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桓羨手中禦筆一頓,略一擡眸:“所以,你的意思是?”
馮整卻期期艾艾的:“既牽扯到崇憲宮,只怕得知會太後一聲。陛下您看……”
桓羨依舊未有動筆,看着銀光箋紙上、正草拟給柔然迎回皇姊的國書:“去查。太後也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麽做。”
“那晚的事,朕要一個結果。”
馮整在心中苦笑。
這算個什麽事。
陛下明明知曉那晚的人是誰,本以為礙于兄妹之分,他會裝作不知,所以他不挑明了問,自己也是不會說的。
眼下,他卻一定要逼自己說出來。
某種意義上,這也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馮整行禮退下,帶了人,親自去往那幾名婢女做苦力的織室。
幾人瞧見這陣仗,如何不知內裏情由,當即吓得六神無主。有些機靈的宮人見勢不妙便逃去報信,馮整也不理,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幾人:“就是你們幾個啊。”
“沒什麽別的事,陛下丢了件愛物,特尋你們去核實。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前腳才出織室,後腳事情便傳進了崇憲宮。何太後急忙與近日住在宮中的侄女商議:“這可如何是好?!三郎他,是不是已經知曉了?”
少女正襟危坐,雪白的臉上未見一絲慌亂:“姑母莫憂。”
“陛下沒有當面來找您質問,而是以這種方式旁敲側擊,就是為了維護您的臉面,您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況且當夜的事,本是令茵有錯在先,我們便拿出應有的态度來,該處置的處置,該懲罰的懲罰,如此,才算不辜負陛下的一片苦心。”
“你說的對,是我急糊塗了。”何太後嘆着氣道,“只是我這心裏還是酸酸的,總覺得三郎待我太客套了些……也太生疏了些……不是母子間相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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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娘既犯下如此大錯,懲罰是應該的。她擔心的只是三郎會不會遷怒到她和何家。
終歸不是親母子,她不能完全放心。但多年相處也令她生出些慈母之情,擔憂的同時,又有些心酸養子并沒将她當作真正的母親……
聞及“母子”二字,何令菀眼波微瀾,終究未發一言。何太後又痛罵何令茵:“真是糊塗東西!把別人一輩子都毀了!還差點毀了整個何家!”
“我之前就叮囑過你父親,要他叫你叔父叔母将她管好,他卻一點兒也不在意。眼下倒好,犯出這種事來。你回去告訴他,就說我說的,把十四娘送到廟裏做姑子去!任何人不得求情!”
“不過令茵也可能是做了太常寺的替罪羊。”何令菀道。
何太後聽罷卻搖頭:“陸氏郎君執掌禮部,與太常寺關系密切,在酒宴中下藥、利用薛稚而令皇帝與謝氏交惡,他陸家才好繼續維持士族第一的門閥位置,這點是不假。”
“但陛下倚重陸氏,咱們并沒有證據,陛下不會相信。你先回去吧,不要忘了我的話。”
“是。”何令菀行禮,柔順退下。走出崇憲宮後,想起何太後提及陛下時那一絲不及掩飾的心酸,又深深憂愁。
姑母終究還是太心軟了。半路母子,不過八年,竟然幻想陛下待她能真有母子之情。
若她有朝一日知道陛下對先太子做過的那些事,只怕會立刻瘋掉吧?
但她卻會替他保守這個秘密,因為比起薛稚,她和他才是一路人。一樣的珍愛權力,冷血冷情。
——
何家果然行動迅速,下午,當馮整捧了整理好的供詞欲呈于皇帝時,底下人來報,何令茵已被秘密送往丹陽皇女寺,帶發修行。
他掂着那一捆書卷走進燕寝,桓羨正由宮人服侍着更衣,預備前往華林園聽理訴訟。
這也是傳統了。陛下自為太子始,每月月初必定前往華林園聽取廷尉彙報近來審理的案子,生殺賞罰,盡出東宮。
“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了?”
夏日陽光燦燦如金,光輝耀眼,桓羨閉着眸,舒展雙臂任宮人更衣,一邊似随口地問。
馮整颔首:“已經辦妥了,事情是因何家那位十四女郎而起,她因嫉妒何娘子故而出此下策,想要陷害何娘子。眼下,已被送去了皇女寺,想必何侍中很快就将入宮賠罪。”
“絞了頭發麽?”
“這……”馮整欲言又止。
桓羨負手端茶,語調悠然:“既是去做姑子,不絞頭發,如何見得其心之誠?心不誠,佛祖是不會原諒她的。你叫伏胤去幫一幫她。”
馮整讷讷稱是,帽檐下卻滲出一排密密麻麻的汗。桓羨又看着手中的茶:“當晚朕似是中了藥,想來,是酒有問題。酒宴雖也是他何家負責,未必沒經太常寺的手。你去查一查,和禮部有沒有關系。”
他的酒食有專人供應,想來何令菀也不至于廢物至此,被人暗中下藥。
但那盞借薛稚之手端給他的酒,可就未必。
這是懷疑陸侍郎?馮整有些不解。卻聽天子又問:“那晚的人呢,是誰。”
他語氣閑适,茶盞置于唇邊,輕吹一口,袅袅而上的淺淡茶霧恰到好處地模糊了面容表情。
馮整在心裏叫苦。
您都知曉了酒有問題,會不知道是誰?
他醞釀一息,小心翼翼地開口:“根據宮人們的供詞,說是……是樂安公主……”
說着,便屏息以待,等着陛下的反應。
然而過了許久也未等到陛下的命令。燕寝中熏香細細,湘簾拂過地面紅毯發出陣陣窸窣之聲。片刻後,桓羨放下茶盞,眉眼寧和,置若未聞,只淡淡道:“走吧。”
華林園中,今日陪同聽訟的三法司官員已悉數到位。見天子莅臨,忙都起身行禮:“臣等見過陛下。”
“衆卿平身。”他在主位上坐下,拂袖免了衆人之禮,“既然都來齊了,便開始吧。”
廷尉卿高肅上前,将上月廷尉複核的幾件有争議的案卷卷宗呈給天子。
大楚律例,死刑的案件處置須由州府上報廷尉,待廷尉會同禦史臺、刑部作出判決後,再呈天子裁奪。
大多數案子都已由三法司蓋棺定論,沒什麽争議,桓羨只需在名單上朱批畫圈即可。但也有一樁案子,尚有争議。
雲州有一江姓士子,其父為人所殺,江氏立志報仇,然其成年時仇人卻已死去,遂殺仇人三子為父報仇,随後自首。
州府判其死刑,但案件上報到朝廷,廷尉、刑部與禦史臺卻對此案的性質與判決産生了分歧。
歷朝歷代皆以孝治天下,故而為血親複仇者的刑罰不同于一般的殺人案,多會減輕一等。桓楚的締造者、當年的太|祖高皇帝,亦是因報父仇、殺仇人之子而孝名遠播,迎娶了前朝的嫡公主。
因此,廷尉力主輕判,刑部等官員也認為江氏的行為是孝義之舉。唯有禦史臺的一名青年官員堅稱,仇人已死,父仇當止,父債子償未見于明确的法律規定,不能以此為犯人開脫。禦史臺與刑部是在徇私枉法。
桓羨聽得興致乏乏,雙目一錯不錯地看着底下衆人慷慨陳詞,卻實在心不在焉。
他自小所學皆為王霸之道,思想也更偏向法家,對于儒家那套學說不感興趣,卻也知之所以會有争論,是因為儒家講究孝義,為父報仇是謂孝,德主刑輔,情就會淩駕于法理之上。
他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中碧玉盞,看着那名年輕官員慷慨激烈、以一敵十,清俊的面上因激動而騰起淡淡的紅暈。雖則贊同,心間想的卻全是廷尉卿等人的說辭。
父債子還?
呵……
可惜某人并沒有這樣的覺悟。
他斜過視線,看着腕上所系的紅絲繩,淡淡的朱色在眼前模糊又清晰,漸幻化出紅燭羅帳裏那一抹纖顫軟腰來。莫名想到,當夜的事,何嘗不是母債子還。
是賀蘭氏毀了他的安穩生活,讓母親一屍兩命,賀蘭氏雖死,她又憑什麽置身事外?又憑什麽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地嫁與謝蘭卿、和和美美地度過一生?
當夜之事不過是天意,她母親犯過的罪孽,就應由她來償還。而若天意如此,他又何須仁慈地放過她?
心間掠過幾絲不明所以的煩躁,劍眉也跟着皺了起來。底下辯論的廷尉卿高肅等人原就處于下風,眼下見了,還以為是天子為禦史臺官員的咄咄逼人而不耐煩,當即厲聲喝止:“江泊舟,夠了!”
“當着陛下的面,你如此耽于口舌之争、頂撞各位大人,眼裏還有尊卑之分嗎。”
又谄媚地請示:“如是,還請陛下裁奪。”
桓羨丢了把玩的那只茶盞,懶懶掀眉。被迫停下的青年官員臉上還寫着震驚,朝他望來,眼中又有幾分盼他能主持公道的期許。
“江……”他想了一刻也沒憶起那官員名字,遂改口,“禦史臺說得不錯,父殺人,與子何幹。若都如這般私下裏尋仇,卻置國家法律于何處。”
“這個口子不能開,就按一般謀殺罪來判吧。現在,來說說接回公主的事。”
他語氣淡淡,三言兩語即将席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壓了下去,高肅等雖心懷不滿,礙于天子,卻都敢怒不敢言,只将事情全都記在了那青年身上。
青年神情冷峻,不怒不喜,只望向天子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崇敬,眼眶一熱,又很快斂下。
……
聽訟完畢之後已是日暮,暮色如流金流轉在大地,照得華林園中一草一木皆披上柔美的霞光。晚風吹過,片葉碎金。
桓羨遣散諸臣,未有乘辇,負手走在華林園的青石磚道上,身後僅有伏胤、馮整等寥寥幾人相随。
今日暮色很美,叫他想起,許多年前的那一日也是這般熔金的暮色,到後來,如血的赤色卻染滿了整片天。
似當年的斑斑血跡還灑在眼前一般,他閉一閉眸,心中湧上陣無可言說的悲涼,道:“朕獨自走走。”
這一走卻走到了距離華林園不遠的漱玉宮中,宮室早已荒廢,雕欄玉砌,朱闕青瓦,都屹立于半人高的雜草之中,晚風搖草色,日落照松光,一切都蕭瑟不已。
繡滿龍紋的錦靴轉過闌幹,一抹熟悉的青色人影卻出現在草叢中,他目光一暗,口吻已有了幾分冷意:
“你在這裏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
外人面前的橫線陛下:父殺人,與子何幹
栀栀面前的哥哥:你母親犯過的罪孽,就應由你來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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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關于本文的官制,因為是架空在東晉之後統一全國的架空王朝,所以官制雜糅漢晉和唐,比如沒有經歷北朝所以也就沒有大理寺的稱謂還是沿用廷尉之稱,三省六部制也不是特別成熟只是初具雛形,更沒有內閣這種東西。尚書令差不多=丞相。總之就是,架空,不要深究。
對了關于本文的官制,大楚是架空在東晉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