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桓羨的興致因她那一番話而全湮滅殆盡, 索性丢開她步出寝殿,問等候在外的伏胤:“都來了沒有?”

他問的是今日一早被他召來玉燭殿商議處置謝家之事的陸升父子。

伏胤一張白淨的臉卻是通紅, 更是埋低了頭不敢看他:“回陛下, 陸氏父子已在玉燭殿外等候一個多時辰了。”

桓羨便很奇怪地掠他一眼:“等就等,你臉紅什麽。”

伏胤的頭便埋得更低,赧然應:“回陛下, 卑職也不知自己為何臉紅。”

栖鸾殿面闊九間,進深五間, 寝殿位處最裏間,他自是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只是……想到陛下之所以耽誤了召見陸令公之事的某種可能罷了。

這小子……

桓羨眉棱微挑, 竟也有些赧然起來, 皺皺眉抑下,拂袖離開。

玉燭殿的陛階之下, 陸升父子已然等候許久。

久不得召見,陸升一張臉拉得老長:“陛下這也太荒唐了!”

他忍不住低低與兒子道, 鼻孔直噴氣。

自己是三朝老臣, 江左士族之首陸氏的家主,更是扶持他上位的肱股之臣。今日也是他要召見, 竟就這麽把他們父子晾在殿外!只因為寵幸女人而已!

這如出一轍的昏聩, 簡直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相較于父親的激憤,陸韶卻要平靜得多, 淡然勸父親道:“陛下或許是被什麽事絆住也未可知,父親就耐心再等等吧。”

陸升滿腹火氣未消反增。

Advertisement

是只有等啊,難不成,還能一走了之嗎?

他是君, 他們是臣, 如今可不是百年前主弱臣強、他桓氏□□欺壓前朝宗室的時候, 在坐上那個位置之前,一切只有忍。

二人又在階下等了許久,連腿也站得麻了,終見馮整姍姍來遲,陪着笑道:“令公與陸侍郎久等了吧,陛下已經晨起了,請二位進去。”

陸升臉上的不滿掩也掩不住,黑沉着臉拂袖上階,竟是理也沒理會一句。馮整不免有些尴尬。

一旁長身玉立的青年卻俯身行禮,代父致歉,随後才跟随入殿。

殿內尋着濃郁的龍涎香,厚重香氣之下,似是在掩蓋什麽,雲幄低垂,阒寂無聲,天子一身玄色燕居服,正在書案之前,手搦朱筆,正在習字。

陸升在心底罵了聲裝模作樣,勉強蘊出一二分恭敬神色攜子上前:“陛下。”

桓羨擱下玉管朱筆,淡淡擡起眸來:“是陸卿啊。”

他命人賜了座,又将那些彈劾謝氏的奏折都扔給他:“朕今日召你來,是想問一問謝家的案子,你尚書臺是何看法。”

他嗓音微啞,眼底還浮着淡淡的青,身上衣袍也扣得不甚齊整,陸升是過來人,一眼便瞧出是徹夜歡樂所致。心裏怒氣大盛的同時,又暗暗挖苦。

跟十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區區一個樂安公主便能讓他沉淪迷戀,失據至此。

他佯作認真地翻閱完那些原本由他指使所發布的谏書,聲音卻十足的恭敬:“陛下,臣以為,謝家父子或許有錯,然此等罪狀,未免太過捕風捉影。即便為真,也不能令天下臣民信服。何況幽燕之事尚不明确,一切還是要等到吳公審明此案,自并州返回再做處理。”

他口中的吳公,乃是禦史臺的禦史大夫吳琸,眼下正在北方協助萬年公主審理此事。桓羨神色微露不耐:“問題就在于,此案錯綜複雜,禦史臺來來去去得來的也就那麽些供詞,毫無進展。”

究竟是沒有進展,還是沒有自己想要的進展。

陸升心頭蔑然,嘴上卻道:“衛國公為人正直,冰清玉粹,臣與他同僚數十載,也确不聞他有何對朝堂不滿之處,既然禦史臺也沒能查出,此事或許确是常周二人誣告,還請陛下三思。”

“誣告?”桓羨似忍俊不禁,話音裏也透着譏諷。陸升心頭一顫,他已改了神色,似笑非笑道,“陸愛卿平日裏看着與衛國公不甚來往,聽聞早年曾向衛國公提議結親也被拒絕,鬧得不甚愉快,如今卻還為他說話。可見是患難見真情啊。”

“老臣不敢。”陸升佯作惶恐,起身而拜,其子陸韶也跟随而拜,“老臣不過憑着良心說話做事,衛國公……在老臣眼中确非作亂之人。”

這話其實也說得不算違心,私底下他便曾與兒子商讨過,朝中各族皆可為利益結為同盟,唯獨衛國公一脈不可。其祖父立下不世之功,若換了別的家族,哪有不恃功而驕的。偏他謝氏,門風清正,不求上進,反而急流勇退、一退再退,如今都快要退出權力中心了!

可即使是這樣,卻被誣作叛賊,不是為了強占公主又是為的什麽呢。

他斟酌着,又補了一句:“不過,潔白之物莫能污,若是謝氏真的無辜,臣想陛下也不會降罪的。”

字字句句皆是在為衛國公辯解,桓羨眉心掠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

“子期,你的看法呢?”

他轉向陸韶,目如淬冰。

陸韶低着頭,語聲恭敬:“獨視,獨聽,獨斷,故可以為天下主。陛下是一國之君,此事全賴陛下做主,我等身為人臣,不敢随意僭言。”

桓羨臉上似乎這才和緩了些,便點點頭,聲淡無瀾:“知道了。”

“這件事容後再議,你二人先回去吧。”

語罷,徑直起身拂袖而去,怒氣雖不十分溢于言表,也算是毫不遮掩了。陸氏父子恭敬而拜,随後退下。

“沒能将謝氏定罪,陛下好像很不滿意。”

回到府中,陸升與兒子商議道。

腦中又萌生一計,道:“不若……咱們父子來替陛下分憂,如何?”

這便是要出手制造謝家謀反之鐵證的意思了。陸韶猶豫道:“會不會……陛下是故意的?此次北境之行,陛下不可能一無所獲。”

雖說與幽燕二周的往來他們的确做的非常謹慎,多借以底下官僚之手,信件過後即毀,想來不會洩露,但他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跷。

陸升不耐煩地揉揉晴明穴:“他當然是故意的,為了霸占樂安公主,什麽罪名想不出。”

初時桓羨不告而返,他也的确害怕了一陣,以為他真的查出來什麽。

誰承想,他竟留着萬年公主一個女人在并州主事,自己跑回來,在人家的婚禮上當衆宣判謝氏之罪,投之牢獄,強占公主,簡直荒唐!

所以,這樣一個昏聩君主,又有何懼?

陸升暧昧地笑起來:“比起先帝,咱們這位陛下還是太過要臉了。”

“為人臣子,哪有不為君王分憂的。既然陛下遲遲拿不準謝氏的謀反之罪,咱們,就幫幫他好了。”

——

陸氏父子二人離開之後,桓羨又回了栖鸾殿。

她仍倚坐在榻上,靠着床被呆呆地發愣,長發披散,雪顏乖糯。視線空落落地消融在初秋暑氣未散的空氣裏,連他走近了也沒發覺。

“栀栀在想什麽?”

他在榻上坐下,伸臂将她摟入懷中,甚至順手理了理她肩上披散的如瀑長發。

薛稚回過神,臉上還不及蘊出溫順神情,适逢芳枝捧着已經晾好的避子湯進來,他順勢接過:“給我吧,你出去。”

“剛剛,陸氏父子過來了。”他舀了勺藥湯放在唇邊吹了吹,嘴上道。

這話說得奇怪。薛稚不由詫異轉眸,那勺黑乎乎的湯藥已遞到唇邊,她對上兄長如平林新月清淡的眼。

他是要,喂她嗎?

她不習慣這樣的親昵,低鬟輕輕道:“我,我自己來……”

怕他動怒,她甚至勉力笑了笑,溫婉乖巧地解釋:“這樣一勺一勺的喝,很苦的。”

桓羨便把藥碗遞給她。薛稚她接過,雙手合捧着藥碗仰頭咕嚕咕嚕地喝着,飲水一般,看得桓羨不禁皺了眉:“慢一些。”

他起身去端溫水,回來時,她已經喝完了那碗藥,正因了湯藥的酸苦捧着胸口劇烈地咳嗽着,藥碗在榻邊案上打着旋兒。

桓羨将水遞給她,一面替她順着背一面又忍不住斥責:“急什麽,無人和你搶。”

心間卻湧起方才看見她無意識地恐懼自己時、那種莫名而又淡淡的悵惘來,心上如蜂蟄。

她從前是很怕苦的。

就算是七夕的時候,也要他一口藥一口糖連逼帶哄地喂。

短短幾日,竟修煉得苦藥穿腸也沒有半分異樣。

雖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她理應承受,他從前也總嫌棄妹妹太過嬌氣,然而面對此情此景,卻并不能生出半分欣慰。

畢竟,是他在發洩欲念行強迫之事,卻要她來承擔避孕與不慎懷孕的惡果。

“哥哥和我說起陸氏做什麽?”

出神的一剎那,薛稚已經飲過溫水慢慢平複了下來,兩頰也由豔若霞光的紅褪為了含煙春桃的粉。

嗓音輕輕細細的,神情乖順,似乎并未服用避子湯而委屈半分。

這樣乖巧的妹妹呵。

他不為所動,屈指在她雪白鼻梁上輕刮了刮:“我問陸氏父子如何看待謝家的事,陸氏父子,可盡都給他們說好話呢。”

這有什麽不對勁嗎?

薛稚眸間微朦。他已捏了捏她柔嫩的頰,淡笑道:“釣者之恭,非為魚賜也,不讓他們誤會,又怎能逼得狐貍自己露出尾巴呢。”

老賊現在給謝氏說好話,也不過是做戲罷了。

而他亦并非真心要治謝家于死,不過借此機會,将陸氏黨羽一網打盡。

薛稚聽出話中深意,看向他的目光便由僞裝的溫馴變成了星星點點的希翼:“哥哥将謝氏下獄,為的是對付陸氏,是嗎?”

“栀栀也不笨啊。”他淡笑着睨她一眼,如春風拂面的和煦,悄悄似乎心情不錯。薛稚想了想,輕輕側過臉偎進兄長暖熱的頸下,十分親昵的姿勢。

她已很少有如此依戀他的情态,桓羨心間微滞,轉過目來,在她額間輕輕動着唇,問:“怎麽了?”

她搖搖頭,雙臂摟着他纖勁的腰,偎得更緊了些:“栀栀喜歡哥哥,想和哥哥親近,哥哥可以永遠對我這麽溫柔嗎?”

她仰頭乖巧笑着,期待地望着他。

長而密的眼睫溫順地搭在雪白的芙頰上,留下淡淡的兩痕青影。溫順極了的模樣。

知她做戲,他也沒戳穿,唇邊牽出一縷溫淡的笑:“你乖一些,哥哥自然疼你。”

她卻微紅了眼:“不會再像上次一樣?”

“什麽?”

她眼眶的紅好像更深一分,垂下眸,連聲音也染上淚水似的哽咽:“上次,我說會永遠陪着哥哥,哥哥說,我以為我是誰……”

“哥哥是不是很讨厭栀栀?”她忽而擡眸,眼裏流水似的流動着情意。

那一瞬,即便知道是假的,桓羨也生出片刻恍惚來,忍不住擡手去拭她鬓邊并不存在的淚。

“怎會讨厭。”他柔聲道,“只要栀栀不再想着那謝家小子,也就罷了。”

薛稚便閉上眼,重新将臉埋進他懷中,極輕地呢喃:“沒有的……”

她壓下心間又如溪流潺潺漫上的怨,言不由心地表意:“栀栀只喜歡哥哥……”

若是從前的她,大概是會莽撞地順勢為謝伯父和謝郎說好話吧。

但在他這裏碰了幾次灰後倒也學聰明了。他雖忌憚陸家,卻一樣不喜歡謝氏。更樂得看她傻傻地為他們求情,再來奚落侮辱她。

從頭到尾,伯父伯母他們就只是他用來迫她馴服、迫她溫順的工具……

她不知道往日疼愛她的哥哥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也絕不認勾引之罪。但在他放了謝郎他們之前,也唯有遂了他的願。

如果愛他、敬仰他、傾慕他是他想要的,她便演給他看。無論如何,她要捱到他放過伯父伯母他們之後……

只是她沒有兄長了。那個她曾最為敬仰的兄長,當真已經死在了歲月裏。她再也沒有親人了。

此後幾日,桓羨皆是歇在了栖鸾殿。

“開竅”過後的薛稚果然乖順許多,連床笫之事上也變得無比配合,任他百般亵玩。

這夜,绮幕芙蓉帳中,少女安靜地睡着,兩頰嬌紅,眼尾染赤,連睡夢中也是勾人不自知的嬌美模樣。

如同玉匠工人打量着自己最為稱心如意的作品,桓羨黑眸濃沉,打量着熟睡中的妹妹。

他将手指送到那嫣紅唇瓣間去。

感知到他手指的侵入,睡夢中的她也乖乖啓唇。

就像他給予的一切,強占,羞辱,撕裂,苦藥,她也總是乖順接受。

睡夢中也能做戲到這種地步,他是滿意的。

桓羨尾椎處攀升起一陣隐秘的快意,一直蔓延至了頭頂。他手指輕撫她臉頰,輕笑出聲:“真是可憐啊……”

語罷,他将薄衾替她蓋好,披衣去到外間。

“什麽事?”

他問已經等候多時的伏胤。

伏胤一張俊逸面孔自不消說又是漲紅如血,忙低頭禀道:“陛下,謝府裏出事了。”

作者有話說:

妹妹的嘴,騙人的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