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吐泡
等林寬再次停了摩托, 一轉身把手放在了冷諾的下巴下面。
冷諾自己摘了頭盔:“你又幹嘛?”
“你的泡泡糖呢?不會咽了吧?”林寬也摘了頭盔,手裏還墊着剛剛那張錫箔紙,疊成了整齊的四方形。
冷諾把已經沒了甜味兒的泡泡糖頂在了上颚裏:“我就不能吐了?”
林寬微微皺眉:“80年代的文明女青年了, 還随地吐?要上工地的女人了, 吐個泡泡糖怎麽扭捏起來了。”
冷諾心中尖叫:吐泡泡糖不別扭, 可把它吐在你手裏能不別扭嘛。
雖然林楓是個自诩的瘋子, 冷熱不定,喜怒無常已是常态,但無論建築設計, 還是人情世故上, 從來交流沒障礙。
到了林寬這裏,似乎也是冷熱不定, 但冷的時候冷若冰霜, 熱的時候又是一壺滾燙的開水。
冷諾想:這、嚴重交流障礙,難道這就是傳說的直男反應。
冷諾不情願的慢吞吞吐出來了泡泡糖。
誰想這泡泡糖偏不争氣的粘在了牙上,吐在嘴邊掉不下來了。
林寬嘴一咧, 笑的痞:“小姑娘, 你會‘噗’麽?”
林寬說着話工夫,隔着錫箔紙,已經啓開了冷諾半合着的雙唇,用手輕輕一捏, 把粘在嘴邊念念不舍的泡泡糖取走了。
等他又把錫箔紙折了兩下, 把泡泡糖完全包了進去, 冷諾冷着臉趕緊伸手一把奪了過去。
林寬:“呦, 姑娘家這麽兇?”
冷諾:“這麽多廢話。不趕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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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寬把摩托停了下來。
果然到了牛欄河邊, 即使在這個晨練的時間,周圍竟也連個散步的人影都沒有。
家附近的小公園, 每天清晨,為了搶占樹上的枝子,遛鳥挂鳥籠的大爺們都幾乎要打起來了。
這河邊寬敞無人,遠看河面上煙霧缭繞,仿佛一條冥河。
林寬手指着橫在前面的棕色河流說道:“冷設計指導,這就是牛欄河了。十年前還是清澈見底,全長28.2公裏,始于西北,流向東南。入黃海口……”
冷諾打斷了他:“林楓說的不錯,你這背書能力還真不錯。”
林寬打住了:“你剛剛說什麽?我大哥告訴你的?他跟你還聊這些?”
冷諾腦袋一歪,裝作不知:“你剛剛說,這條河源頭是哪兒來着?”
林寬突然一伸手,冷諾無意識的猛一躲。
他只是把手放在了冷諾的頭頂,摸了摸冷諾的腦袋:“冷諾,別這麽怕我。我只是想知道大哥的病情。我是個醫生。他是能正常說話的,對麽?”
冷諾記得清楚,林楓叮囑過她,他們兄弟之間的事兒:多言毋庸。
在建築上,她需要林楓,林楓和林達也更需要她。
她也更清楚林楓是個說一不二的。
所以,眼前就算說漏了嘴,也決不能認輸妥協。
冷諾抓住了還在她頭頂撫摸着她的頭發的那只手,把頭一偏,躲開了。
她看上去饒有興致的反問:“你們兄弟之間的事兒,也瞞了我不少吧?怎麽,打算跟我說說,林楓為什麽不能原諒你們的父親?”
林寬把手拿開了,他看着這條烏黑發臭的河流,好像沒在跟冷諾說話。
他緩緩開口:“我上學那會兒,大哥常帶我來牛欄河邊抓魚,游泳,紮猛子。”
他指了指河對面,“那時候大哥水性好,每次跳下水,橫跨個來回都不過十幾分鐘。”
“那時候的大哥身材也好,身上肌肉結實。紮個猛子,周圍總圍着些姑娘。平日裏公社很多女同志都看上了大哥。托着人跟爸說親。”林寬頓了頓。
他繼續說:“但那時候,爸更是嚴厲,不讓大哥找女同志。下鄉,也自己選着去了最苦的西北山窯子。兩年之後,再回來,人就瘦的皮包骨了。大哥的手上全是繭子,爸開始誇大哥的手藝了……”
冷諾聽的正有興致,突然林寬的話就停了。
冷諾仰着脖子提問:“那,後來就百裏挑一選定了那個張梅霞?”
林寬趴在已經生了鏽掉了鐵皮的欄杆上,好像渾然不覺這是條發着異臭的河。
被問了,他才轉過身來,“冷諾,沒想到你還挺在意那個張梅霞呢。反正她都已經嫁人了,還提她幹什麽。大哥現在的未婚妻只是你一個人。”
這人怎麽一說話就上綱上線的,生怕她忘了她是林楓的未婚妻,時時警鐘提醒。
冷諾一直記得張梅霞,無非是她剛過來就碰上了這麽個棘手的女人,從而對她記憶猶新。
但記得書裏提過,她嫁的是個地産大亨。
冷諾當時還很不解,80年代的大陸,地産大亨這個詞兒應該都沒人懂。
莫不成,洪港人的金先生就是那個地産大亨……
冷諾想到了,便追問一句,“她嫁的那個洪港人,剛剛聽你說他的名字了。你們認識?”
林寬一轉身,見冷諾的鼻頭紅了,伸手在她鼻子上輕輕一刮,說道:“走吧。別管別人家的事兒了。我只是想起來她嫁的那個金志偉,算林達的一個包工頭子吧。上次回去的時候,還托爸給他帶了一款泥偶玩具,應該是帶給孩子帶的。”
冷諾沒再問,在外面林寬是個有一說一的人。
林寬雖然沒說透,冷諾聽懂了,金志偉在洪港是個有孩子的爸爸。
即便知道這些,林寬竟然也沒有當面揭穿說破。
冷諾又重新擡頭看了看他。
林寬徑自往前走了,“前面這條路過去,是渤廣三化——你知道的,渤廣家喻戶曉的化工廠。”
冷諾點點頭。河邊的欄杆已經掉漆掉皮,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欄杆是個什麽樣子了。
這麽強烈的腐蝕,并不是簡單的生活垃圾就能拔掉皮的。
冷諾一邊看着黑流湧動卻怒不見浪的牛欄河,一邊問林寬,“看資料上說是沿河有四家工廠。今天都能看看麽?”
林寬仰起頭看着天,“三化,國營五廠輕工,鴻天印刷,渤浪造紙,是吧。”
冷諾預習過資料,她知道林寬說的不錯,大廠子正是這四家。
林寬有些無奈,他轉向冷諾。
“若是爸還在,或是以前的大哥,都是能帶你進廠的。在建築界,我林寬沒這個本事。對不住了,我只能帶你繞河轉一圈,從外面看看。”
冷諾本來想着進廠看看幾個工廠的污水處理,排污流放狀況,排水量。
聽林寬的意思,這些恐怕今天是很難看到了。
80年代是國家高速發展的爬坡期,生産第一的全民躍進高峰。
即使不用親眼看見,冷諾也能猜個大致。
發展不能停,河水還得治,這已經不是個簡單課題了。
看冷諾沒說話,林寬又咬了咬牙擠出來一句:“對我很失望是吧。建築上,我一直讓爸很失望。不過,或許鴻天印刷,可以去碰碰運氣。”
“沒有沒有,”冷諾趕緊搖搖頭,這次她只是邊走路邊在想對策而已。
冷諾一直是一線上一路拼過來的,她并不會安慰人。
但想起林寬那張蹩腳的圖紙,她理解林寬的無奈,反而她倒是挺想勸林寬離開建築業的。
“你每晚都去醫院值夜班,其實并不是為了那22塊錢補貼,養家糊口,對麽?”冷諾突然好像換了個問題。
“這是什麽話,難道家裏不該有人去賺錢麽?”林寬不答反問。
冷諾這次也不急,她對林寬的質疑沒有脾氣。
她說:“我知道22塊錢不是小數目。但如今林達沒人沒項目沒資金,已經焦頭爛額了,你卻有精力半夜去值班,我覺得只是因為你跟喜歡做個醫生吧。”
林寬這次算是認真的回答了。
“嗯。白天,我其實也想盡力,卻不知道勁兒該怎麽使。我喜歡做個不起眼的醫生,爸逼着我辭了崗位進了林達,可我還是收不了心。就算只能是個值夜班的,我也不想離開。你想知道麽,其實我也很自私——”
“哦?怎麽了?”冷諾并不想打斷,只是順着林寬的意思問了句。
兩個人并排走在河邊,誰也沒在乎這被叫做臭水溝的牛欄河其實臭氣熏天。
反而,前後沒人,兩個人看似很惬意的散着步。
林寬又邁了幾步,才接着說道:“我拼了命幫助大哥康複,其實,只希望有一天大哥能回到林達。我硬逼着林立考高中,好好學習,也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接替林達……我想回醫院,很自私吧。”
林寬像是帶着幾許自嘲,讪讪地笑了笑,“跟你說這些幹嘛,走吧,你想去哪兒?”
冷諾覺得認識了林寬這麽久,一張嘴都是別人——爸,大哥,林立,甚至還有她。
今天這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道自己。
既然林寬不想繼續說下去了,冷諾也不多問。
她搓了搓欄杆上掉下來的鐵皮鏽,說:“工廠看與不看,不差這一時。這四大工廠再想辦法,我們先去看看支流,來得及下班前再去看看周邊生活污水排放。”
牛欄河支流40幾條。冷諾已經在地圖上圈了出來。
這個,雖然路程辛苦些,林寬能做到。
他二話沒說,載上冷諾,在河邊一直幾十次轉動着引擎,去一條條查過了支流。
畢竟在異臭的河邊呆久了,兩個人都沒胃口,一天下來,誰也沒提吃飯的事兒。
等林寬去林達跟錢會計簽了字,帶着冷諾再回到院子門口,已經是落日餘晖只待人歸了。
咯吱,這次打開門,家裏飄來了飯香。
給他們開門的山妞,圓圓的臉上紅撲撲的,簡直要笑成一朵大紅色的山茶花。
“山妞,這麽高興呢。”冷諾一臉的疲憊也被山妞的笑臉給融化了。
“玉镯!”林寬突然一把抓住了山妞的手,好像抓到了進了家裏的賊。
“林寬,你幹什麽?”任憑冷諾如何喊着,如何搖晃着他的胳膊,林寬都不肯松手。
冷諾從未見過如此兇暴的林寬,兩只眼睛好像要開泵了,映着最後一道淡紫色的餘輝,閃着瘆人的紫光。
“不,這玉镯是大娘的。是大娘的信物。是大娘要留給她未來的兒媳的……”林寬低吼如歸山的猛虎,吓得山妞早已發不出聲來了。
叮當叮當——鐵索響了。
“阿寬,玉镯,是我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