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祖母的脾氣一向如此,不必放在心上。”

步出宣訓殿,桓羨忽然說道,似是安慰。

薛稚亦步亦趨地跟在皇兄身後,微笑點頭:“樂安知道的,謝謝皇兄。”

“方才,為什麽不反駁彭城?”

薛稚眼中微黯:“……其實,彭城王說的不錯,母親罪孽深重,我身為人女,也為她做過的事感到羞愧。況且血脈相承,我也理應為她做過的事贖罪……”

“相比彭城王因母親失去生母,我也只是被他罵幾句罷了,又有什麽損失呢。我沒資格躲開,也沒資格反駁。”

桓羨聽在耳中,并不為妹妹的懂事而欣慰。他腦中只記住了那一句話:

理應為賀蘭氏贖罪?

他唇角輕勾,掠過一絲嘲諷,卻問:“那若是他們想殺你呢?”

薛稚溫溫答道,不卑不亢:“我雖為人女,畢竟不曾随母親做下傷天害理之事。他們朝我發洩對母親的怨恨尚可以理解,若是想置我于死,皇天也不會同意。”

頓一頓,看着他背影,又極小聲地道:“皇兄也不會同意的,對嗎?”

這一聲裏有委婉的讨好與親近之意,桓羨目光微閃,回過身時,見她明燦雙眸正含着期待與小小的忐忑望着自己,雙睫一顫,卻移過了視線、再一次看向她頸下那礙眼的璎珞。

久等不到回應,薛稚有些窘迫,臉上也微微燙了起來。見皇兄正看着自己頸下璎珞,忙道:

“皇兄若不喜,樂安從此以後便不戴了。”

他沒應,也沒回答方才的問題:“這是蘭卿送你的禮物,不戴,怕是辜負他一番好意吧。”

“不會的。”她莞爾笑道,白皙臉頰在春陽下宛如透明,“樂安仔細想過了,皇兄說的沒錯,此物的确有些招搖,不宜佩戴。況且,我做什麽謝郎都會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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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過門便一口一個謝郎,桓羨劍眉微斂,深覺這般稱呼實在輕佻。

然轉念一想,這與自己又有什麽關系呢。只是既因不喜朱色而不許她佩戴情郎送的愛物,總有些不占理,道:

“你從前那幅璎珞項圈似是小了,回頭,朕讓馮整再挑一幅合适的來。”

薛稚微微一訝,眼中露了淺淺笑意:“謝謝皇兄。”

心間實如披沐春光一般,泛起絲絲的暖意。

從小到大她都沒什麽親舊,皇兄是除伯母一家外對她最好的人了,離別這許多年,她很想念他。

即便是不能像從前一樣親密無間,只要他還肯親近她這個妹妹,她也十分開心。

春日陽光純澈,殿下花枝袅袅,更映得少女笑容純美明淨。桓羨神色微不自然,很快回過身去:“走吧。”

他沒再乘辇,兩人一前一後地出了宣訓宮,一衆宮人遠遠跟在身後。

這時前方迎面走來一位少女,身着鵝黃色衣裙,頭上垂鬟分肖髻,明眸皓齒,容貌娟妍。身後跟着數名崇憲宮的宮人。

既與聖駕撞上,她大大方方地上前來行禮:“令菀拜見陛下、樂安公主。”

桓羨淡淡颔首,拂袖便走。跟随在後的薛稚也只得和少女颔首示意,匆匆跟了上去。

“皇兄……”她喚走在前面的兄長,“方才那位,是何家娘子嗎?”

她知道兄長和何家娘子的事。何家十三女何令菀,是何太後同胞兄長的女兒,也是他嫡親的表妹,自他被立為太子始便是內定的太子妃、皇後。

然這些年兄長因為先帝守喪,一直未來得及大婚。如今已是建始四年,聽伯母說,他和何氏的婚事也已提上議程了。但以方才與上一次她送他赤繩子祝福他與皇後的情形來看,皇兄似乎……

她不敢窺探天子,及時止住了。桓羨聽出了她話中未盡之意,神色不悅:“是又如何,你是在責備我對她太過冷淡?”

“男未婚女未嫁,本應如此。你也莫要太過随性了。”

這話顯然是在指責她之前與謝郎相見過于親密之事,薛稚十分羞愧:“皇兄教訓的是。”

方才相遇的狹道上,那名喚令菀的少女仍立在山石旁,靜靜凝望着遠去的天子與少女。

一個龍章鳳姿,一個宛如明珠美玉。此刻同行,不似兄妹,倒似對璧人。

她心裏頗生微妙之感。跟随在後的宮人适時插道:“女郎何必對薛氏那般客氣,她只不過是罪妃帶進宮來的拖油瓶,算什麽公主。”

“老奴從前還覺得,攤上那樣一個禍水娘,是她可憐,可如今看來,她簡直和她那狐媚娘一模一樣,光天化日的,竟和陛下走得那樣近!瞧見您也不來行禮。”

她語中頗有為何令菀不平之意。何令菀收回視線,臉上淡淡的:“奴者不可随意妄議尊者,姑姑還是不要再說了。”

“她是公主,我是臣子,本也沒有她向我行禮的道理。”

“您可別這麽說。”宮人陪笑道,“前時陛下可親口對太後說了,六宮不可一日無主,早日迎您進宮才好為太後分憂。興許,陛下是在避嫌呢。”

他真這般說?

何令菀微微恍惚。

她今日本是被太後叫去宣訓宮探望太皇太後,好撞上陛下,和他說說話。

這是姑姑的主意,卻不是她的。她也知道這位表兄對自己并沒多少喜歡,但只要他将皇後之位給了她,保廬江何氏一世榮華富貴,他喜歡誰又納了誰她都不會計較。

——

回到栖鸾殿裏,馮整已差人送來了副新的流蘇璎珞,被木藍歡天喜地地捧了來,開了錦匣:“這流蘇璎珞可真漂亮啊,陛下對咱們公主真好。”

原是幅金燦燦的項圈,弧形底端兩側以細金絲絞成了祥雲圖案,圖案中心結了金絲,卻以明珠點綴,各墜着兩片小小的以純金打造的銀杏葉,黃金明珠,相得益彰。

項圈的底部,則以明珠與細金絲結成同心鎖模樣,亦墜着銀杏葉作為妝飾,實是流光溢彩,精致絕倫。

同心鎖是祝願夫妻和睦之意,銀杏葉則寓意着健康長壽,這件禮物,彌足珍貴又彌足用心。

即便這很可能不是皇帝親選,從下人的态度來看,也足以說明陛下對公主的看重了。

青黛涼涼橫她:“得虧是看在公主面子上呢,否則,你在宮中該死幾次了?”

木藍捂嘴直笑,方才陛下過來的時候她都快吓死了,不想他卻只訓斥了彭城王,一句也沒說過她。

薛稚眼裏也帶了幾分溫柔笑意,纖手輕撫過那精致的流蘇璎珞:“以後不可如此了。”

“皇兄……似乎不喜歡鮮亮之色。”略略一頓後,她征詢地看向青黛。

事實上,前一回她便注意到了,他不喜歡她戴那串紅寶石的璎珞,所以才會賜項圈給她。

可那璎珞是謝郎所贈,他不會無緣無故地厭惡,再聯想到他殿中肅穆沉沉的布置,便也猜到幾分。

青黛面色微滞,道:“陛下……不是不喜鮮亮之色,是不喜赤色。”

“奴聽說……他少年時曾染上厭血之症,後來雖大好了,仍是不喜赤色。”

她邊說邊打量着公主情緒,可惜少女純美的芙蓉臉上只有悵惘與迷蒙。薛稚喃喃道:“那我日後絕不可再戴那幅璎珞了,皇兄待我如此之好,絲毫不曾因為母親而遷怒我,我又怎可惹他不快……”

夜幕降臨,明月東升,漸漸的,宮中燈火次第熄滅,千宮萬闕都似陷入沉睡,如沉眠的巨獸匍匐于夜色之下。

玉燭殿裏還亮着燈火,桓羨坐于榻前,正專心致志地批閱着奏折。

忽然,他臉色一變,神色厭惡地将折子揮至地上。

馮整原倚在垂花罩後打盹兒,聞見裏頭的動靜忙奔進來,惶恐無措:“陛下……”

“沒什麽。”桓羨冷淡地應,“洗漱吧。”

馮整有些詫異,陛下歷來有睡前看折子的習慣,理應還會熬上一陣,如今這般,顯然是哪個不長進的激怒了陛下。

長夜深沉,濃黑如墨。

燈火盡燼,青色帷帳若層層疊疊的雲霧堆下,月光照在帳上有如水波明澈流動。

萬籁俱寂,沉沉玉漏都似響在耳邊。桓羨閉目躺在榻上,方才折子上“廣納後宮”的進言仍如飛鳥盤旋于腦海,不能入眠。

蓋因少年時變故,他對男女之事并不熱衷,奈何身為帝王,綿延子嗣是義務也是職責。立後納妃之事,想逃避也逃避不了。

至于人選,他并沒有心怡與相熟的女子,雖說帝王納妃不過與群臣聯姻,然若是相熟之人總好過那些心懷叵測的世家女郎。

心中不知想到了誰,他愕然一息,煩躁閉上了眼,強迫自己睡去。

正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時,忽覺帷帳似被人自外撥開,一縷幽香随夜風月光送進。

是雨後栀子的香氣,清新而不濃烈,淳淡中撩人心弦。

萬籁俱靜中,他聽見一聲熟悉的輕嘆,幽香呓語也若夜色向他迫來,一只柔若無骨的手撫上他臉頰。

桓羨渾身血液都似凍住,一瞬的冰涼過後,卻騰開微弱的火焰,燒得他心底火燒火燎的炙熱,唇被封緘,說不出一句話。

那微涼指尖只在他臉邊停留了一瞬,下一瞬,又拈着那簇微弱火焰,一點一點滑進衣領,觸到緊實的胸膛與肌理,再一點一點向下彙聚而去。

桓羨全部的心神都似被她撚在指尖,心弦緊張地繃起,額上青筋更似要裂開,終在意識瀕臨被她捏碎之前,冷冷地訓斥出聲:

“放手。”

“我收留你,不計前嫌,容你在我面前賣弄心眼手段。你就是這般回報我的嗎?”

紗幔輕舞,漾得透窗而來的明銀月色深深淺淺,忽明忽暗。那少女似乎沉默了一瞬,手仍攥住那處不放。

“哥哥……不喜歡栀栀嗎?”她幽幽看他,眼波楚楚,是她一貫令人厭惡的無辜神色。

紅唇呼出的蘭息更如幽風撲面而來,馥郁撩人,精致的眉目在深一重淺一重的月色下魅惑如蝶。

桓羨臉色陰沉:“你是賀蘭氏之女。”

“只是賀蘭氏之女,不是妹妹?”

“你……”他驚覺這話中之意,臉上勃然漲紅,她卻輕笑起來,看着他的眸子裏清晰映着得意。

“哥哥,你喜歡栀栀吧?”她笑着反問,月色下眼眸璀璨如星,“所以,我來替母親贖罪,好不好?”

她說着,有如雲霧漫下,桓羨大駭,喉嚨皆似被人攥住,低吼一聲自床上坐了起來。

眼前雲紗漫漫,帳上月光明瑩如水,哪裏卻有少女的影子?

守在殿外的宮人聽見響動,已焦急地詢問起來。桓羨仍怔怔地坐在榻上,背心與身下一片濕涼薄汗,蜿蜒如蛇。

作者有話說:

白鴿:某人裝模作樣的第……哦裝不下去了。

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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