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修)

十月初六, 帝後大婚的前三日。

即将成為皇後的何令菀突然莅臨了皇女寺,寺中諸尼誠惶誠恐, 将她迎進安置妙靜仙尼的那一間禪房。

何令茵正在鏡前描眉攬妝, 知是堂姊造訪,連頭也沒回:“阿姊馬上就是貴人了,卻還來看我。”

“是來笑話我麽?”

她一面說着, 一面往光禿禿的頭上戴着花,可惜那兒并沒有烏雲堆髻, 何令茵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再看看鏡中新妝靓飾即将成為皇後的堂姊, 忽然伏案嘤嘤哭了起來。

何令菀并未出言勸慰。她看着堂妹輕微顫栗的雙肩, 語聲冷淡得近乎陌生:“令茵,你想出這牢籠麽?”

“若你願意, 我可去求陛下寬恕。”

“阿姊何必假惺惺。”何令茵卻抹了眼淚,高傲地仰起頭來, “令茵能有今日, 全賴您,賴陛下, 賴薛稚所賜。”

還是這般執迷不悟。

何令菀皺了皺眉。

何令茵卻回過頭來, 臉上現出得意之色:

“對了,聽說那位樂安公主死在長江裏了?”

“那可真是恭喜阿姊啊。心腹大敵既除, 這宮中以後可就是阿姊的天下了,想必以阿姊的心計手段,連陛下也會很快被阿姊攬入懷中吧。小妹在此先恭賀阿姊了。”

她這話本是想用樂安公主來刺一刺堂姊,畢竟陛下和薛稚早有私情, 如今薛稚既死, 死了的才是最好的, 必然會成為橫亘在這對并不相熟的帝後間永恒的一根刺。

未想何令菀卻輕輕嘆了口氣,絲毫不曾有神傷之色:“令茵,其實你一點也不懂我。”

“我從未想過情愛這些身外之物,也未想過要和你相争。總歸那方後座是要一個何氏女上去坐的,是陛下、姑母和宗族選中了我,我自然要坐。”

而不知是否是她錯覺,她總覺得這樁婚事不會順利完成。甚至從一開始,便沒抱過希望。

“把頭發養起來吧。我會接你出去的。”丢下這句話,何令菀起身離開。

鏡中映出何令茵滿目怨毒的臉。

憑什麽,憑什麽他們一個個都這麽好命。卻把她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名聲盡毀。

何令菀最好是騙她的,否則,她定會叫她為她愚蠢的好心付出代價!

又三日,十月初九,沖龍煞北,宜嫁娶。

建康城上空濃雲滾滾,遍布陰霾,不見日光。

臺城之中卻是處處結彩張燈,點綴紅綢。禦道上皆鋪設着紅毯,擺滿了夜裏親迎的紅燈籠。宮中上下皆穿上了表示喜慶的朱色服裝,喜氣洋洋的氣氛,中和了些許天氣所帶來的寒意。

今日是帝後大婚之日,按例,天子因于前一日派遣官員前往南郊北郊祭告天地,今日則先往太廟祭告列祖列宗,再到崇憲宮拜見太後、去太極殿中閱視皇後冊寶,爾後,才會進入太極殿前臨時搭設的青廬,等待使臣将皇後迎來行過祭拜天地大禮。

但天子這位天底下至貴的新婿本人卻明顯心不在焉。省去了祭告太廟之禮,拜見過太後之後便回到了玉燭殿,有些不耐煩地來回踱步。

“還是沒有消息?”他問亦是換上新衣的馮整。

他派去的人馬也有些日子了,但除卻先前桓翰在吳興找到的那只玉笛,此後伏胤率人南下,十餘日過去,仍是沒有任何線索。他仍舊不知道妹妹去了何方,是否安好。

玄黑喜服光映照人,将帝王原本冷峻的相貌也勾勒出一絲柔和。馮整知曉他問的是什麽,卻故意裝傻:“陛下是問皇後麽?方才小太監來報,說是梁王已經到了何府門口了。”

帝後大婚,梁王身為宗王,被天子點為迎親之使,擔任副使的則是尚書令陸升。

“朕問的不是這個!”

突然的疾言厲色,馮整慌忙下跪:“老奴死罪!”

玉燭殿裏宮人戰戰兢兢跪了一地,滴水可聞,馮整飛快地磕着響頭:“老奴知曉陛下擔心公主的安危,可建康到吳興快馬加鞭,也要五六日行程。伏将軍南下不過十二三日,興許人是已經找到了,但回訊還在回程的路上……”

“老奴罪該萬死,還請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他磕頭的聲音在滿殿的寂靜裏猶為清晰,桓羨臉色鐵青,身在漫殿喜慶的色彩中,也顯得猶為不合時宜。

他只能嘆氣,生硬地壓下心底那些煩躁,似是自語似是說與奴仆:“那就再等等。”

萬幸,一個時辰之後,伏胤自南邊發回的第一封密報終于遞進了玉燭殿中。

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是今日。

馮整在心裏哀嘆了聲造孽,小心翼翼地将書信遞于他。

天子玉指修長,接過書信一目十行地看着,俊逸的劍眉漸漸皺了起來。

伏胤在書信中言,他們在錢塘地界追上了謝璟三人,公主無恙,也未有婦人小産之狀,與建武将軍談笑自若。

随信附上的還有二人近日的行程與言行,不愧是他精心挑選訓練出來的龍虎衛,連二人私下相處的對話也都探聽得一清二楚。

如,某月某日夜,公主投懷送抱,建武将軍回抱,二人親作一團,糾纏良久方才分開。

又如某月某日,公主與建武将軍攜手夜游,對月盟誓。一個言“碧落黃泉,誓不相負”,一個便回以“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二人每日行必同輿,坐必同席,卧必同榻。同床共枕,親親摟摟,連吃飯都要你喂我我喂你,極盡親密,已逾禮制。

皆卿卿我我之辭,難登大雅之堂。也不知伏胤那動不動就臉紅的家夥是怎麽記下來的。

謝璟更曾言,要在會稽境內居住幾日,重新補完當日的婚禮,以天為證,以月為憑,海誓山盟,以表其情。

桓羨耐着性子看罷,早已是冷笑連連。

所以她哪裏是有孕。

虧得他為此懸心數日,擔憂萬分。她卻分明是擔心自己有孕,所以提前備好了藥草,準備殺了他和她的孩子就轉投謝璟的懷抱……

還有什麽補完當日的婚禮……連洞房的地方都選好了,可還真是、迫不及待啊……

那麽,他又豈可讓她如願?

桓羨心中火氣愈演愈烈,指骨被捏得清脆作響,忽一把攥着書信起身:“備馬。”

“陛下!”馮整這一聲不啻于驚恐,“馬上就是大禮的時候了……”

“婚禮延期,一切等朕回來再說,去把梁王叫過來,叫他給我看住太後與何令菀,不許她們将婚事辦成,辦不好,他也不必來見朕了!”

“——至于國事,就由萬年公主與梁王主理。”

“那,那皇後那邊……”

衣袍翻飛間他人已走了出去:“她自己會知道該怎麽做的。朕只同意立何氏女為後,可沒說過是今日。”

——

因今日親迎的隊伍是自朱雀門進入臺城,沿途皆有金吾靜路,桓羨遂自西邊的千秋門出宮,一路向南策馬而去。

此時天色昏昏,一輪弦月現于蒼穹之上。馮整急急忙忙地出宮,于宣陽門外攔住了浩浩蕩蕩駛來的親迎隊伍。

“陛下有令!請皇後在行宮中稍作休整!”

宣陽門外已經搭好了臨時修建的皇後行宮,四面圍以紅幔,燭轉炫煌。這原也是大婚典禮中的一環,衆人并未在意,依言将皇後迎入錦帳裏。

馮整又攔住位于隊伍最前方的梁王桓翰,将天子的安排耳語與他。

梁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什麽?皇兄讓我……”

大典在即,陛下竟要婚禮延期,陛下是瘋了嗎?這樣的節骨眼上,豈能一走了之?

他這般做,又将皇後與廬江何氏的臉面置于何處!

卻也無可奈何,硬着頭皮進入行宮之中,詳細告知了何令菀事情本末。

何令菀聽罷,臉上竟沒有太多表情,只道:“梁王也這樣認為嗎?”

“大婚當日,天子一走了之。這樣的事情傳出去,丢的不是我的臉,而是陛下的臉。”

“我一閨中女子,丢個臉自也不算什麽。陛下卻是萬乘之尊。若連立後這樣的事也可以延期,今後,将何以取信于臣民?”

梁王自知理虧,噤聲了一刻。何令菀又神情淡漠地道:“婚禮繼續吧,我既上了皇室玉牒,就已是皇後。陛下不在,這場儀式也該繼續下去。”

“太後那邊,我會去安撫的。眼下的當務之急,還請梁王找來大婚的禮服,代替陛下與我完成儀式,不可誤了時辰。尚功局那邊……理應會有備用的。”

“可,可陛下的命令是婚禮延期啊……”馮整忙道。

梁王一時也猶豫起來,他雖覺得這件事皇兄做的不厚道,卻萬不敢有違命令。

又不由納罕。

從前只聽聞這位皇嫂精明伶俐,太皇太後的壽宴也操辦得有條不紊,倒是不聞脾性如何。

如今大婚在即,皇兄徑直抛下她離開了,她都不生氣的麽?

梁王在心中驚訝,不由偷觑一眼燈燭下華服盛妝的夜開牡丹,這一眼卻恰好對上,她不經意間向他看來,有如石子入水,在他心間散開絲絲漣漪。

梁王做賊心虛般收回了視線,胸腔間心髒砰砰直跳。

何令菀也有些臉熱,卻繼續說了下去:“陛下這般兒戲,太後也不會同意的。”

“就這樣辦吧,有勞梁王了。”

梁王本還心有抵觸,但見未來嫂嫂一個女子竟淡定若斯,絲毫不在意名節,自己一個大男人再計較也就顯得太過矯情了。只好道:“臣遵旨。”

只是……皇兄那邊……還不知要怎樣交代呢……

與此同時,遠在數百裏之外的會稽。

歷經數日的跋涉後,三人于前日抵達了會稽境內,算着腳力,離鏡湖也不過四五日路程。

秋風簌簌,夜鸮凄厲。謝璟找了家廢棄的山廟露宿,将妻子自車上迎下時,她有些迷糊地看着天上的弦月:“是我記錯了嗎?我總覺得,今日像是什麽很重要的日子……”

謝璟眼中微黯,卻淡淡一笑:“是天子大婚的日子,栀栀忘了?原本定的是上月廿八,後因天象有變,又遷為今日。”

她眼中霎時湧上愧疚之色:“對,對不起……”

自南行以來,不提天子幾乎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約定。何況在吳興時還出了刺殺那檔子事。這會兒卻是自己提了出來,倒像是她還惦記着皇兄。薛稚心下十分愧疚。

謝璟微微一笑:“沒事。”

視線落在她的裙子上,又微微遲疑:“栀栀……”

薛稚也注意到了裙子上的那抹黯淡的紅色,先前在夜色之下并不明顯,被他手中的燈一照才無可遁形。

“我,我……”她淚水刷的流了下來,近乎語無倫次。

“我去換一條!”一口氣回轉過來,她掀起車簾進入車中。

謝璟無奈而又寵溺地笑了。還好,他沒有讓她用那些百害而無一益的藥。又應了一聲: “好,那我去煮些紅棗。”

車內,薛稚看着那抹黯淡于夜色之中的紅色又哭又笑,喜極則泣。

她沒有懷孕。

她不必親手殺掉或是生下那個兄妹不倫的孽種。她的人生,還可以重新來過。

天底下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不過這于南逃總是不便,擔心長途跋涉會令她身子不适,接下來的幾日謝璟都命伊仞減緩了車速,原本兩三日的路程竟走了五日才到,于十月十一的清晨才抵達了鏡湖。

已是初冬,湖面上最後一叢晚荷也已凋謝。蘆葦枯荷東倒西歪地倒在有如翡翠的湖面上,頗具蕭瑟凄清之意。

卻有楓林屹立于湖泊北岸,不蔓不枝,紅葉盡染。

湖水青藍,倒映着如火紅楓,陽光照下,滿湖皆是燃燒流動的火焰。

薛稚很喜歡那種燃盡生命的熾熱,挽了夫婿的手臂嬌嬌地央求他:“郎君,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好麽?”

“我想坐船。想和郎君一起泛舟于湖上,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蓮花可采了。”她笑道。

在太湖時她便想如此了。傳聞太湖是西施與範蠡隐居之所,西施自吳國歸來後,遂與範蠡泛舟太湖,有如神仙眷侶。

然而他們在太湖滞留時間尚短,後來發生的事也不甚愉快,她便将此事抛在了腦後,直至此時才重新憶起。

謝璟本也想在會稽尋一處安置幾日,将二人未完成的昏禮補上,前時也是與她說過的,遂笑着應下。

他們在湖畔不遠處尋到一處采藕人修建的廢棄小院,三人齊齊動手,用了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将小院打掃出來,勉強能夠過夜。

接下來的幾日三人都在為修建小院而忙碌,即雖不打算常住,因了那場有心要補給她的昏禮,謝璟還是力所能及地修建着這個小家。

沒有浴桶,他便自己買來工具砍伐木材叮叮咚咚琢磨了幾個上午,只為讓她可以有一處地方沐浴。

沒有桌子和床,也是他就地取材以湖畔的紅楓樹制成,盡管他們在這裏也待不了幾日。

薛稚雖被攔着不讓做體力活,也竭盡所能地參與到其中來,拾撿稻草鋪床,采摘鮮花妝飾,亦或是他二人辛勤勞作時的熱茶熱飯。總之辛苦四五日後,三人總算是趕在最相近的黃道吉日将小院布置出來了。

是日,伊仞去集市買來了紅綢紅燭,将木屋簡單裝點了一番,便算是新房。

沒有喜服,只有前日扯回的幾匹紅布被薛稚簡單裁作了衣裳,另剪了幾朵小花戴在鬓發上,紅綢往頭上一批,便算是遮面的團扇。

是夜輕煙朦胧,明月如盤。兩人在伊仞的見證下拜過天地與謝家父母所在的北方,飲過合卺酒,在夜莺與草蟲的祝福聲中步入洞房。

伊仞早已識趣地退去了院外,屋中,二人先後沐浴過,相對坐于榻上,目光相撞,又都各自羞赧地垂下眼去。

“栀栀……”謝璟頂着臉上的燙意問她,“你……你的身子好了嗎?”

她輕輕颔首,如水明澈的眼被榻邊紅燭氤氲得柔波輕漾,實是妩媚動人。他心中一蕩,攬着她的腰,臉慢慢地靠了過去。

早已練習熟稔的親吻,将未宣之于口的綿綿情意都消融于唇齒津液間。察覺她身子軟下來後,他慢慢攬着她腰将她放平,爾後,伸手去抽她腰間的系帶。

薛稚兩頰緋紅,眼裏春意如水流動,亦伸出手,替他解開了上衣。

雪玉似的風光使得他看癡了目,視線久久凝滞其上,她有些羞澀,玉腕輕勾,輕輕将他扯近了來,二人又重新親吻起彼此,少女水骨玉山,雪股纖腰,一一在他暖熱的觸碰下軟成了春水。

與心愛之人親密接觸的感覺實在很好,沒有屈辱,沒有故作讨好,有的只是和風細雨般溫柔的親吻、想與他融為一體共赴巫山的渴望。

歡情濃暢,幻夢似真。

薛稚沉溺在他溫柔的施與中,眉眼處漸漸染上迷醉,粉頰斜偎,露出一截玉頸承受着他漸漸激烈的親吻,一雙柔荑亦投桃報李,一點一點沿着他緊實的肌理向下探。

正當二人就快要融入彼此之時,屋外忽然響起伊仞的驚呼聲。無數紛亂的腳步聲似是萬千風雨同時而作,又如冰魄萬點,自四面八方向小屋襲來,聞見那一陣疾快的腳步,謝璟驟地自意亂中清醒!

他直起身來,欲要下榻一探究竟。腰間革帶卻不慎扯着了垂在薛稚腰邊的兜衣,正自慌忙解着時,木門被人砰的一聲自外踢開,本該遠在建康臺城之中的天子驟然出現于門外,玄黑喜服翻飛于的夜風之中,目光陰鸷,形容狼狽。

“皇兄……”薛稚萬想不到他竟會于此時出現,慌忙撲進夫婿懷中,恐懼得牙齒皆在顫抖。

他手裏似還擎着一根羅帶,步履微晃,扶牆一步一步逼近了來,緊盯着她的雙目映着滿室紅彤彤的喜意,卻恨如淬毒。

“栀栀……”他笑着喚她,俊美的面容在燈下近乎扭曲,“你可真是……”

話音未盡,喉嚨忽漫上一陣猩甜,一口鮮血噴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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