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是教坊司的師姑娘。”

場面一時有些僵着,宮人适時介紹。

一瞬之間,薛稚有種說人壞話被抓了個正着的錯覺,臉上火辣辣的,連她話中的僭越也忘了計較。

她淺淺颔首,轉身便要離去。卻被師蓮央叫住:“且慢。”

她走至薛稚身邊,巧笑問道:“公主可是要去往太極西堂?卻迷了路?”

對方一個煙花女子,竟敢自來熟地和公主說話,青黛心裏一陣不适。

伸手不打笑臉人,薛稚也只淡淡道:“是。”

師蓮央嫣然一笑,轉首向方才介紹的宮人:“劉姑姑,你帶公主去吧,我自己過去就是了。”

薛稚原有疑慮。對方是煙花女子,她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無論如何也不該和她們扯上關系,以免惹出閑話來。

況且對方來意不明,她也不知道對方是否存了歹心,但若去遲了,屆時那麽多雙眼睛看着,難堪不說,亦會有閑話說她拿大。

正是進退兩難之際,師蓮央似也看出她的疑慮:“這裏已是太常寺地界,離太極西堂距離尚遠,公主,您再不動身,可要遲了。”

“那就多謝了。”

她不再猶豫,轉身即走。青黛更是氣沖沖地,一把拉過呆住的木藍,厭惡之意雖不溢于言表,卻也十分明顯。

待人離開了,跟在師蓮央身後的小丫鬟抱怨:“姑娘何必這麽好心。”

“這位公主既不得寵,也不領您的情,咱們何必管她呢。”

“公主為金枝玉葉,咱們是教坊娼家,她們輕賤咱們也是情理之中啊。”師蓮央道,一雙湖水般明澈的眼睛仍看着幢幢燈影間遠去的少女,宛如白瓷的臉上欣然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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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還欲抱怨,卻被師蓮央打斷:“走吧,咱們也快要遲了。”

這廂,薛稚等人腳步如飛,朝那燈火通明的太極西堂行去。

青黛猶在數落木藍:“以後莫要亂喚人,沒得丢了公主的臉……”

木藍自知說錯了話,怏怏不語。那帶路的嬷嬷卻道:“姑娘喲!話可不是這樣說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誰又比誰高貴呢?”

“師姑娘名滿京華,不知迷倒多少王孫公子,想見她的人可從石頭城一路排到朱雀航去。平日裏也是穿金戴銀、烹龍炮鳳,比起宮裏頭那些空有公主名號卻不得寵的金枝玉葉們,不知快活到哪裏去呢!”

老嬷嬷話裏頗有含沙射影之意,青黛護主心切,啐道:“嬷嬷是老糊塗了吧。一個□□,也敢和宮中的貴人們比!”

眼見得兩人就要吵起來,薛稚輕輕斥道:“青黛!”

“趕路要緊,別再說了。”

聽宮人拐彎抹角地說了這一通,她心裏也有些火氣。她不知道這老嬷嬷為什麽陰陽怪氣的,然而師蓮央畢竟是幫了她們,遂也不願計較。

來到太極西堂已然是亥時了,見殿門洞開,燈燭輝煌,一片肅穆,薛稚心知不好,忙拾階而上。

她朝殿內一望,皇兄與何太後盡皆已到了。內侍監馮整一臉焦急地候在殿外,她有些緊張地解釋:“在路上迷了路……不是有意的。”

“行了,宴會已經快開始了,您快進去吧。”馮整焦急地催促。

殿內賓客滿座,宗室臣僚,王公貴族,甚至是未來的後族廬江何氏家裏的小娘子們,都已然入席。

燭轉炫煌,昳麗明光映得一張張笑臉有如浮雲。

她硬着頭皮進殿,衆人投來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如同千萬芒針,将她的脊背壓伏在地:

“樂安來遲了,還請皇兄降罪。”

少女體格纖袅,如一枝折頸的芙蓉,姿态優美,正令桓羨想起某些不堪的幻夢,不耐的神情掩在冕琉之後。

何太後笑得和藹:“既來了,便入座吧。宴席很快就開始了。”

薛稚于是起身,傾城麗色就此顯露在燭光中,粉融香雪,明眸剪水,滄海月明、珠華湛湛的瑩秀。

她長在謝家,今日赴宴的原有許多未見過她的,又因了賀蘭氏之事,一心想看這位妖妃之女的笑話,因此俱都移目過來。

原以為也是她母親那等豔麗至極、張揚跋扈的美人,不想卻是朵清豔絕麗的玉蘭,增一分則俗,減一分則淡,可遠觀而不可亵玩。

與之相比,那名滿京華的教坊司美人只能叫豔俗,只是至于何種美更勝一籌,就要兩人都在時才好評判了。

禦座之上,桓羨先是掃了眼她頸下,如願瞧見那串流蘇璎珞後,才借着冕旒遮掩,不動聲色地看向了坐在對案的謝璟及其父衛國公。

衛國公含笑捋須,似對這未過門的兒媳很滿意的樣子。謝璟則是眼含笑意,看向薛稚的眼瞳中如有奕奕流光盛放,明淨澄澈。

底下,薛稚也已回到了座位上。似是感知他目光,她擡眸朝他望去。

視線相觸,她回他一笑,顏若舜華。

也不顧是不是那麽多雙眼睛看着,熱烈人潮之中,兩人望着彼此,仿佛偌大天地間只剩下了對方,當真是情意綢缪,再容不下旁人。

桓羨微微皺眉,神色不耐地收回了視線。

只是見了一面而已,卻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也值得她和他當着衆人之面眉來眼去,簡直是……不知羞恥。

他想不明白,只是覺得刺眼,索性抑下煩躁心緒,不再留意。

“這位公主生得可真美。”

廬江何氏的席位間,一位圓圓臉蛋、烏黑眼睛、頗顯慧黠之氣的少女悄悄與何令菀咬耳朵。

“令茵聽聞,樂安公主雖養在陳郡謝家,卻深得陛下看重,甫一回宮便被安頓在栖鸾殿,這還好是位公主,是陛下的妹妹,又已名花有主,否則,阿姊你恐怕就要坐立不安了。”

她衣飾華美,形容正與何令菀有些相似。乃是中書丞何禧之女、何令菀的堂妹何令茵。

何令菀放下杯子,橫她一眼:“酒菜還未上來,十四娘如何這樣醉?”

“陛下的事與我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兒有什麽關系?你這麽津津樂道陛下與樂安公主的情誼,不若去求求姑母,讓你當面去說?”

何令茵還欲再言,卻被宦官的通傳聲打斷:“盛典開始,宣歌舞進殿!”

“盛典開始,宣歌舞進殿!”

尖利的通傳聲如綿延不斷的海浪,一聲聲自玉殿深處奔向殿外深沉長夜。

笙簫鼙鼓起,一列教坊樂女抱着數面舞鼓踩着輕盈舞步若飛天入殿,一尊有若人高、花葉緊閉的金銅芙蕖則由四名樂工擡着,緊随其後。

衆人心知這是教坊司新排的舞蹈,并不驚訝,果不其然,伴随着竹笛若春莺一啭,芙蕖花葉綻放,直飛出一名體态輕盈、花明雪豔的女子來,舞步輕盈,手挽長劍,若掠過花枝的流莺,踩着袅娜婉轉的舞步與地上放置的數面舞鼓,淩空飛至了大殿中心的那面大鼓上。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樂聲就此轉為歡快,紅裙翠袖,急管繁弦,都伴随着女子如蓮花旋轉的裙擺徐徐婀娜地四散飄去。但見她嫮目宜笑,灼灼如渌水紅蕖,秋波頻頻,又如傳聞裏吸人精氣的美豔女妖,勾得滿座賓客皆似丢了魂。

不是別人,正是薛稚方才見過的師蓮央。

薛稚不喜樂舞,蓋因這是小門小戶、教坊勾欄的作派,然而此時此刻,見了師蓮央的舞,也不禁由衷地贊嘆一句一舞傾城。

她不由得偷偷朝對面的情郎看去,見他似算準了似的含笑看她,臉上倒一紅,以唇形無聲啐他:彼狡童兮!

謝璟忍俊不禁,險些笑出了聲。

他抿唇,将逸到唇邊的笑意壓了又壓。薛稚微惱地別過臉,滟滟如水的眼波間微含醋意。

他為什麽在看她?他是算準了她會吃醋麽?可……師姑娘如此美麗,她就是很擔心啊……

此時幾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師蓮央的樂舞上,無人注意到二人的眉眼官司。唯獨禦座上的天子面色陰沉,強迫自己将目光投在了殿中的樂舞上。

此時一舞已畢,美人嬌喘微微地拜倒在那面大鼓上,向他與太後謝恩。大殿內旋即爆發開雷鳴般的喝彩聲,何太後也喜笑顏開:“賞!”

人群中有青年男子執杯起身,笑道:“蓮央久不入宮獻藝,技藝倒越發精湛了,不若再為我們舞一曲如何?”

是先帝第四子,梁王桓翰。

這個弟弟歷來聲色犬馬,縱情歌舞。桓羨見怪不怪,倒是師蓮央笑着向他福了福身子:“妾身還有一舞,名為百鳥鳴凰,值此陛下萬歲千秋之誕,想獻給陛下與太後,祝陛下聖體康泰,萬壽無疆,祝太後芳齡永駐,福壽綿綿。”

“只是,此舞尚需琵琶相伴,不知座中那位貴人,肯為妾身伴奏呢?”

“老規矩,這枝花落到誰手裏便讓誰伴奏。”梁王變戲法似的自身後變出一枝玫瑰,“天大地大,酒令官最大,蓮央只管舞,屆時将花枝抛出去,不管是誰被擊中,都須得為她伴奏,便是今日的壽星公也不例外。”

何太後笑着啐道:“就屬你刁鑽!在你皇兄面前也敢胡鬧!”

“阿兄疼我呢,不會怪罪阿弟的。”梁王笑道,見兄長面色寒沉似默認,便将花枝抛過,“玉腰奴,接着!”

玉腰奴乃師蓮央的诨名,蓋因其纖腰細軟,身姿輕盈,某日不知被哪家王孫公子抱在懷中把玩,便有了這個诨名。

她妩媚一笑,以唇接過,将花枝銜在豐潤的紅唇中,淺笑着又跳了一曲《拓枝舞》,絲竹歡快,舞步輕盈,賓客中爆發陣陣歡笑,目光随她舞步漂移,俱都起着哄,希望自己被選中。

薛稚卻是擔心地看着被她銜在口中的花枝,唯恐此等美差落到自己的頭上。

畢竟……這種事對于男子而言是風花雪月的消遣,于她,可就不是了。

不想胸前衣襟一顫,衆人突然的靜默中,花枝直直落入她懷裏。師蓮央停下舞步,一臉歉意悵然:“呀,真是不好意思。”

“奴實在沒想到竟會扔到公主懷中,要不,換一位吧?”

她笑吟吟地道,明眸灼灼,有如太陽升朝霞。薛稚亦看着她,腦海中卻只一個念頭:

她是故意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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