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進入五月,建康的天氣愈發炎熱。
天子已然北去,謝璟也結束了休沐返回廣陵。薛稚特意去求了何太後,出宮送他。
初晨的陽光還不算毒辣,她一襲純白紗帽,天青畫裙,送他送至了朱雀航上。
航上浮船遍港,處處都是出游返航的行人。淮水如玉帶嵌在兩側粉牆黛瓦之間,兩岸楊柳依依,白鷺來去,風景宜人。
“等到了廣陵,你要給我寫信。”臨到別了,薛稚依依囑咐。
謝璟握着她手,隔紗笑看她眼睛:“眼睛都快粘我身上了,既然這麽舍不得我,不若現在就和我到廣陵去?”
本是尋常一句笑言,卻引得薛稚微微紅了眼,輕拍掉他手:“別渾說了。”
“時候不早了,快走吧,路上注意安全。”她輕輕嗔道,帷紗下一雙秋水濕潤的杏眸滿是柔情。
他如今的職務是揚州刺史、廣陵郡守,每隔三月才有一次較長的輪休,但這幾月間,為了她的事頻繁滞留京師,或是渡江來往于建康和廣陵之間。莫說惹的阮夫人擔心,便是薛稚自己也放心不下。
船只早在河中等候,親衛伊仞也在甲板上翹首眺望,微露焦急神色。謝璟于是收了笑意,握着她柔荑鄭重地說:“那好,我先走了,你也小心。”
她點頭,撩開紗幔依依不舍喚他:“早些回來,栀栀等你。”
謝璟安撫一笑,松開她身手敏捷地跳上船。于是收錨啓航,他立在船頭上不舍回望,船只破水,風帆展翼,建康城闕與未婚妻有若柔柳的依依倩影就此在山水空濛中淡去。
留她一個人在京中,他并不能完全放心,聽說何家的十四女郎好端端的卻進了皇女寺,便疑心是因了壽宴當晚的事。
可若是如此,多半陛下也查到了,那麽他知不知道那晚的人是栀栀呢?要他們等他回來再為栀栀發嫁之事,是否與此事有關?他又真的會把栀栀給他嗎?
謝璟眉間聚起濃濃的擔憂。但願,一切都只是他多想罷了。
碼頭上,薛稚一直翹首立着,目送他船只淡出視野才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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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搭着木藍的手拾階而上:“我們去清溪廟吧。我心裏不安得很,想去拜拜,求個平安。”
她心裏還是不安得很,總覺得婚事不會那樣順利。
青黛卻猶豫:“清溪廟多是販夫走卒,三姑六婆,魚龍混雜。要不……咱們還是去皇女寺?”
皇女寺乃是前朝公主所建,為京中貴女修行拜見之所。比起三教九流皆可混跡的清溪廟,的确是皇女寺更适合她一些。
薛稚點點頭:“也好。走吧。”
主仆幾人遂改道皇女寺,此寺位于朱雀航東南,山門壯闊,風景秀麗。薛稚主仆在山門前下車,向看守山門的尼姑遞了名帖,順利進入寺中。
她不願過多驚擾其餘香客,也就沒讓向住持通報,只帶了木藍青黛二人前往大雄寶殿拜佛。
香花寶蓋,華相莊嚴。她跪于蒲團上,默默在心中禱告情郎平安婚事順利。正欲起身,一道嬌柔女聲卻于身後響起:“還真是有緣,竟會在此處遇上公主。”
薛稚回過眸去,身後已走來一位雲鬓高髻、衣飾華貴的女郎,香風拂拂,麗容照人,卻是教坊司的師蓮央。
紗帽下的容顏淺施脂粉,不似那日太極西堂得見的妖嬈紅蓮,倒似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在薛稚身側蒲團上跪下:“蓮央見過公主。”
青黛與木藍不期是她,愕然無比。薛稚也微微愣住,半晌才應了一聲:“是你。”
師蓮央妩媚一笑,全然不在意她的冷淡,一面雙手合十向佛禱告一面問:“公主今日怎有閑暇到此。”
一個教坊司妓|女,竟如此厚顏!青黛一肚子的火。薛稚臉上卻無厭惡,仍舊淡淡地應:“久在宮中也悶得慌,所以出來走走。”
“是麽?”師蓮央以扇掩面,笑得神神秘秘的,似隔着朝霧盛開的阿芙蓉,“我還以為,公主是來看望何娘子的呢……”
她與她并不相熟,遑論上次太極西殿、她有意無意的刁難。薛稚本欲離開,卻為這一句回了頭:“何娘子?”
“是啊,公主不知道的嗎?”師蓮央淺笑反問,“何家的幺女、十四娘子前不久被送來皇女寺,聽說是身子骨不好,故而一心向佛,連頭發都絞了,一心一意地在這廟中清修。”
“何家也是外戚,我料想與公主相熟,還當公主是特來看望她的吶。”
薛稚心中巨震,提裙起身徑直離開。進入馬車後,才神色慌張地吩咐青黛:“你去……你去找個人打聽打聽,何家四娘子怎麽了?”
她從不知何令茵為尼的事。
一個正值妙齡的小女郎,好端端的怎會絞了頭發做姑子?
偏生又是這樣的時候,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壽宴當晚的事。薛稚心裏惴惴的,愈發不安。
“姑娘何必告訴她是誰在背後害她。”
廟中,那跟随師蓮央的侍女結蘭低低地抱怨:“她又瞧不起咱們,您告訴她,她也不會感念您啊,叫世子知道了,又該責怪您了。”
“我可沒告訴她。”
師蓮央擡扇遮住下射日光,仍望着山門處遠去的車馬,俄而,紅唇綻出一抹冷豔的笑:“再說了,他知道又能怎樣,讓謝家和皇帝反目成仇,不正是他希望的嗎?否則……”
否則,又怎會指使太常寺的人在公主的酒盞中下催|情藥。
何令茵不過是個替罪羊。但告訴薛稚,她才會想盡辦法和謝家成婚,屆時木已成舟,天子總要幾分臉面,不至于枉奪人|妻。
告訴薛稚,總比讓她傻乎乎地等着天子永遠也不會到來的發嫁好。
——
薛稚并沒有直接回宮,而是叫了青黛回烏衣巷謝家取物,順帶打聽何令茵的事。
一直等到了夜裏,青黛才将消息帶到。那師蓮央并未虛言,何令茵的确是早于半月之前便被家中送到了皇女寺中,虔心向佛。
薛稚聽罷,寒氣頓生,原就勉力支撐的身子于瞬間癱軟下來,軟軟倒在了榻上。
木藍唬得心頭亂跳,呆呆愣愣地看她。她深喘氣,平複一刻,卻看向了立于身前禀事的青黛:“去替我準備衣裳吧……明日,我要去崇憲宮求見太後。”
次日清晨,薛稚梳洗後,前往崇憲宮求見了何太後。
“兒想求母親一件事。”她深深拜倒在冒着暑氣的水泥金磚的地板上,額頭觸地,聲亦恭敬。
太後的崇憲宮修建的富麗堂皇,俱用金玉珠翠妝飾,何太後高高在上地坐于主位之上,手裏捏了把素面缂絲團扇不緊不慢地扇着,冰鑒裏雪擁冰簇,絲絲冒着涼氣。
她看着殿下那可憐的孤女,就好像是看到了那個曾将自己尊嚴踩在腳下的女人跪倒在身前,然十餘年過去,心中早無憤懑,唯有感慨。嘆道:“起來吧,你這又是何苦呢。”
薛稚仍不肯起:“樂安想求母親做主,将我……将我發嫁給謝家。樂安和謝家郎君是真心相愛的,想求母親成全,日後,定當結草銜環報答您的恩情……”
她說着,又是砰砰的一陣磕頭。何太後眼含憐憫,卻是拒絕:“傻孩子,你在說什麽傻話呢。你皇兄前時不是已經為你們做主了嗎?一切只等他從北境回來即可。你又為什麽非得争這一時片刻呢。”
“可,可是……”薛稚擡起臉來,芙蓉玉面已被淚水打濕,卻怎麽也說不出。
她能說什麽呢。能說知曉了何令茵絞發事疑心皇兄已查清了當夜之事,再也不會放自己成婚麽?
她并沒有證據啊,也不能篤定皇兄之所以不放自己成婚,就是那般想的……他待她分明若即若離,并無男女之情啊。
說出來,得罪了太後,才是一切都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女孩子滿臉怔愕、眼含熱淚的模樣實在可憐,有如經雨芙蓉,煙霭濛濛,楚楚動人。何太後沉思良久,終是嘆道:“我知道你在怕什麽,要我做主将你發嫁,其實,也不是不行。”
“但我有個條件,成婚後,你和謝璟外調,永遠不要回建康。你能做到嗎?”
薛稚美眸一亮,泣謝頓首:“樂安多謝太後殿下!”
何太後點點頭,命人送了她出去,心間又湧上幾分複雜情緒。
之所以松口松得如此快,不是她對這個便宜女兒有什麽感情,而是她也盼着薛稚嫁入謝家,不要再出現在三郎的世界裏。
與賀蘭氏的陳年仇怨早已兩清,她雖非良善之輩,也不想再歸咎于一個孤女身上。只可惜三郎心結太重,反倒看不清這一點。
婚事就此安排下去,過了幾日,何太後将衛國公夫婦叫進宮來,委婉地商議起薛稚與謝璟的婚事。
前腳才被陛下拒絕,這時候卻接到太後叫為兩個孩子準備婚事的命令,衛國公夫婦是不解的。卻也擔心夜長夢多,連聲應下,去家書告知了返回廣陵不久的謝璟。
謝璟接信,自是喜不自勝。只是婚禮千頭萬緒,尚需準備,因而并未第一時間返京,回信與父母,拜托他們悉心準備。
于是整個五月衛國公府都籠罩在喜事将近的歡樂氣氛裏,張羅着謝璟婚事的同時,消息也終于傳到了北境、才抵達太原城下的天子耳中。
……
“陛下,京中書信。”
黃沙漫漫,朔風呼嘯。伏胤踏着星霜進入中軍帳裏時,桓羨猶然未寝,正披衣在燈下批閱京中送來的奏章。
京中只有尚書臺主理政事,桓羨不能完全放心,即使北巡,依舊命大臣将奏折送過來,連日批改。
他眼也未擡,批閱如舊,伏胤于是将書信放在了書案上,替他将燭火撥得更亮了些,行禮退下。
書信便一直靜靜地擱在案上,直至子夜來臨,一燈如豆,他微微打着呵欠擱下幾近寫禿的墨筆、欲要就寝時,終究轉眸,看向了那封書信。
倒也不算十萬火急的密報,不過是尚書臺每日對京中情況的彙報。唯有最末一句寫着,太後做主,公主出閣,将于七月初四日出降衛國公府。
作者有話說:
哥哥濾鏡一米八厚的栀栀:皇兄待我沒有男女之情。
某皇兄:。
皇帝濾鏡半米厚的師姑娘:天子總要幾分臉面,不至于枉奪人|妻。
某皇帝:。
嗚嗚嗚下章就要入V了,因為這本成績不太好想要個好點的位置所以選了8.19零點入V,也就是周四晚上12點啦,從今天開始,這章、和入V前三天評論區都會有紅包的,不會讓大家白花錢的!拜托大家多多支持啊。我可以保證,下章就是搶婚,V後內容絕對絕對比V前好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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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篇*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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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蕭晏領四方兵甲,安定天下。軍中大賀,舉杯相慶。
蕭晏退左右,獨自登城樓。眼前盡是那女子模樣,終究拂扇揮去。
他已仁至義盡,終是捂不熱鐵石心腸。
一副假圖予她偷去,他利用她一回,算是她當年潛在他身邊謀取信息的一點回饋,至此兩清,江湖兩忘。蕭晏壓下如麻心緒,搖扇出城,再不想她。
只想敬一敬護他屍身的英雄,亦感愧累其枉死。*
月夜風寒,城外尚是血腥戰場,白骨成山,鮮血染土。有蓬頭稚女跌跌撞撞穿于屍體間,一具一具翻開,一聲一聲喊“阿娘”,最後跌在蕭晏足畔。“大人,您可見到我阿娘?”
“何人是你阿娘?”月色下,銀袍折扇的郎君面色寸寸泛白。
“葉照。”女童答,“昨夜,阿娘說爹爹最愛幹淨,不惹塵埃,不能被風吹日曬,她要送他回家。讓我等她。”
“但是,到現在她也沒回來。”
【女主篇*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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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今生她是來還債的。那個清貴病弱的男子,且得将他護好了。
斷不能再如前世般,讓他枉死。前世,原是自己親手害死了他。*
王府庭院深深,水榭長廊設百花宴。
日頭偏西,挑花堪折的郎君方才搖着扇子不情不願應卯而來。
四目相視裏——
蕭晏手一僵,扇子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