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南, 晉陵。

花豔輕盈,蔓延若錦。

江南的花即使是秋日也有開的, 桂花蝴蝶花海棠花木槿花争奇鬥豔, 紅楓如火,馬車自山間官道上行過,兩側皆是豔麗如流的秋色。

自三日前棄船登岸, 三人改乘馬車,又連着趕了好幾日的路, 遂于重陽這日順利抵達了晉陵境內。

馬車沒有入城,而是徑直往山間去。車內, 薛稚一身藍白棉布衫裙, 髻上只插了根桂花枝作簪,正把頭靠在夫婿懷中, 有些疲累。

連着幾日的趕路,她腦中的弦無時無刻不是緊繃着, 既要擔心自己走後青黛她們的安危, 又不放心遠在陳郡的伯父伯母。

是謝郎寬慰她,伯父伯母根本不知道他們出逃的事, 現在他二人“已死”, 皇兄自然無法怪罪。

但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萬一, 皇兄又查出來了呢?他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她實在害怕被找到後所要面對的他的怒火……

這般胡思亂想着,薛稚頭腦一陣陣的發昏。察覺馬車變得颠簸起來,她擡頭問:

“這是到哪兒了?”

“是晉陵境內了。”謝璟道, “伊仞在前面山谷裏找了處小院, 我們先過去住幾天。”

“不會被人找到麽?”

謝璟寬慰她:“不會的。且不說咱們現在是已經死了的人, 這處院子也是他一個朋友早年修建的,已經托農人收拾過了,對方不知道我們身份的。”

薛稚仍是不安:“要不,我們還是繼續往南走吧……我真的沒什麽的……不必為了我耽誤行程……”

坐了這幾日的馬車的确有些累,但還可以忍受。她也知他是心疼自己,但此處離建康還不夠遠,就算他用了一出金蟬脫殼之計她也不能放心。

“那,是我累了不成嗎?”謝璟笑道,“再說你不是想洗澡麽?那兒有山泉,這回你倒可好好地洗個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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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三人都是在野外露宿,餓了就只有幹糧和山泉水。山道坑坑窪窪颠簸是常有的事,幾日下來的确不好受,可她硬是一聲也沒有吭,反倒軟言安慰起他。這讓謝璟很是心疼。

他自己曾投身軍旅又曾帶兵,風餐露宿自是算不得什麽。可她卻是錦衣玉食地長大。如果不是因為他,也不必受這些苦。

“別多想了,不會有事的。”他寬慰她,又變戲法似的自袖中變出一只狗尾巴草做的兔子,“好看嗎?”

他笑着拿“兔子”毛茸茸的耳朵輕拍她瑤鼻。

薛稚嗔他:“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話音才落,忽覺這話像是有誰對自己說過,臉色為之一白。

“怎麽了?”謝璟問,眼裏還殘存着溫潤笑意。

她回過神,強作無礙地搖了搖頭:“沒,我沒事。”

她只是突然想起……幼時也曾纏着兄長用狗尾巴草做兔子被他訓斥的事。雖則訓斥,卻還是給她做了。

那時候他阿娘還在,他對她應該是真的兄妹之情吧。而現在,知道她“死”了,他會傷心嗎?會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嗎?

大概是不會吧,他那樣自負的一個人,親口說的,只拿她當玩物。又怎會在意和顧忌,一個玩物的死活呢?

她不願多想,把頭靠在夫君懷中閉目假寐。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這件事,她絕不後悔。

傍晚時分,馬車順利抵達山谷。

是處不大的農家小院,院子後就有山泉淙淙流下,院中種了株木槿樹,正是花期,朵朵花開如剪絨。

旁邊則種着幾株桂樹,枝繁葉茂間碎金片片飄香屑,芬馥撩人。

小院已被收拾過了,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時辰不早,薛稚下車後就尋去了廚房做晚飯。

她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少不更事的時候還好,後來明了自己是沒有依靠的,便開始跟着阮夫人學着刺繡,學着做飯,入宮後也時常給宣訓宮崇憲宮送些點心。因而做飯這種事,算是輕車熟路。

把粥米淘好放入鍋中煮上後,她又拿上簸箕去到院子裏,摘樹上的木槿花。

古書上言,木槿花味甘而微苦,有清熱利濕、涼血解毒之效,可和面煎炸。正好可以做晚飯的小菜。

這株木槿樹比她過去看到的都要高大,摘了小半籃後,她便夠不着上頭的了。

謝璟安頓好行李從房中走出後,瞧見的便是她踮起腳采摘木槿的情景。少女身姿窈窕,容顏清麗,荊釵布裙亦難掩其色。

流金般的夕陽從花樹頭頂打下來,勾勒得她肩頸手臂線條有如鍍金一般,有如神女臨凡。

他微微一笑,無聲走去了她身後,掌着她腰伸手去摘她正努力去夠的那一朵:“我來吧。”

彼此挨得太近,軀體相貼的那一瞬她忽如過電般狠狠打了個寒顫,手裏的木槿花落了滿地。

她的反應太過激烈,倉惶回過頭時,眼眶中甚至已經蓄滿了淚水。謝璟不明所以:“栀栀,你怎麽了?”

她回過神,這才驚覺不是在玉燭殿中被人按在書案上肆意把玩的時候,視線對上,心中更是愧疚得無以複加。

她輕輕搖頭,紅着眼眶抱着那僅剩小半木槿花的簸箕往屋中去。

謝璟立在夕色秋風之中,納罕半晌,反應過來緣由,臉色漲紅之後,又突然急轉蒼白。

一直到吃飯的時候,兩人誰也沒有提方才的事,氣氛沉凝得可怕。

察覺兩人氣氛不對,伊仞麻利地抱了碗筷去廚房清洗。謝璟擡眸看她一眼,她不安地絞着手指,明顯是怕他問起。

他便沒有問,出去打水替她燒水了,薛稚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鼻翼一酸,大顆大顆的眼淚如珍珠滾滾而落。

小院只有兩間卧室,夜裏,二人沐浴過後,并肩躺在同一張榻上。銀白月光自窗中漏進來,明明如水。

率先打破這份沉默的是薛稚。她靠過去,輕輕抱住他一只胳膊:“郎君,你不問我嗎?”

謝璟搖頭:“你想說的時候,自然就會告訴我的。”

她心中愧疚更濃,輕輕一咬唇下定決心,随後,主動抱住了他脖子。

撲鼻而來的女兒幽香香馥清潤,如張羅網将他縛住,柔嫩紅唇貼上來的觸感柔軟得有些不真實,謝璟後頸皆酥了一圈兒,側身坐起來有些無措:

“栀栀……”

這幾日他們都是在馬車上過夜的,除卻擁抱也不曾做過什麽。她不開口,他也不會更進一步。

她有些羞怯,幽暗中只一雙眼閃着月光似的明瑩光輝:“郎君,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

謝璟心間一顫,怔愕地看着她沒有說話。知他不好意思,她頂着臉上的熱燙輕輕俯身過去,指尖顫抖着替他解着中衣的系帶。

謝璟看着她在月光下如蝶翅顫動的眼睫,胸腔裏一顆心也似跟着顫動起來,繼而狂跳。在她擡眸望來、櫻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麽時,俯身吻了下去。

于是接下來的一切好像都變得順利成章了起來。

他生澀而用力地吻着她,薛稚紅着臉任他親吻。

這樣的熟練,謝璟脊背一僵,忽而擡起了頭。

仿佛一把被人自濕淋淋的水中撈起,薛稚也自意亂中清醒,有些迷茫地看他。

視線對上,他回過神來,強顏笑了笑,問她:“栀栀……我可以嗎?”

她清豔的臉兒在透窗而來的月色下漾開一抹溫柔的笑:“栀栀是謝郎的妻子,永遠都是。”

他心中原有的酸澀與猜測皆在這一聲裏化為月下的輕煙,溫和一笑,重新輕柔地吻上她眼睫。

他的吻有如輕綿柔柔漫過玉頰,直至落在那截白玉似的脖頸上。身下的妻子卻突然推開了他:“不……不要……”

“對不起……我,我不能……”她掩面輕輕啜泣起來,聲音裏悉是痛苦。

“栀栀?”謝璟不解問道,霎時清醒過來。

她只是哭,小鹿般流着淚央求他:“過幾日、過幾日好不好?他碰過我的……如果,如果懷孕了怎麽辦……”

“我不想要他的孩子,我不能生……我只想和郎君生……郎君……”

最後這一句幾近哀求,謝璟愕然片刻,終領悟過來,妻子是說曾被陛下碰過,如果再和他有了,将來懷孕,也不能确定是誰的。

他心中酸澀,近乎窒悶的劇痛。問:

“栀栀,你下午如此抗拒我,是不是因為,那個人曾這般欺負過你?”

薛稚眼眶一澀,又一滴眼淚頃刻落了下來:“你會在意嗎?我婚前就失貞于他,後來,又和他有過許多次……”

“我這個月的小日子還沒有來,我實在害怕。等它來過了再和郎君圓房好不好?我真的不能有他的孩子的……”

她眸中水氣盈盈,在月下似一朵含露的昙花。謝璟見了,心中卻越發難受起來。

這兩個月間,栀栀為了他們,該是流了多少眼淚?吃了多少苦?

她從前很愛笑的一個人,在他面前,也從不似現在這般、仿佛被愧疚壓得擡不起頭。

他自然知曉她為何而愧疚,可那又何嘗是她的錯?是他無用,才會讓她落到那樣的境地。

卻也只能安慰她:“沒事,我不在乎這個,也不在乎一夕的枕席之歡,往後我們的日子還很長,栀栀不必自責。”

他愈是安慰,薛稚便愈愧疚,紅着臉小聲地道:“郎君,我,我可以用其他法子……”

謝璟一陣啞然。

他問:“他經常這般對你嗎?”

薛稚赧然,但并不想瞞他,輕輕點了點頭。

“傻栀栀。”他長嘆一口氣,捧着她雙頰來,一點一點仔細地将她淚水拭去,“我和他是不一樣的,我不需要你這般對我,我也不曾怪過你,不必覺得對我有愧。”

“睡吧。”他将她摟入懷中,柔聲安慰,“以後,我們還會有很多在一起的日子的。”

真的會有很多在一起的日子嗎?

薛稚心間一暖,想到以後和他在一起的生活,眼淚再度傾眶而出。這一回,卻是喜悅的了。

“不過,小花貓可不許再為這件事哭鼻子了。”他刮了刮她被淚水打濕的鼻子,假意責怪,“你總是這樣,不是總提醒我這件事嗎?”

薛稚破涕為笑:“知道了,我,我不會再說了……”

她只是愧疚。

愧疚自己身為他的妻子,連身子也守不住,愧疚因為她才讓他和伯父伯母遭受那樣多的劫難。

他不在意就好,她不會總是糾結此事了。

——

臺城,玉燭殿。

宮漏沉沉,龍涎袅袅。

禦床之上,天子不安地睡在九華帳裏,眉目緊閉,青筋凜繃。

腦海中兩幅畫面接連湧現,一瞬是那年漱玉宮中陽光正好,她坐在他膝上,将紫藤花做的花圈戴在他頭上,說要永遠陪着他。

一瞬是七月初四良辰吉日,她身着紅衣,手持團扇,将手遞于同樣身着喜服的新婿。團扇後的容顏美目倩盼,笑靥如花。

可這些畫面,到了最後卻全都變成洪波湧動的長江水面,她立在船頭,一襲紅衣被風吹落水中,決絕得有如樂府裏那許下蒲葦磐石之諾後、絕望殉情的貞婦。

她在水中掙紮。

她含淚的眼看向他。

有少女哭泣的聲音不斷懸繞于耳畔:“哥哥……”

“栀栀好冷……長江水好冷……”

“哥哥為什麽要這麽逼我……如果不是你,栀栀不會投江的……我恨你啊……”

心髒處攀上的劇痛有如無邊潮水将他縛住,又似刺進鋒刃,汩汩流出暗紅的血。桓羨痛不欲生。

“栀栀!”他于夢中發出一聲痛呼,就此驚醒過來。

作者有話說:

被呼喚的一臉無辜的栀栀: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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