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江泊舟言辭激烈, 聲音更大到留守在外的一衆宮人侍婢皆能聽見,俱都羞紅了臉, 尴尬萬分。
桓羨額上青筋突突地跳, 知曉他性格剛直,這般硬碰硬下去,只怕他明晨便能嚷得人盡皆知, 縱使怒不可遏也只得勉強抑下,沉着臉訓斥:“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朕與公主, 非是你想的那般龌龊,這件事容朕稍作考慮, 在此之前勿要聲張, 壞了朕和公主的名聲!”
“陛下,壞了您和公主名聲的是您自己的所作所為, 非是臣!”江泊舟義正辭嚴地糾正。
“随你怎麽想。”桓羨不屑和臣下糾纏,“再警告你一遍, 此事有關公主閨譽, 勿要聲張。倘若你神志不清讓這件事傳出去半分,朕也不介意讓你脖子上換個腦袋!”
語罷, 忿忿拂袖而去。
江泊舟立在秋風中, 鐵青的臉色終有些許緩和。
他今日會過來這邊,本是想經華林園出宮, 沒想到竟會撞見陛下與樂安公主私會。
眼下,陛下這又算是聽進去了嗎?
他承認自己态度或許不好,也知道得罪皇帝的下場,可身為谏臣, 若不能正君道, 而是一味對上阿谀奉承, 他這個禦史又有何意義。
一直到回到玉燭殿中桓羨依舊未能氣消,将書案上的奏折筆具全部拂至地上。
馮整等一幹人都讷讷立在燕寝外,不敢吱聲。
方才江泊舟訓斥陛下那一通話聲量不小,他們這些等候在林子外的奴婢都聽見了。這尚是第一回 有人敢如此頂撞陛下,陛下生氣也是應該的。
更尴尬的是,公主和陛下的事竟讓前朝知曉了,禦史臺的那幫人歷來是有些一根筋的,若是陛下不處置,只怕他能嚷嚷得滿朝皆知。這可就不妙了……
正胡思亂想着,忽聞燕寝裏傳來看茶的聲音。馮整忙回過神來,親捧着早已晾好的茶湯進去獻茶。
蜀地進貢的蒙頂甘露,濃郁回甜,齒頰留香,輔以薄荷葉末,有清心寧神之效。直至飲過第三杯,桓羨才覺腹中那股邪氣稍稍降了些。
Advertisement
他不是昏君,盡管江泊舟太放肆了些,也是在盡他自己的職責,其人确有賢才,會是一柄用來對付群臣的利劍,他不會因這件事就把他殺了。
只是劍雖好,卻太鋒芒畢露,還沒怎麽派上用場,倒先傷到他這個執劍人。倒是頗為讓他頭疼。
“要不,你就先搬出去。”
夜間歇在栖鸾殿時,深思熟慮之後,他語氣平和地對妹妹道。
薛稚正在他身前替他更衣,純白的中衣系帶,被她銜在紅唇間一點一點解着,因了這一問,動作似乎一滞。
“說話。”
她越是沉默,他便越是莫名心虛,畢竟她也算是他的女人了,他要娶妻,便要她搬出去,怎麽看也像是始亂終棄之前奏。
久等不到回應,他把埋在身前的那張小臉兒擡起來,手扣下巴,拇指觸到紅唇,被她銜在唇間的那根系帶也随之被拉開,絲綿般滑過他手,在空氣間蕩開旎旖缱绻的弧度。
她仰着頭,含情脈脈地望他,微張紅唇被他指腹輕輕擦過,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樣,在燭光下,眉眼間三分的情意便被勾勒修飾為十二分,實在媚眼如絲,楚楚動人。
腹底生了火,被他強硬地抑下。桓羨冷着臉重複了一遍:“薛稚,說話。”
薛稚這才擡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怏怏垂眸。
他叫她搬出去。
少女心裏噗通噗通跳得極快,面上卻不敢有絲毫的表露。她想,這是在試探她麽?
她已聽說了白日江泊舟在她走後谏君之事,雖然驚訝于那位素未謀面的青年禦史竟會如此深明大義、幫着她說話,驚訝之餘,卻也開始想着逃走的事情了。
栖鸾殿離玉燭殿太近了,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許多事都不便籌謀。若能搬走,逃走的事倒會順利許多……
這的确是個來之不易的機會……她只是沒想到,這個機會,會來的這樣快。
紛繁心思有如電轉,她想了想,沒有應,像一尾魚自他手指間滑下去,依舊垂下眸專心致志地以唇解着他衣襟。
唇瓣觸到身前某處,含.進唇中,輕輕一咬。
他冷嘶了一聲,以手将她臉兒推開些許:“……別咬。”
又冷笑:“栀栀這是在報複哥哥?”
她自他身前擡起頭來,神情有些漠然:“我有選擇的權利麽?不過是哥哥叫我怎樣,就怎樣……”
“這次允你選。”他道。罕見的好聲氣。
“我不想搬。哥哥太多疑了,搬也好,不搬也好,不管我說什麽哥哥都會懷疑我別有用心……那還不如不搬……”她嗫嚅着唇說。
背後的心思被一語道破。桓羨有些尴尬地微咳兩聲,道: “說吧,這次不怪你。”
她打量了一晌他神情,才猶猶豫豫地開口:“那……搬可以,可我不想搬得太遠,若是搬到外面去,夜裏打雷可怎麽好,哥哥不在,我會害怕的……”
脾氣發完了,這是又開始和他演戲了。桓羨饒有興致地看着她蘊出傷懷的眉目,微燙手指一一撫平:“你就騙為兄吧,從前哥哥不在,又是怎麽過來的?”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啊。”她語氣無辜地反駁,又将臉貼在他頸下擡眸楚楚可憐地看他,“栀栀不想離哥哥太遠……”
裝得可真像啊。
他在心間冷笑。
她這說謊的功夫也是越來越厲害了。下午不還在華林園中借醉罵他要浸豬籠、胡言亂語麽?
卻也沒拆穿,伸指将她唇上沾着的一縷濕濡發絲別開,指腹或輕或重地在那豔麗的唇下揉挲幾下:“那就先搬到漱玉宮裏去。哥哥得空,就能來看你。”
漱玉宮位置偏僻,臨近華林園,周遭樹木豐密,若要藏匿短時間內還真不容易發現。
更為緊要的是,這是他和她幼時住過的宮殿。
她不知這是否又是試探,然想起他下午那番“就像小時候”,便猜測是方便和她扮演他所希望的“兄妹情深”,便也乖巧應下:
“栀栀都聽哥哥的……”
他笑了一下,還不及說什麽,她又重新貼到他腰前去,丹唇吐息,一點一點撩撥他心火:“栀栀服侍哥哥……”
她以唇銜開了他最後一件衣裳。
桓羨沒制止。
知道她在裝,他擡起她越貼越近的下巴,似笑非笑、又似無奈地斥道:“妖精。”
既不肯那般服侍他,又偏偏要做出這般引人遐想的姿态,可若真要她那樣,她死都不會肯。
她就騙他吧。
偏偏他愛聽。
夜裏,鴛鴦交頸,玉被同眠。
情最濃時,他近在咫尺的臉與帳頂的織金芙蓉花紋都模糊在她珠光破碎的淚花裏,軟臂緊緊抱着他背,貝齒緊抵,只餘一聲隐忍溢出。
突然,察覺他勁腰緊繃,她終從沒頂的潮水中醒來,顧不得腦海中接踵而至的炸裂的白光,嗚咽亂叫着,雙手亂揮,想将他從身上推開。
“哥哥……”她神智迷糊地軟聲求,哭成了淚人兒,“栀栀不要……”
“您不要這般對我……求你了……”
“你要。”他用力抵着她,鑿得更深,嗜欲的臉上毫無寬恕。
又将扭腰躲着的她一把擎回:“逃什麽,有了就生下來——”
伴随着這一聲,她腦中無數純白焰火齊齊炸裂,臉兒一偏,陷進鹹濕柔軟的錦枕裏,已是徹底脫力地暈了過去。
桓羨退出來,神色愛憐地吻了吻她唇,相擁着進入夢鄉。
次日,薛稚再醒來時,皇兄已經上朝去了。
梳洗過後,內侍監率了人來,替她遷宮。她依舊沒能等來那一碗避子湯。
“大監……”她有些緊張地問馮整,五內如焚,“陛下沒有東西給我麽?”
馮整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笑呵呵地應:“沒有啊。不知公主說的是什麽?”
薛稚紅了臉,拂退他一個人愣愣地在妝臺前坐下,心底有如冰凍三尺的寒。
他這是什麽意思?
從前他斷了她的避子湯,但從此不弄在裏面了,可昨晚卻一反常态……
她那時便慌得很,擔心是要她生子之意。今晨的事無疑坐實了她的擔憂。
難道,他不會真的想立了皇後之後,也給她個位分,将她困在他身邊吧……
薛稚只覺渾身都如墜在了冰窟裏,自足底悄然盈上徹骨的寒意。
不,她不能留在這兒,不能給他生孩子!
辰時,薛稚搬進了漱玉宮。
僅僅一個夜晚,宮裏宮外都被打掃一新,再瞧不出四月之前她誤入此地時的雜草叢生。
五成金霞帳,明炬大如臂。
欄檻雕花,窗明幾淨。
整座漱玉宮布置得素淨而溫馨,與她記憶中的樣子相去不遠。梳洗後,薛稚呆呆愣愣地坐在榻上,打量着室中的布置。
曾和他一起睡過的錦茵象榻,一起練過字、由他輔導過功課的桃木書案,案上擺放的端溪硯、象管筆,帳中懸吊的白玉茉莉香挂……
甚至是,簾栊外的灰牆上、不知何時被重新種上的紫藤花……
頸後一層又一層細小顆粒生出來,眼前的一切,都與她記憶裏毫無異樣。
這就是他說的要和她像小時候那樣麽?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那樣在意所謂的小時候,卻也能隐隐猜到一點他的詭秘心事。皇兄對她,或者說,對他記憶裏那個幼時的她,有種幾乎偏執的占有欲,不是男女之情。
也許他是懷念過去的她,又也許只是懷念過去的生活。但若真如他所說,那麽,他大抵是不會在這裏碰她的。這段時日,她尚可清淨……
只是,他并不會真正地放過她,她不能坐以待斃……
可是,她要怎麽才能逃出宮去呢?
——
安頓下來後,午時,她開始做月餅。
今日是中秋,雖說現在才開始做月餅是有些晚了,但也不至于說不過去。
她指揮着宮女和面、備餡,又親自上陣,做了四碟月餅,分別以刻刀雕刻出不同的圖案,上鍋烘烤後,分置在數個食盒裏。
備給太皇太後的月餅上刻着松鶴延年,太後的則是國色牡丹。
最後一碟,是備給尚在宮中居住、未有建府的萬年公主,上面刻繪着梅蘭菊竹。
做好這一切後,她面無異色地将食盒交給芳枝:“今日良辰佳節,還勞你帶上青黛,把這些月餅送給太皇太後她們,說是我的心意。”
“我就不去走動了,以免皇兄多心。”
芳枝讪讪笑着接過。
讓青黛和她去,是提防她在收了月餅後檢查裏面的東西有無異樣。不過方才做月餅的時候她也算跟在旁邊,料想不會有什麽。
二人先去了宣訓宮,正巧萬年公主正在宮中照顧太皇太後,就一并将兩籠月餅放下了。
“公主送月餅給我?”萬年公主微感詫異。
她和薛稚并不相熟,不過是因為太皇太後的叮囑對她維持着應有的禮節。
“是。都是我們公主親手做的,中秋佳節,只是一點點心意。”青黛道。
“那便放下吧。”萬年公主道。
待二人走後,她喚來宮人将月餅切開,果然在一塊月餅裏發現了字條。
她将字條交由太皇太後看,笑着問:“看來,樂安妹妹,似乎不太喜歡宮中的生活呢。”
前時她與衛國公府絕婚,縱使知曉是為陛下所逼,太皇太後也生了好一陣子氣,總覺得是薛稚太過怯懦就此歸順了他。
此時也只懶懶瞥了一眼:“還不算太糊塗。”
留在宮裏有什麽好,不過是和幾個女人,甚至幾十個、上百個女人争一個男人的寵愛,想想都覺得髒。更別說還得為他生孩子。
“那就,幫幫她吧。”太皇太後道,“依你之見,有什麽辦法嗎?”
萬年公主一時沒有開口。
薛稚在信中說,自己想出宮,就算不能再和謝璟團聚,也想要離開。
得益于那位江禦史的仗義執言,她今日搬離了栖鸾殿,是有了逃出宮的機會。只是她一個弱女子,在宮外如何能自保,如果又被陛下抓回來,連自己也會被連累,實在是費力不讨好。
出宮之後去哪兒?去找謝璟嗎?謝璟他自己呢?他願意舍棄北府兵權,和她一起消失于塵世,不讓陛下懷疑嗎?
大約是會的吧。萬年公主又想。
畢竟,他如今才到廣陵,還不知道朝廷給他備下的第二道旨意已在送往的途中。
在這封旨意裏,陛下一改前一封要他回歸北府軍、将兵權重新予他的寬容,而是将他調往西北督軍。
這是明晃晃的架空,她已經可以想見到謝璟本人收到旨意後的驚訝了。
他已經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不是麽?
“怎麽樣?事情會難做嗎?”見她久久沒有回應,太皇太後又緊張地追問。
她也知侄孫女如今這個位置得來不易,勢必是不想得罪那孽障,為難也是人之常情。
“我試試吧。”萬年公主笑道。
太皇太後心頭微松:“如此便好。”
又感慨:“那孩子,也怪可憐的。我手裏也還剩幾個人可用,你不便出手幫她,就用我的人吧。”
“一切但聽祖母的。”萬年公主道。
她其實不是很想去蹚這趟渾水。
薛稚再可憐也和她毫無關系,她初回京中,之所以能輔政,全賴以陛下的恩德,自然不該摻和進他們的事。
但,一則這是姑祖母交予她的事,自是無法拒絕的。二來,連江泊舟一個與她素未謀面的外朝官員都能為她仗義執言,自己同為女子,又是她的姐姐,若連這一點同理心也沒有,也太殘忍了些了。
只能……将事情做的隐蔽一些了。
——
芳枝離開宣訓宮後,借口要回栖鸾殿取物,與青黛告別,又回了玉燭殿向聖上禀報薛稚的行蹤。
得知她給太皇太後她們都送了月餅,他微微皺眉,沒問為什麽自己沒有份,只問:“那月餅沒什麽異樣吧?”
芳枝點頭:“奴親自送的,應當沒什麽問題。”
“那你看着她做了嗎?她今日是否磨墨寫字、書箋是否有損耗,這些,你又留意過嗎?”桓羨追問。
“這……”芳枝一陣語塞。
他便笑了:“你一個宮人,連這些都做不好,還要朕教。”
芳枝怯懦地低着頭,沒有辯駁。
她是公主,自己是宮女,自然也不可能旁若無人、堂而皇之地監視她。因而調餡和面之餘,總也能讓公主找到機會。
然而更讓她感到不寒而栗的則是聖上方才那句有關筆墨紙硯損耗的問話,陛下……當真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這與看守犯人有什麽異樣?
桓羨并不知下屬在想什麽,只為那一碟并沒送到玉燭殿裏的月餅而煩心。
他不喜歡這種甜膩膩的東西,但今日畢竟是中秋,良辰佳節,讨個團圓的彩頭也是好的。
他更記得,幼時和阿娘住在漱玉宮裏,缺衣少食,連中秋也沒有月餅吃。直到被某人“撿”到,從此不管什麽節日,她一定都會帶着這些節令食物來和他分享。
而現在,連桓瑾都有份,她竟敢不給他送了。
桓羨一時說不清心間是什麽滋味。明知她送月餅是出于客套和有求于人,卻也依然會為此而感到不舒服。不耐地蹙了蹙眉,吩咐芳枝道:
“回去,讓她再做幾個月餅給朕送來。”
“這段時間把她給朕盯緊了。若是她想跑……”
他笑了一下,嗓音疏懶清和,眼裏卻殊無溫度,“就讓她跑吧。總要讓她撞了南牆才會死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薛稚一個弱質女流,就算有人幫她也逃不出多遠。
她總是這麽倔,不吃幾次虧,又怎能學聰明,回過頭來求他呢?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