢複了一貫的冰霜冷色:“婚姻大事,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天家也不能例外。一切但由母親做主,兒并無什麽不願的。”

“十三娘早日進宮,也能替母親早日分擔宮中庶務。”

他答應的如此爽快,何太後心下也松了口氣,微笑颔首:“你能如此想,母親心裏很是安慰。”

——

這廂,薛稚已同阮夫人搬進了含章殿裏,因阮夫人很快就要出宮返回家裏,薛稚一直将她送到了含章殿的宮門之外。

“行了,就送到這兒吧,你還想把我送到家裏去不成?”見她不舍,阮夫人笑着道。

薛稚點頭:“伯母路上當心。”

少女雲鬓堆鴉,肌膚如玉,杏子瑩潤的眼眸間似萦繞着一股似有若無的愁意。

知她不安,阮夫人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下來。

她知道薛稚為什麽不安。同樣的,她也有些擔心。

薛稚是名義上的公主,此番出嫁,非得要從宮中發嫁才算名正言順。

偏偏她有個狐媚惑主的母親,當年犯下諸多罪孽,何太後也好,先帝遺留的太妃們也好,服侍的宮人女官也好,宮中諸人就沒有不與賀蘭夫人結仇的。

如今既要回到宮裏,很難說會不會招至報複。

更令阮氏擔心的則是新帝的态度,他們兄妹倆幼時關系倒好,然而瞧着方才,陛下分明仍是介意當年的事……

春光溫軟,如畫筆柔柔勾勒出少女浸透笑意的五官,杏眼櫻唇,烏雲疊鬓,秾麗得有似三月春景。

阮氏心中嘆氣,伸手摘下遺落在她發間的落花,笑着寬慰:“沒什麽的。”

“剛才蘭卿已經遞了信來,他已在回來的路上了,等到太皇太後大壽,我們就去求太皇太後做主,給你和蘭卿賜婚,待你倆成了婚,咱們就又能團聚。”

薛稚唇角微抿,不好意思地低眉。心中卻委實甜蜜。

伯母說得不錯,再過些日子,她就能像伯母喚伯父一樣喚謝郎郎君了。為他忍受片刻的分離,又算什麽呢?

——

薛稚就此在含章殿住了下來。

這是處廢置的宮殿,本也是薛稚幼時随母親所居的住所。但母親盛寵,不久就被厲帝貯之別屋,而她嫌帶着薛稚有礙尋歡作樂,便将她扔去了時為太後的太皇太後所居的宣訓宮。因而對于含章殿,薛稚也并不十分熟悉。

此番,她帶進宮的只有兩個侍女,一名青黛,一名木藍。

其中,青黛是自小跟着她的宮人,性情穩重。木藍則是謝家的家生女兒,天真活潑。

含章殿的主事宮人姓李,是個相貌溫婉的中年婦人,待阮夫人走後,便帶着一宮宮人過來,含笑問安:“奴等見過公主。”

薛稚溫溫一笑,示意青黛扶對方起來:“姑姑言重了,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況且姑姑是宮中的老人,樂安日後,還有許多倚重姑姑的地方。”

随後,又朝木藍使了個眼色,木藍會意地端了一盤賞銀前來,分發給各個宮人。

李氏喜笑顏開,不住地說着謝恩的話,賞賜過後,薛稚又屏退她們,叫了青黛去送。

實則阮氏走時已将一衆宮人都打點過了,托他們好好照顧。然而初來宮中,該有的人情世故總也要做。這些道理薛稚是明白的。

何況……聽聞當年母親在宮中時沒少得罪嫔妃,打罵宮人,時移勢遷,她在宮中無依無靠,自然得學會着籠絡,小心度日。

初春的夜裏還有些冷,夜色降臨之後,恻恻輕寒似薄霧籠蓋在殿宇之上,空氣中飄蕩的寒氣無處不在。薛稚擁了毳衣,呵着手在燭火之畔看書。

青黛捧衣進來,見狀,忙往她肩頭添了件衣裳。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囑咐木藍:“去庫房要些木炭來燒,這天氣夜裏還冷呢,可別讓公主着了涼。”

木藍應了聲“哎”,去庫房找女官要了些獸金炭,帶回寝殿,放在銅釜裏點着了。

室內漸漸升了溫。獸金炭原是進貢之物,燒起來無煙無刺鼻之氣,反倒有股松枝的清香。

薛稚洗漱後便睡下了,今夜是木藍守夜,青黛臨走之時,又特意囑咐:“屋裏燒着炭呢,可別睡死了。”

冬夜燒炭常有人因不慎關窗吸入大量炭氣而死,青黛再三确認過窗戶是開着的後,仍有些不放心。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休息吧,記得替我把門關上。”木藍笑眯眯地,爬到屏風後的一張小榻上。

室中很快陷入了黑暗,銅釜裏木炭微聲烈烈,博山爐裏蘇合香馥馥如雲。薛稚聆着侍女勻勻的呼吸聲,漸漸陷入沉睡。

越睡卻越不安穩,黑暗與寂靜裏那股來自木炭的松枝香氣似乎越來越濃,又似只無形的手,一面拖着她向無盡的深淵跌去,一面如同扼住她的喉嚨,呼吸越來越緊,額上卻頭痛欲裂。

不知過了多久,渾渾噩噩間,薛稚聞見陣疾快的腳步,伴随着青黛焦急的呼喚,她驟地驚醒,自床上坐起。

這一瞧卻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不知幾時,窗戶已被人從外合上。室中白霧蒙蒙一片,熏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薛稚心知不好,慌忙以衣袖捂住口鼻爬下了床榻,青黛也已沖了進來,主仆倆相扶着出了房間。

守在外頭的侍女宮人已被喚醒,沖進來将尚在燃燒的木炭撲滅,亦将還處在昏迷狀态的木藍救了出去。

“奴來得遲了,還請公主降罪!”

屋中煙火仍缭繞不散,得到消息的李氏率着一列宮人踏月急至,噗通在薛稚面前跪下。

薛稚已被扶至殿外廊下,月華如水,帶着杏花香氣的夜風拂拂而吹,她漲紅的面色漸漸恢複過來。

“我沒事。”她搖頭輕道,氣息尚有些虛弱,“去瞧瞧木藍……”

先前木藍離炭盆更近,吸入的氣體自然也就更多,等到被救出時已然昏迷過去,此刻即使醒來雙目也是空洞一片,好在人沒什麽大礙。

廊下一時沒了聲音,只餘廊下風鈴輕輕在夜風中回蕩。青黛胸腔裏一顆心狂跳依舊,後怕不已。

虧得方才她放心不下,去而複返,這才未釀成慘事。

可她也瞧得分明,本被木藍打開的窗戶緊閉,守在外間的侍女和宮人個個睡得熟死,這哪會是意外,分明是人為!

究竟是誰那般歹毒,竟想害公主!

李氏與一幹宮人都跪伏在地請罪,薛稚在青黛的攙扶下緩緩站起,微笑道:“是我們自己粗心大意,又與姑姑何幹呢?好在我也沒什麽事,将炭盆端出去,待屋子裏的炭氣散去,就安置了吧。”

發生了這樣大的事,對方竟如此輕描淡寫,李氏不免有些愣怔。而薛稚頓一頓,又囑咐:

“我初來宮中就發生了這樣的事,若事情傳到太後、太皇太後耳中,只會惹得她們不安。這件事,就先不要對外說了吧。”

作者有話說:

走個劇情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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