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桓羨最終同意了下來。

盡管, 他對枕月樓的那些妓|女十分不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你以為她們會感激你嗎?”

“教坊之中,的确有很多迫不得已之人, 但枕月樓裏多的是陸氏的眼線, 也有驕奢淫逸之人,除卻皮肉生活又要拿什麽養活自己?她們未必有多想脫籍。”

“不過,看着她們勸你迷途知返的份上, 我可以放這幾個人脫籍,其它的, 還不行。”

“哥哥同意就好。”薛稚淡漠地說,“脫籍與否, 只看她們自己選擇。至于脫籍後如何生活, 立女戶也好,從良嫁人也好, 我都可以拿錢資助她們。”

她本來也沒幻想他能放過整個樓裏的人。

教坊是官營場所,營收進的是國庫, 歸根到底是錢與賦稅的問題, 她還沒有天真到如此地步。

“行吧。”桓羨道,将她手攥入掌中, 似笑非笑睨她一眼, “栀栀還真是好心。”

這麽好心,怎麽舍得殺掉他們的孩子的?這可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薛稚未有再回漱玉宮, 而是被徑直送到了碧華宮中。此處三面環水,一面環山,以白山石壘成重重疊疊的假山,槿籬環池, 流水潆徑。其後, 雕楹玉磶的道觀巍巍聳立在一叢修篁之後, 雨後雲煙空濛,便如生在九霄仙境之中,很是清幽。

她的行李也被收拾了進來,連同去歲生辰時、何令菀送的那盆大栀子花。此時正是花期,花葉碧綠,花如白玉,夜風拂過,枝葉簌簌,清香怡人。

青黛還不知自己走後供奉在海燈裏的經文便被取出呈至了崇憲宮,急急忙忙地指揮着宮人們搬行李。薛稚立于庭院裏,環顧四周,看着被四方宮院隔出的小小一方碧海青天。

這就是做玩物的命運嗎?

蓮央和她說的“既然反抗不了,不如享受它”,她又是否可以做到呢?

她說這是母親教給她的,可母親,不是一樣躺在帝王冰冷冷的陵寝裏嗎?至死也不能逃脫……

桓羨說到做到,當真放了那幾名妓|女脫籍,薛稚又從自己的私庫中取錢一千兩,交由師蓮央分給幾人,要她們另覓出路。

此後一連多日桓羨都未來過,碧華宮冷冷清清,中庭丹爐裏紫氣如雲。

因是宮中女眷修道之所,除卻跟随她搬來的漱玉宮原有的宮人之外,碧華宮原有幾名看守道觀的老宮女,被遷去了東廂房居住,只讓她們在外庭間做些灑掃的活,連內院也進不得。

這日,薛稚在屋中久坐無聊,叫了芳枝和青黛陪同,去到外院的非魚池喂錦鯉。

初夏風光正好,水面清圓,紅尾簁簁,一把魚食扔下去,池中錦鯉争先恐後地躍出水面。

她不說話,身後的青黛芳枝也跟着噤口,池畔靜默無聲,唯有初夏清風徐徐吹拂三人裙擺,遠遠望去有如瑤臺仙子。

不久,身後有話聲傳來,打破了這份靜默: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娘是狐媚,這當女兒的也是,頂着個坤道名號,又住進碧華宮了。”

是宮中原先看門的那幾個老嬷嬷,此時也不知躲在哪個假山山洞裏,納涼說閑話。本以為是個隐蔽之地,未想語聲竟被清清楚楚地送了來,青黛臉色一變,下意識就要出聲喝止。

薛稚投去一瞥,示意不可,于是得以聽見後面的談話:

“是啊,人家都說這位盛寵,我看未必。都這麽多天了,陛下怎麽一次也沒來過。當初賀蘭夫人住在這裏的時候,先帝可是夜夜來此。”

“是陛下惱了她吧。”另一人說道,“原本還以為這是要立後呢,沒想到啊,這才還沒有一年呢就厭棄了……”

幾人的聲音漸漸遠去,想是已經走遠。芳枝下意識想為君主辯解:“公主,不是的。春考成績已出,陛下近來政務繁忙……”

薛稚神色淡淡,打斷了她:“我們回去吧。”

他不來,才好呢。她也樂得清靜。

回到宮中,天色不久便暗了下來,院子裏狂風大作,是下雨之兆。

天氣變得悶熱起來,薛稚人也恹恹的,晚膳過後勉強撐着精神看了會子書,洗漱上了床榻。

窗外,天空上接連閃過幾道紫電,聲聲悶雷響在雲層裏。陡然一陣雷響,大雨倒豆子般密密匝匝地落了下來,白雨跳珠亂入窗,砸在窗棂上噼裏啪啦的響。

雨聲助眠,她起初還有些被雷聲驚擾得睡不着覺,很快又陷入夢鄉。正是香夢沉酣的時候,忽聞見門外宮人們小聲的行禮聲,意識似一瞬清醒,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室中燈火透亮,床下正站着桓羨,他一身玄色常服俱被雨水濕透,有些狼狽。芳枝正捧了幹淨衣裳來要他換。

他怎麽來了?

薛稚惶然坐起,眼間的驚恐與詫異也未及掩飾。視線對上,桓羨神色微不自然:

“朕來瞧瞧你。”

他原在宮中處理政務,後來聽見雷聲,想起遠在碧華宮的妹妹,便再無法專心致志。

盡管,他其實知道,她并不害怕雷雨,也并不需要他的陪伴。但只要一想到她曾趁他不在、冒着雷雨逃走,一顆心便無論如何也無法安定。

彼此無話,薛稚叫來宮人服侍他洗漱,重新躺下,側身面向床榻裏側。

約莫兩刻鐘後,身後錦褥微陷,她被拖入個熟悉的懷抱,正要出聲拒絕,他柔和的聲音響在額邊:

“睡吧。”

吸取上一個孩子的教訓,他每隔一段時間密集臨幸之後便不會再碰她,以免她有孕卻彼此不知。

今夜會過來,也只是于心不安罷了。

害怕她逃走,害怕她又投入謝璟的懷抱。哪怕碧華宮外戍衛重重,逃匿之事根本不可能。

次日,夜裏又下起了大雨,他又一次過來,這回更加狼狽,一只靴子全踏進泥水裏,濺起的泥點全潑在下半身的斓衫上,袖間也有泥,活像是跌進了水坑裏。薛稚一陣無言。

馮整期期艾艾地道:“其實……陛下也不用老是走夜路,您或許不知道,這碧泉宮從前賀蘭夫人住過,先帝曾命人挖了一條地道,直通夫人的寝房與先帝的甘泉殿。現在還鎖着呢,奴派人修整即可。”

當年賀蘭夫人帶着剛剛生下的薛稚入宮,先帝曾将她放在碧泉宮一年。或許是出于尋求刺激,就挖了這條地道,有時走路來,有時就走地道與其私會。

陛下既想為公主改換身份,自是要暫時斷絕情愛的好,他這兩夜來的隐蔽,除卻內院宮人,并不為外人所知。但時間長了,總會被外院那幾個婆子瞧見了,有損君威。

桓羨卻是聽得劍眉凜皺:“你胡說八道什麽。”

夜來冒霜雪,晨去履風波,那是民間自己上門的私娼夜度娘的行事。他是天子,來看望自己未來的皇後光明正大,若這樣偷偷摸摸的,豈不也成了夜度娘?

次日,馮整卻得到命令,修整地道。

亥時,天子出現在碧華宮的寝間。

“朕來看看你。”他一如既往的神色略不自然。

薛稚:“……”

一連幾日都是這般,夜半來,天明去。來了之後也不碰她,而是抓過她手把把脈便相擁着睡去。薛稚漸漸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只有桓羨自己知道,伴随着時間的推移,她卻始終未能有孕,他內心煌煌如燒,幾乎到了不可忍耐的地步。

都過去這麽久了,為什麽還沒有孕呢。

他想起她的母親便是因為懷着孩子小産,從此再也不能有孕,即使獨占帝寵許多年,也始終未能誕下一子半女。

栀栀還小,又是初次生育,難道,也會因為小産而喪失生育能力嗎?

不行,他得找禦醫來替她瞧一瞧……桓羨想。

薛稚卻并沒有睡着。

頭頂雷車轟轟,窗外雨聲沙沙,臉頰貼着他溫熱的胸膛,一切的一切都像極了幼時在漱玉宮裏的日子。

幼時的她害怕打雷,總是會哭得一臉淚水,從自己的小床裏爬起來跑去他的房間哭着喊着要哥哥。

那時的哥哥,即使是被她吵醒不怎麽高興,也從未真正拒絕過她,會語聲溫柔地哄她,将她抱在懷裏一起睡。

那時候,薛稚覺得,哥哥的懷抱就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了,少不更事的時候她甚至想過,要是可以永遠和哥哥在一起就好了,她就不用再怕夜裏打雷了。

只是,那時的她,絕不會想到,所謂的“在一起”,竟是這麽個含義。

耳邊忽響起輕柔的《采蓮曲》,助她入眠。如一陣輕柔的風,将她帶回那恍如隔世的幼年歲月,熟悉的曲調與懷抱,模糊了過去與現在。

薛稚眼中浮上一層盈盈然水光,又很快斂下。

罷,不要去想這些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那些不堪的過往,她是不會原諒的。

次日薛稚起身,他人已去上朝。薛稚用過早膳後便在窗下書案前練字,臨摹鐘繇的《宣示表》。

她從前是學的簪花小楷,是幼時被他手把着手一筆一畫練出來的,于女子的柔媚中藏有鋒芒,連謝伯父這樣的書法大家也稱贊的一筆好字。

但現在,她卻不想再寫成這樣了。

她一身都是桓羨的印跡,字跡也不能例外。

“公主……”

正是沉思間,木藍卻跑了過來,用衫裙攬着一抔土,神色慌張。

“怎麽了?”她看出婢女的不對勁。

木藍只拼命搖頭,示意她看自己懷中用裙布包裹着的一團潤濕的土塊:“您瞧……”

那包土塊黑乎乎的,湊得近了才能瞧出是個紗布做的包裹,散發着濃重的香氣,好像是……麝香的味道。

“方才我想着給那盆大栀子花換土,沒成想,竟從裏面挖出這麽個東西。分明這盆花一直在咱們宮中好好擺放着的啊,不可能叫人做了手腳……”木藍着急地道。

“這是怎麽回事呢……”

“既然沒被人做手腳,那就是這盆花送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青黛的聲音傳來,她合上門走近,臉色嚴肅而憤恨,“公主,梁王妃竟想用麝香害您!咱們這就告訴陛下去!”

薛稚的回應卻遠遠出乎二人的意料:“不必了。”

“梁王妃是個聰明的女子,不會蠢到自己将把柄送上門。你先取一小部分,找人拿去禦醫監詢問究竟是什麽。剩下的,就埋回去,裝作不知即可。”

“公主……?”木藍有些不解。怎麽被人暗害了,公主卻一點也不生氣呢?

青黛卻轉瞬明白過來,心下微澀,應聲下去了。

清風吹竹,滿叢修篁作雨聲,似是風雨來臨之前平靜的前奏。

作者有話說:

夜度娘:晚上提供□□的某種工作者……夜半來,天明去。

可能會有二更。

咳咳咳我盡量早點寫完京城副本,開啓北方新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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