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桓羨走後許久, 木藍才敢進來,嗫嚅着唇喚:“公主……”

公主呆呆地坐在地上, 目光空洞, 長發披散,像是尊精致的玉偶,胸前衣襟卻稍顯不整。木藍十分擔心她受了委屈。

書案旁奏折遺落了一地, 忙又上前拾撿,看清皆是彈劾謝氏之辭後, 木藍一瞬掉了眼淚:“公主……這可怎麽辦呀……”

怎麽辦。

薛稚回過神,木木擡手, 以手背輕拭臉上淚痕, 這才發現自己竟已沒有淚了。

她滿心悲憤地想。

他不就是想用謝家來逼迫她麽?她都按照他的意思那樣求他了,他還是不滿意……

皇兄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縱使說服自己将他當作一個陌生人, 然而想起他逼迫自己的一幕幕,薛稚還是難過得心髒抽疼。

可眼下, 也唯有曲意奉承他, 至少,要先把謝郎他們救出來, 再圖打算。

心底一片虛無的空, 她忍着羞意吩咐木藍道:“去……把那本《素女經》給我找來……”

“公主?”木藍愣愣地看她,不解極了。

“去吧。”她道。

然而接下來的幾日皇兄卻并沒有來。

薛稚被困鎖在栖鸾殿裏, 縱使憂心婆家在獄中境況,也得不到任何消息。托木藍去請馮整,也沒有回應,每日憂心忡忡、食不下咽, 數日過去, 人竟是瘦了一圈兒。

好在幾日之後, 馮整終究給她露了些口風,言謝家阖族如今都被關在禦史臺裏,依序提審,因陛下刻意吩咐過,未有屈打成招,也沒有刻意虐待。并告訴她,待萬年公主與禦史臺官員從并州回來,事情或許另有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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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消息令薛稚稍稍放下了心。一來她還是相信皇兄的,不會濫殺無辜。二來謝家門風清正,沒有做過的事就是沒做過,身正不怕影子斜,自也查不出什麽。

朝廷仍舊吵吵鬧鬧,皇帝一日未下令放人,那些以尚書令陸升為代表的、曾被衛國公參過的官員便一日蠢蠢欲動,想利用皇帝的手将謝氏除去。

于是數日下來,有關謝氏不法的奏疏有增無減。大到将衛國公做的詩文裏誣為諷刺朝廷之意,小到因世宗皇帝小名阿桐,故而謝璟幼時曾攀過桐樹也是對世宗不敬,捕風捉影,無所不用其極。

桓羨心知是誣告,內室間往往看着看便冷笑出了聲,卻也沒斥責,全扔給禦史臺依照奏疏內容提審。而一連多日的提審下來,縱使環境相應寬松,往常養尊處優的謝氏族人仍是有些吃不消。

終于,七月十五,中元節,禦史臺傳來消息,衛國公病倒了。

“病了?”

消息傳來之時,桓羨正在漱玉宮中亡母的靈位前燒香。聞說謝敬患病,持香的手微頓了頓,又很快面色如常地将香插進爐中。

“是……”馮整小心翼翼地禀,“聽獄醫說,是風寒之兆。”

這季節寒暑不定,獄中也的确難熬了些。桓羨心不在焉地點頭:“派個禦醫去吧,悉心醫治,可別出了事。”

他是要利用謝氏下獄一事讓那些心中有鬼的小人自己跳出來,可不是被這夥人用作手上的工具,治謝氏于死。

馮整喏喏應是,便欲退下。桓羨略想了一刻,卻道:“去栖鸾殿。”

他也有段時間沒去瞧薛稚了,也是時候,給她一點甜頭嘗嘗。

栖鸾殿中,薛稚正恹恹歪在窗邊美人榻上,無精打采地看着窗檐下挂着的金絲鳥籠。

鳥籠裏栖着兩只畫眉,正立在黃金打造的栖杠上低頭啄食着侍女新奉上的粟米。她定定看了一會兒,心頭忽湧上種同病相憐的悲戚。

這就是金絲鳥的生活麽?

金屋為囚,畫地為牢。縱使錦衣玉食,也只有這囚牢劃出的狹小自由……

而她就是皇兄的金絲鳥,在她要掙脫臺城這座牢籠時又硬生生折斷她的翅膀,繼續困她在籠中,不見天日。

她看得出神,連殿中響起宮人們的行禮聲也未聽見。直至桓羨健步走進來:“栀栀在看什麽?”

薛稚回過神,四目相對,她平靜地起身行禮:“樂安見過皇兄……”

“免禮。”他道,走過來在軟榻上坐下,臉上終于露了些微薄笑意,“怎麽了?”

“一來就瞧見你在這兒發呆,哥哥過來,你不高興?”

他随手攬過她腰将人放在了腿上,肌膚相貼,親密極了的樣子,一點兒也瞧不出上一回的劍拔弩張。

他好似很喜歡這樣抱她,就像,就像他們幼時一樣。然而薛稚卻不能習慣這樣半真半假、摻雜了愛欲的親昵,臉上微紅:“樂安豈敢。”

“哦?”他微笑着把她小臉兒轉過來,“栀栀這是不敢的樣子?”

又是這樣的笑裏藏刀、冷嘲熱諷。薛稚心間一陣難過。想了想,卻鼓足勇氣,怯怯伸手勾了勾他系着九龍環佩的腰帶。

“做什麽?”他笑晏晏地問,指腹輕輕摩挲過她臉上紅暈。

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拿不準他心中所想,只好硬着頭皮道:“上次是樂安沒有做好,皇兄不要生氣,我……我已經看過那本《素女經》了……我想重新來,不會、不會讓皇兄失望的……”

“是麽?”桓羨擡起她耀如新雪的一截下巴,濃黑如墨的眼睛直直望着她,迫她與自己對視,“天還沒黑呢,栀栀就想要哥哥了?”

她臉上滾燙,恨不得去水邊洗一洗耳,卻是嬌羞地低下頭:“栀栀的一切都是皇兄給的,栀栀心中唯有感激,自然願意,還望皇兄不要嫌棄栀栀才是……”

每說一字,她心裏便有如被利刃割上一次,到最後,已是痛得麻木。然兄長似乎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長指微擡,又迫她擡起頭來,含笑問:“那栀栀近來都學了些什麽?說來聽聽?”

“龍翻、虎步、猿搏、蟬附……”她忍着羞意說着那冊子裏的種種相合之姿,有些局促地絞着他衣帶,“只要哥哥不嫌棄我……我……我都可以的……”

桓羨微微一笑:“可我不想用這些。”

他指了指妝臺邊一面用來更衣的鏡子:“和栀栀在鏡子前面做怎麽樣?”

“如此,才好叫栀栀瞧瞧,栀栀勾引哥哥的時候,是有多嬌媚動人。”

銅鏡清晰地映出二人的影子,薛稚被他圈在懷中的身子劇烈一顫,怔愕地回眸。

他怎麽……他怎麽如此荒唐!

如願在美麗的小鹿臉上看見驚慌失措的神情,他心裏有隐秘的快意,無聲一笑,指腹輕輕揉搓起兩瓣嬌豔紅唇:“逗栀栀玩的,栀栀不會當真了吧?朕豈是如此荒唐之人。”

他只是喜歡看她為他露出迷離失魂的神情罷了。

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是完完全全屬于他的,沒有違心曲意的馴服,沒有刻意的讨好,一颦一笑,一聲一泣,都只為他掌控。

乖巧得像只羊犢一樣,又像,又像她小時候,心裏眼裏都只有他這個哥哥……

他眼神光微黯,沒理會她短暫的怔神,抱開她起身:“走吧,帶你去看看衛國公。”

“他好像生病了,做小輩的,還是得去探望探望。”

“謝伯父病了?嚴重嗎?”薛稚整整淩亂的發髻,忍不住追問:

“去看了就知道了。”他道。

二人遂乘車前往禦史臺。天光已暗,月明透戶。自鸾車上下來時,如水沁涼的夜色浸入肌理,她不由得呵了呵手,下一瞬,一襲錦袍已落在了她肩上。

她微訝一瞬,朝身側的兄長看去,他俊美的面容在夜色燭燈之下稍顯陰翳,什麽也沒說,擡腳先她一步向诏獄去了,薛稚只好跟上。

獄中燈火通明,尚有禦史臺的官員仍在審問罪人,火盆獵獵,空氣中悉是烈火燒油與幹茅草的氣息。

這樣惡劣的環境與通宵達旦的審問,怎麽能不生病。

走在兩側牢獄間幽暗的甬道上,薛稚擔憂地在心間想。

某種不知名的毛茸茸生物輕巧地從她裙邊爬過,她吓得一顫,下意識跳起來挽住了兄長的袍袖。

他停下來,不明所以地回頭望她。

“哥,哥哥……”她害怕手足無措,“有,有那個……”

這一聲倒是下意識的反應,桓羨淡淡睇她一眼,連這害怕起來連名字也不敢說的怯懦也與從前一模一樣。真不知這些年,謝家都教了她些什麽。

他長臂一攬,幹脆将人抱了起來。薛稚身下一陣騰空,害怕地攀住他肩将臉埋在他懷裏,最初的恐懼褪去後才驚覺早不是幼時了,身子霎時僵硬凜繃,嬌羞漫上臉頰:

“不不不,放我下來……”

這牢獄裏雖沒有旁人,可若他一直這樣抱着她,謝郎會看見的。

婚前失身,婚後和自己的兄長不倫,她對他有愧,盡管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知曉,卻也不想是現在……

她看起來急得要哭,一雙水盈盈的眸子在昏暗牢獄間也是燦亮如星。桓羨看得好笑起來,緊緊箍着她腰:

“怕什麽。”

“你以為哥哥還會放你回去和他再續前緣?”

薛稚一愣,眼裏的光迅速黯然下去。

她把頭重新靠在他硬朗溫熱的肩膀上,一言不發。

桓羨臉色冷了下來。

又是這樣。

泥胎木塑。

心間被不知名的忿怒充斥,他洩憤似地箍着她一截纖細如柳的軟腰,大步朝前走去。

牢獄盡處的一間牢室裏,謝璟方端着湯藥替父親喂下。

天光昏暗,透過高高的獄窗打下,游走于栅欄上有如水紋流動。

桓羨抱着妹妹,在牢獄三尺開來的地方停住:“蘭卿。”

他喚謝璟的表字:“別來無恙。”

聞見這一聲薛稚渾身都似僵住。而牢獄裏,謝璟劇烈一顫,不敢置信地回過了頭。

他和父親原本并不關在一處的,是父親患病,陛下特許他來此照顧。他不會想到,陛下會纡尊降貴,親來看他。

更不會想到,日夜想念的未婚妻子竟就在自己的眼前,卻被陛下抱在懷裏……

眼前這一連串畫面如雷電打下,他顫抖着唇,驚愕地看着兩人。察覺到身上的禁锢松了,薛稚忙自兄長懷中下來:

“過,過來的路上有那個,才……才……”

皇兄不曾開口,她磕磕絆絆地解釋。

這大抵是下意識的,她還是不願讓他在這個時候知曉她和皇兄的關系。

謝氏逢此大難,自己又背叛了他,若他現在知道,該是怎樣的大受打擊呢?

短暫的靜默間,謝璟已将昏睡過去的父親扶在床榻上睡下,再回過頭時,他薄唇微揚,牽出抹淺淡笑意:“好了,我知道了,沒事。”

“我只是在看,栀栀,好像又瘦了些……”

她的确是清瘦了些,隔着扇獄門茕茕孑立着,是丹櫻一枝,臉色在昏暗天光內雪白得像紙,卻有月光似的銀亮色澤閃爍其上。

他知道,他又讓她為他落淚了。

這些日子,自己是不好受,可栀栀身在宮中,又該有多牽挂多傷心呢?他不該惹她為他擔心。

薛稚鼻翼微酸。

她身上還披着兄長的袍子,被他抱了這一路,肌理裏都浸進他身上濃郁的龍涎香氣。再加上從前那些被他留在身體裏的東西,此刻站在夫君面前,本身就是一種鮮明的背叛。

她竭力忍住了眼眶的酸,心念電轉間,桓羨已面無表情地走近來,于背光陰翳間,旁若無人地握住她一只手,問:“你父親的病可好些了?”

十指相纏,都掩在袍袖下,謝璟未曾得見,先向他行過臣子禮節:

“回陛下。承蒙恩典,父親的病已好轉了些。臣剛給他喂過藥,已經睡下了。”謝璟低聲地應,雙目黯淡得好似無星無月的暗夜。

桓羨淡淡“嗯”了聲,道:“你不要怪朕。”

“朕自是相信你和你父親的。只是常、周二人供出了你父親來,事發之時朕又不在京中,難免那些個鬼蜮小人會蠢蠢欲動。為免國家陷入戰亂,只能如此……”

“自然,朕也是存了利用你謝氏的意圖的。越攻讦謝氏,越能說明他們心中有鬼,朕正好趁此機會将奸人一網打盡。眼下北境已平,皇姊很快便将押解二人自并州歸來,屆時事情大白,朕自會還陳郡謝氏以清白。”

這話頗有幾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謝璟怔怔然擡起頭來: “陛下所言,可是當真麽?”

“陛下……當真信我謝氏?”

“當然。”桓羨微微笑道,“陳郡謝氏,永為朕之臂膀,國之柱石。”

話鋒一轉,又問:“蘭卿,不會怪朕事先未有将意圖告知你吧?”

“臣不敢。”謝璟脫口道。

眼中淚光一閃,他屈膝跪下,向着牢獄外長身玉立的年輕帝王恭恭敬敬行了個端正的拜禮:“能為陛下分憂是微臣與謝氏之職。陳郡謝氏會永遠追随陛下,擁戴陛下,不負陛下之信任。”

說來或許可笑,自入獄以來,他縱然為陛下聽信讒言錯怪謝氏而氣憤,更多的卻是不被信任的失落與傷心。

眼下,陛下既說信任,他自如溺水之人得救,原本涼透的心重新活了過來,滿懷熱忱,由不得自己不信。

事情似乎就此峰回路轉,薛稚也愣住了:“皇兄……”

所以,是她誤會哥哥了嗎?原以為他寵幸奸佞才會聽信讒言認定謝氏謀反,卻原來,這背後另有深意?

可,可若是這樣,那麽,他那樣對她,非關謝氏,就只是報複她一個人嗎……

這認知令薛稚一顆心忽冷忽熱,忽恸忽喜,連被他握在掌中的手也感知不到任何溫度。

桓羨并未回應,只溫和看着謝璟:“宮中人多眼雜,朕不好久留,就先回去了。”

他掩在袍袖的手仍緊緊攥着妹妹,力道之大,幾要将她手骨也捏碎一般:

“朕今日來,就是為的給你吃顆定心丸。你父親的病,朕會再派醫師過來的,不必擔心。”

“是,卑臣多謝陛下。”謝璟感激道。

他點點頭,微撇過臉:“樂安,和蘭卿道個別吧。”

嗓音十分平靜,半點也聽不出語氣異樣。薛稚移過目光,視線相撞,彼此都酸了眼眶。她澀聲道:“我……我先回去了,你要好好保重,好好照顧伯父……”

“你也是。”謝璟道,目光若流水溫柔脈脈,“別為我的事擔心了,好好照顧自己。”

本該比翼和合的愛人就站在面前,一門之隔,卻不知還有沒有姻緣重續的機會。薛稚凄然咬唇,掙開兄長的手轉身而去。

桓羨蹙了眉,當着謝璟的面兒卻也沒說什麽,只道:“你自己多保重。”

謝璟黯然低下眸:“多謝陛下挂懷,臣記住了。”

桓羨略微颔首,轉身離開。陰暗牢獄裏安靜得只聞得見絲履踏在幹草上的窸窣微聲與父親的呼吸,謝璟擡眸,照射入窗的月光将遠去的兄妹二人的身影投在陰暗的地面上,像極了一對男才女貌的璧人

他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回去的一路上氣氛都壓得極低。薛稚知曉自己的失态又惹得兄長生氣,雖懸心謝家的事,卻并不敢問。

她能感覺得到,他似乎并不喜歡自己和謝郎來往過密……可是,又是為的什麽呢?

腦海中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又很快被否決。

他只是想報複自己而已,認定是自己勾引了他,才不會是因為喜歡她……薛稚讷讷地想。

她是他的妹妹啊,倘若對她有情,那也太可怕了。

一直到回到栖鸾殿裏她都有些魂不守舍,知曉他今晚會留下來,早早地去到浴殿洗浴。溫熱的水自肩頸流過,好像淹沒心髒,拂動一陣酸澀的痛楚。

想到接下來的事,她目光凄郁地垂首,看着還未被染上緋紅的白嫩肌膚,漸漸的,竟也有些習慣過後的從容了。

她未有穿抱腹,而是徑直拾過雪白絹紗的中衣套在了身上,腰帶松松在腰間一系,走出浴殿。

寝殿裏的那張四面屏風床榻上,兄長已經沐浴過,正在等她。

作者有話說:

噫~好酸好酸~

對了牢中那種生物作者也害怕,所以就不寫明了免得做噩夢~評論區別提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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