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裴行昭認真地看着他, “皇上真的打心底反對于閣老的谏言?”
“當然反對了。”皇帝哭笑不得,“朕不是沒到過軍中, 所以很明白将士的軍功是怎麽得來的, 的确有人是別無選擇從軍,可絕大多數将士和您一樣,是為着抱負為着家國才枉顧生死。
“退一萬步講, 您就算以為朕說這些是場面話,那朕也還有實打實反對的原由:內憂外患這才結束多久?朕要是剛登基就收回賜田, 便會讓衆多武官心寒。
“到那地步,您可就別想消停了, 不是整日收到向您抱怨的折子,便是命婦排着隊進宮來替她們的夫君鳴不平, 求着您做主。這麽多武官心懷怨憤,必然引得軍心不穩, 您挨個兒安撫的話, 需要多久?沒等安撫完,軍中恐怕就要出亂子。”
一番話入情入理,裴行昭颔首, “哀家不是不信皇上,只是, 真要禍水東引的話,也很麻煩,同樣會引得一些人遞折子或進宮向皇上抱怨訴苦。”
“只要不是逼着武官抱團兒與朝廷敵對,怎麽都好說。”皇帝沒心沒肺地笑了笑,“再說了, 不是還有您麽?折子多了, 進宮的人多了, 您好歹幫朕分擔些就行了。”
“行啊。”裴行昭笑出來,第一百零一次好奇,這皇上的腦子到底跟別的帝王有何不同之處——懶得要死,滿腦子想的都是多個人幫他處理軍國大事,跟他的諸多前輩全擰着。
皇帝身形微微前傾,“那您快說說,到底想出了什麽妙招?”
太後對皇帝細說對策的時候,楚王、燕王走進長公主的別院,寒着臉在外書房的正廳落座。
片刻後,晉陽施施然走進來,儀态萬方地落座。
兩個人起身行禮,回身落座後,楚王蹙眉道:“皇姐今日用的這一招,未免太不厚道了。怎麽出去轉了一圈兒,連顧大局的長處都不見了?”
晉陽淡然一笑,“消息真夠靈通的,沒等皇上退朝就來我這兒了?”
楚王雙眉鎖得更緊,“你有沒有想過,這事情的牽連有多廣?武官要是鬧起來,軍中嘩變,又當如何?”
“不是有沙場奇才的太後麽?”晉陽漫不經心的,“有她坐鎮朝廷,哪個敢反?真有嫌命長的,她也能輕而易舉收拾掉,那豈非更好,殺一儆百。”
楚王愈發着惱,“太後怎麽可能殺自己人?再者,用兵的陣仗再小,那也是內亂,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害得多少百姓居無定所。”
晉陽卻有自己的道理:“如今天下平定,到了重用文官的階段。那些武官效忠太後,而太後又攝政,行事不免與文官針鋒相對,久而久之,氣焰逐漸嚣張,便會左右朝廷,幹涉國計民生。
“在他們驕狂造次之前,必須出手打壓,讓他們曉得,即便有太後在,也會随時遇到憋屈的事兒。
“真對太後忠心耿耿,就陪她隐忍,如果心裏只有自身利弊,那就把脖子洗幹淨了,讓太後親手砍了腦袋。”
“瞧瞧,你還有理了,這道理還一套一套的。”燕王是晉陽的堂弟,以前就沒對她尊敬到哪兒去,現在更沒那份兒鬧虛文的閑心,“太後難道不懂得馭人之道?難道她不懂得如何說服武官恪守本分?”
晉陽給了他一個不陰不陽的笑,“太後心慈,對将士素來看重,視為手足。你想的是挺好,卻不想想她能否做得到。”頓了頓,又道,“你不是一向跟太後不對路麽?剛剛這話裏話外的,可全是向着她。”
燕王笑容涼涼的,“曾經跟太後不對路,還不是拜姚太傅那個老白菜幫子所賜。
“他的小兒子、兩個外甥到軍中之前,與我私交很好。他們三個被軍法處置之後,姓姚的咬死了太後仗着皇恩無法無天,故意用他的兒子外甥立威,立威也罷了,還給三個人潑了一身髒水。
“也怪我,做夢都不想到,看起來人五人六的老頭子,撒起謊來連眼睛都不眨,便信了。既然信了,就總找太後要說法,她又懶得為這種事搭理我,一來二去的,差點兒真跟她結仇。”
楚王訝然,所聽聞的這些,他以前一無所知,只知道燕王那一陣跟要瘋似的,一時上表彈劾裴行昭,一時又鬧着要娶她。“到眼下呢?你知道是誤會了太後?”他忍不住問。
燕王嗯了一聲,繼續罵姚太傅,“那個老不死的,可把我害得不淺。”
楚王沒撐住,笑出來。
燕王接茬跟晉陽找補:“那老不死的是你頭號爪牙吧?都到今時今日了,您長公主倒是跟我說說,他昧着良心不認兒子外甥的賬,有沒有你的功勞?”
“我犯得着管你的私事?”晉陽當真不悅了,但也犯不着為了棄子跟親王起争執,婉言道,“你也不想想,近年來我也不在京城,什麽時候也不曾與太後同在一個地方,哪裏曉得她軍營中出過什麽事。”
說了跟沒說一樣。燕王沒了耐心,站起身來,對楚王偏一偏頭,“得了,她不打正板兒,咱哥兒倆還是去別處溜達吧。”
楚王笑着說好,起身道辭。
晉陽也沒留他們。
燕王背着手,邊往外走邊道:“長公主年歲着實不小了,還不想找個婆家,過過相夫教子的瘾?什麽時候想開了,跟我說一聲,我給你保媒,人選多的是。”
惹得晉陽笑罵:“混小子,給我滾快些!”
燕王和楚王分頭上了馬車,不緊不慢地去了宮裏,直奔壽康宮。和之前過來時一樣,略等了等,被請進書房。
書案上有不少卷宗,裴行昭正伏案書寫,不待二人行禮就道:“坐吧。什麽事?”
楚王見燕王沒接話的意思,委婉地表态:“聽說了朝堂上的事,委實氣憤,便來看看太後可有應對之策,想盡一份力。”
“楚王有心了。”裴行昭手裏的筆不停,喚內侍給二人上兩盞頂級雲霧,“于閣老進谏之事,燕王也反對?”
“自然。”燕王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不然他過來做什麽?
“哀家倒是沒想到。”
“一碼歸一碼,我是那種拎不清的人麽?”
能把她軍法處置三個人渣、起誤會争執和婚事攪和在一起,可是太拎得清了。裴行昭忙裏偷閑,笑笑地瞥他一眼,不掩飾揶揄之意。
燕王下巴抽緊。
楚王瞧着,便知燕王只是單方面解除了誤會,卻沒告知太後,心裏暗暗失笑。
“不說那些有的沒的,”燕王道,“太後有什麽需要人跑腿遞話的事兒,吩咐一聲就成。”刻意放低了姿态。
她以前狂傲的德行是很氣人,但對百姓的體恤是尋常帝王名臣都未必能及的,晉陽和朝臣卻利用她最珍貴的品行算計她,定然心寒得緊。
作為冷眼旁觀的人,不免覺着她比倒黴孩子還倒黴,替她窩火,不幫她做點兒什麽,那日後也不敢說是心懷大仁大義的男人了。
裴行昭手裏的筆頓了頓,望着兩位王爺,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兩位可有化解的法子?”
燕王的方式是直來直去:“那姓于的肯定幹淨不到哪兒去,查他,弄死他!”
楚王汗顏,“治标不治本,就算今兒這幾個這會兒就死了,可他們煽動文官不滿的話已經說了一車,怕已有不少人蠢蠢欲動,他們要是出了什麽岔子,那些人反而更激憤。”
“那怎麽着?”燕王從聽到消息就開始頭疼,頭疼久了就來了火氣,“他們那些歪理,在文官聽來,都是合情合理,還把太後拉下水了,武官要是有不識數的,興許還以為太後要卸磨殺驢呢!”
“什麽卸磨殺驢?”裴行昭不悅,“好好兒說話,別瞎打比方。”
燕王倒是笑了,“我注意。這不是氣着了麽?剛剛我們去找她說道了幾句,她一句人話都沒有。”
“你們二位有心了。”裴行昭和聲道。
楚王一面沉思一面道:“通常朝堂鬧出一件大事,想要壓下去,只能出一件更大的事。可現在能從什麽地方着手呢?”總不能好端端地制造禍端。
裴行昭微笑道:“順着他們的心思往下想轍就成,這就是看誰膽兒更肥的事兒。”
楚王和燕王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驚喜,異口同聲:“太後已有對策。”不是詢問,是肯定。
“有大致的章程了,細說起來,也關乎你們。”裴行昭書寫的速度更快了,“你們等等,哀家要寫一些書信,傳話出去。”
兩人颔首,坐在一旁喝茶,不再打擾她。
寫完十來封書信,裴行昭親自烤漆封印,交給阿妩從速送出,這才對兩位親王道:“哀家說實話,平日也沒閑着,查過晉陽和她那邊三位托孤重臣的家當。”
查別人的家當,燕王相信,但是,她查晉陽的家當……是真查到的,還是放火時順來的?他笑望着裴行昭。
裴行昭直接忽略,婉言道:“文官以為勳貴武官守着大魚大肉,卻沒想過,有些人守着珍馐美味,便是想到了,估摸着他們也沒膽子提。這回哀家就膽大妄為一次。”
兩人已經不在氣頭上,本也都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太後剛剛提及晉陽,是不是要從皇室宗親下手?”楚王問道。
燕王則已壞笑起來,“這招好,這招有意思。”
楚王又思忖片刻,也笑,“這下好了,陣仗更大,籌謀好了,鬧上三五年也未可知。”
裴行昭見他們已經會意,便不再贅言,轉而笑道:“你們倒也不怕火燒到自己身上?”
“總好過讓他們得逞。”燕王道。
“沒錯,畢竟關乎整個官場。”楚王的話更實在,“況且,先帝以前的确賞過我們田産金銀,但那時不安定,我們都沒領賞,領了的也都又轉手分給百姓了。真有心積攢産業的宗親,誰也不會單指望着那些賞賜。”
“晉陽就不同,得什麽就撈什麽在手裏。”燕王已經在摩拳擦掌,“我手裏有兩個言官,對晉陽鋪張奢靡的事兒門兒清,等我回去就讓他們整理證據,到合适的時候上折子。”
裴行昭不免問:“是她在京城還是地方上的?地方上的我能安排。”同樣的事情,人手沒必要紮堆辦。
“自然是她在京城的破事兒,那倆言官都是給事中,也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燕王笑道,“到地方上我得夾着尾巴做人,能查誰啊?要不然——”要不然,也不會為個烏龍事件誤會她那麽久。不過,這種話他說不出口。
“那就好。”
楚王則在琢磨于閣老,“如今崔閣老的案子雖然懸而未決,但誰都知道,他是如何都不能回內閣了。
“次輔的位子,按之前排序的話,是宋閣老接任,宋閣老出了大的差錯,才能輪到于閣老。
“于閣老這次挑頭生事,想的就是此事若能施行,他的政績就會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瞧着太後對宋閣老有些擡舉之意,眼下能不能将此人用起來?他在官場極善鑽營,盤根錯節的親戚便很多,常來常往的官員更多。私下裏,我與他時不時在一起喝喝酒。”
裴行昭欣然颔首,“哀家也有這打算,正發愁找誰遞話給他呢。你若是能出面,再好不過,只管将打算透露給他。”
“那麽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準備。”楚王起身。
燕王也随之站起來,“我再想想善于敲邊鼓的人手,怎麽也不能讓文官沆瀣一氣。”
“行啊,有勞二位。”裴行昭笑着端了茶,喚來李江海送二人出門,之後,悠悠然地幫晉陽清算起家當來。
午後,未正時分,裴行昭、晉陽和重臣相繼到了養心殿。
皇帝先給裴行昭行禮,請她落座,随後才應承其餘人等,喚內侍賜座。
龍書案兩側分設了紫檀木桌椅,文房四寶一應俱全。裴行昭與晉陽分上下手就座。
于閣老很積極地向太後、長公主說了收回賜田的事,末了問裴行昭:“太後以為如何?”
“于閣老打着哀家的幌子行事,哀家能如何?”裴行昭和顏悅色的,“這不是一時半刻能斟酌出章程的事,你未免過于心急了些。”
她已安排好了,但多出一半日的時間更好,令自己的勝算更大,令晉陽那邊陷入得意或擔憂,都對自己有利。
于閣老順勢套話:“也就是說,太後是贊同的?”
鎮國公花白的眉毛動了動,欲言又止。
皇帝看到于閣老就來氣,剛要出言訓斥,卻見裴行昭微不可見地對自己搖了搖頭。
他立刻會意,忙斂容正色,從容地拿起将要議的事情的折子。沒見真章,他跟個任人慫恿拿捏的臣子置氣,實在跌份兒。
宋閣老斜着他,“太後都說了,不是短時間能拿出章程的事兒,你聽不懂麽?”
于閣老揚眉,剛要嗆聲,宋閣老卻已繼續道:
“是你來找我等議事,還是皇上、太後娘娘、長公主殿下來找我等議事?誰跟你說要繼續磨煩賜田的事兒了?皇上太後都說了要斟酌,你卻怎麽跳着腳地要立竿見影?那你去辦好了,去挨家挨戶收賜田去。”
夾槍帶棒又扣帽子的一番話,于閣老還真不敢接話了,心想自己也是有些心急了,小太後進退維艱狼狽不堪的日子還長着,何必非要當下目睹呢?
皇帝輕咳一聲,道:“今日主要說說崔閣老的案子,此事張閣老時時過問,常與三法司的人碰頭,最是清楚。張閣老,你仔細說說。”
張閣老恭聲稱是,将崔閣老入獄至今的樁樁件件娓娓道來,用意是細致地告訴裴行昭自己這邊的進展,讓她心安。
裴行昭猜得出他的心思,很認真地聆聽,一步步的,篤定崔閣老就快支撐不住了,心境愈發明朗。
皇帝對崔家親朋的不法行徑很重視,加上有意拖延時間,便又進一步仔細詢問張閣老。
晉陽默不作聲地聽着,心情與裴行昭大相徑庭。崔閣老本是把好刀,卻栽了這樣大的跟頭,有生之年也不能指望他挾制張閣老了。
也不知道這于閣老到底堪不堪用。
六部、內閣是朝廷樞紐,閣員都在六部身居要職,但內閣又不能完全代表六部——鎮國公是吏部尚書,掌管天下官吏的任免調動,正因職權過重,從而不能入閣,且被內閣分權。
說起來,鎮國公梁家祖上有從龍之功,因此才有梁家自開國到如今的顯赫富貴,歷代鎮國公所享有的待遇,與宗室親王相同。本是行伍門第,這一代的鎮國公棄武從文,亦是位極人臣,已是難能可貴。
而張閣老既是兵部尚書,又兼吏部左侍郎,沒事便只是挂個虛職,專心輔助皇帝處理政務,一旦有個什麽事,虛職就成了實差,可以過問、幹涉吏部各項事宜。不被這樣重用,誰又會窮盡一生地謀取那把交椅?
當然了,首輔也會被分權,譬如執掌的兵部,便有身為五軍大都督的英國公、各個領兵的封疆大吏制衡——憑你兵部想怎麽着,我不同意就能駁回去,有公文再有聖旨的情況下,才會二話不說地照辦。
本來是特別好的局面,但如今那些封疆大吏多為裴行昭的擁趸,對張閣老的制衡簡直成了助力。
所以,裴行昭就算只有首輔一人相助,便能與晉陽分庭抗禮數年。晉陽就是被這種局面壓的,才铤而走險,去動武官已經入口的肥肉。
她也不是要讓成名的将帥待遇與文官一樣,最終目的是讓他們适度地交出一些,出點兒血,明白官場已不是先帝一度重武輕文的情形,不要再将裴行昭視若神明或修羅般的存在。
裴行昭站的越高,興許越不能為他們謀得長遠的安穩太平——自來文武相輕,文官也從不是吃素的,到了他們掌權治理天下的年月,沙場上的功臣不被一個個地忌憚從而鏟除,已經難得。
晉陽遐思間,皇帝和裴行昭、張閣老商量着安排好了崔家一案的後續,連傳幾道聖旨、懿旨下去。
案子就快結了,崔家保不齊要從京城消失了——這是所有重臣的共識。
不知不覺便到了申正時分,皇帝覺得差不多了,叮囑晉陽明日上早朝,遂遣了衆人,邀太後、首輔留下,另有要事相商。
衆人各懷心思地告退離去。
晉陽回想着皇帝、裴行昭的神态,也拿不準他們是認頭了,還是勝券在握。避而不談,是真的無話可說,還是在拖延時間?
出了宮門,晉陽喚住鎮國公,聲音低而鄭重:“命那些上朝的官員備好折子,明日早朝一起出面進谏。”
“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了?”鎮國公道,“這本就是誰都不能直言反對的事情,小火慢攻,勝過燃起大火。火只要燒得旺了,便保不齊殃及自身。”
“既然橫豎都沒人敢否決,更要從速行事。國公爺,她裴映惜越是窩火忍耐,日後弄出的亂子就越大,把她氣急了,她會幹出什麽事兒,你也不是不知道。”
“這倒是。她一上火就是一身匪氣,腦子也不是尋常人的轉法,唉……”鎮國公搖了搖頭,“臣知道了,這就傳話下去。”
兩人作別,各自急匆匆回了居處,反推有無纰漏,再進一步地完善章程,給各個需要用到的人傳話。
而他們沒想到的是,翌日早朝之上,事态的進展,全不在預料之中——
裴行昭與晉陽就座,重臣行禮平身後,皇帝拍了拍案上幾道折子,道:“這是幾道加急的折子,連夜送到了朕手裏,朕反複看過,心驚不已。”說着,命李江海傳給太後、長公主過目。
頭戴龍鳳冠、身着明黃大袖衫的裴行昭一目十行地看過,聲色不動。
按品大妝,一身華服的晉陽看了,面色微變。
她已經是冒險行事,裴行昭卻比她膽子更大!
這時候,楚王、燕王聯袂而來。他們都在五軍都督府挂着個閑職,平日裏并不參與朝會,但若以親王身份上朝,也屬正常。
皇帝笑容和藹,給二人賜座,“正好要說關乎皇室宗親的事,你們聽一聽也好。”随後朗聲道,“這幾道折子,是彈劾兩位公主,她們本就有封地,賜田頗豐,卻還不知足,四處侵占百姓的田地,奢靡成性。幾位愛卿要朕想個法子,治标治本。”
被彈劾的兩位公主,一個是被拘禁起來的安平,一個是在金殿上的晉陽。
于閣老應聲道:“此事的确非同小可,只是,事有輕重緩急。兩位殿下是否行差踏錯,皇上派專人查實即可,當務之急,卻是朝廷收回賜田之事。此事若能落實,不知要惠及多少百姓,臣懇請皇上早做決斷!”
宋閣老再一次适時地站到了他的對立面,揚聲笑道:“凡事都需得走一步看三步,皇上、太後娘娘、長公主殿下更要走一步看十步。若非金枝玉葉之事關系重大,皇上何必着意提出?”擡完杠,向上行禮,“請皇上明示!”
對于宋閣老幾日的表現,皇帝很滿意,此刻颔首一笑,“皇親國戚所得的賞賜、安享的富貴,到底是否合理,朕想與諸位愛卿探讨一番。”
于閣老還沒轉過彎兒來,焦慮又氣悶,可關乎皇室的話,卻不能接。
他如此,別人亦如此。搶着搭這種話,等于坐實了皇帝事先給自己遞了話,出了金殿便會成為衆矢之的。
裴行昭卻望向鎮國公,“梁國公,皇上所說的,尋常官員不清楚,你卻是不同。哀家沒記錯的話,梁家歷代國公所享有的,與親王一般無二?”
鎮國公欠了欠身,又閉了閉眼,心裏別提多喪氣了。晉陽千算萬算,還是算計不過那個高高在上的匪類,保不齊,他和長公主要一道引火燒身。再怎樣,話卻是不能不答的,但又不能順着對方的心思抖落家底,只是道:“老臣已經年邁,且對庶務一竅不通,太後娘娘忽然問起,臣真不知從何說起。”
裴行昭笑道:“梁國公記不清,哀家倒是有所了解。”
皇帝忙道:“請母後說說,讓大夥兒都聽一聽。”算賬、報賬的事情,誰也別想指望他,看到那些名錄就犯暈。
裴行昭颔首,和越的聲音如珍珠落入玉盤,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在我朝,親王一年,供祿米五萬石,白銀一萬五千兩,錦緞百匹,纻絲、絹各五百匹,沙羅、夏布、冬布各一千匹,此外,名下的賜田在五六千畝左右,平日所需一切,宮中都會及時賞賜下去。梁國公,哀家可有記錯?”
鎮國公支吾着,“老臣年邁,委實記不清啊。”繼續裝糊塗。
其餘的朝臣卻是面色迥異,有驚訝的,有羨妒的,有不滿的。
燕王卻道:“太後說的沒錯。”
“而且,太後只是說了大致的情形,實際要比這更多。”楚王接話道,“正因此,本王與燕王常覺惶恐。我們雖也曾下民間,到軍中,卻并沒什麽建樹,就算比起小小的守城之主,也覺汗顏。”
話題到了皇帝心裏有數的這一節,将這話題延伸下去:“即便是當初立下奇功的太後,先帝也不過賞賜兩千畝良田,白銀一萬兩,四時供應更不消說了,連親王三成裏的一成都不到。至于別的名将,得一千畝良田的已是鳳毛麟角,其餘賞賜又遠不及彼時的太後。”
“是啊,人家在烽火狼煙裏拼命數年,才換得天下太平,不給些賞賜才是天理難容。眼下人家鎮守各處,讓這京城裏的人過得更加安穩無憂,沒邀過功,反倒被人惦記上了那點兒家當。”燕王盯着于閣老,故意陰陽怪氣的,“扯着太後的旗號,滿口道德仁義,在本王看來,卻只有從頭到腳的窮酸氣。同樣的賞賜,本王給你,你敢不敢拿命換?你就算死得起,又能救幾個百姓?”
皇帝和楚王都無聲地笑了。燕王就是這毛病,随時随地能激得人跟他吵一架。
于閣老就算再沉得住氣,被這麽挖苦一番,臉上也挂不住了,當即反駁道:“王爺這話有失公允了吧?臣是秉承皇太後愛民之心,但也是為了安撫文官的不滿之情。的确,用兵的年月要依仗萬千将士,但太平的年月卻需要文官齊心協力地出謀劃策、改善民生、開創盛世,到何時,最重要的也是民心,臣為這初衷進谏,到底有何不妥?”
“等到多數文官有所建樹的時候,你再惦記別人的荷包也不遲。”燕王輕蔑地笑了笑,“你但凡有點兒像樣的政績,也不會張羅這種事。打量着我們這一輩的名将涵養太好,不會對你動手罷了。可作孽的人遲早會遭報應,日後吃飯喝水都當心些,噎死嗆死了你無妨,再笑死幾個就不好了。”
宋閣老和一些朝臣忍俊不禁,低低地笑起來。
于閣老惱羞成怒,險些氣得倒仰。
晉陽咳了一聲,不悅地睨着燕王,“好了,話還越說越遠了。”随即對皇帝和裴行昭道,“于閣老的意思,應該是皇室歸皇室,臣子歸臣子,這兩樁事并不沖突,以我之見,倒是不妨由簡入難,先收回官場的賜田,再着手皇室宗親所得賞賜的事。”
裴行昭定顏一笑,“哀家倒不是這樣想的。正如于閣老反複強調的,事有輕重緩急。白白享有過多賞賜的皇親國戚,可比官場中得到賜田的人多,更有那人心不足大肆斂財的。既然為着百姓着想,當然要從分量重的一頭着手為好。”
晉陽挑眉,隐含淩厲之色,“我不懂,為何不能同時着手?”
裴行昭用下巴點了點她手邊的折子,“兩位公主奢靡無度侵占田地,要查;是否有一丘之貉,也要查。皇室中人立于危牆之下在先,有賜田的官員卻不曾行差踏錯,既然如此,為何不先從皇室着手?
“朝廷的衙門就那些,擺在那兒,崔閣老一案已令三法司日夜不得閑,皇室的事情查起來千頭萬緒,人手已經不足,收回賜田的事,晉陽想讓誰去做?
“你、鎮國公還是于閣老?你和鎮國公都是坐享皇室豐厚賞賜的,說話能有底氣?于閣老既非首輔又非次輔,是禮部尚書,他說話能服衆?
“何時起,賜田的事兒跟禮法相關了?勳貴武官的涵養再好,也少不得請朝廷派個說話能服衆的人去吧?這要求不過分吧?”
語聲剛落,楚王、燕王異口同聲:“不過分。”
裴行昭對二人一笑,表示領情,繼續對晉陽道:“你們口口聲聲奉行愛民之道,可在這大局初定的年月,百姓最愛戴的是将士。
“将士用軍功換得高官厚祿,是古來的慣例,只要将士不曾侵田擾民,百姓便不會有異議。
“倘若朝廷在這時頒布收回賜田的诏令,惹得百姓為将士抱不平也未可知,到那地步,豈非本末倒置。”
她見晉陽還要反駁,索性連場面上的尊重也不給她了,輕一拂袖,“皇上和哀家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收回賜田的事不是不辦,但要分個主次。幹幹淨淨的田地,先讓勳貴武官打理着,涉嫌不幹不淨的,先一步查實。
“晉陽是被彈劾的金枝玉葉之一,本就該避嫌,不表态也罷了,既然和于閣老一樣激進,哀家只好開罪你了。”
晉陽咬了咬牙,一股濁氣上湧,悶得她難受至極。
原本以為,再不濟也是各退一步了事,卻不想,輸得這樣難看,還搭上了鎮國公。
然而事情還沒完,那邊的皇帝忙着雪上加霜:
“太後說與不說都一樣,安平與晉陽被人彈劾,證據列的清清楚楚,勢必要錦衣衛協助刑部詳查。如果你們能主動交出産業的明細,便知是心中無鬼,反之,朕只好幫你們核算一番。
“說起來,晉陽貴為長公主,協助皇室參詳舊制的纰漏是應當應分,若能做個表率,太後與朕都會記下這份人情。
“還有鎮國公,是否覺得理應享有皇室給予的一切,也上個折子,仔細說說,若是削減,該削減到什麽地步……”
字字句句連續砸來,晉陽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遙遠。
她不知道是如何退了朝,如何走出的金殿。
裴行昭在前面等她。
晉陽款步走過去,眸中鋒芒畢露,“不覺得太過分了麽?”
“不覺得。”
“我不過是想扭轉朝廷重武輕文的格局,為的是官場百花齊放。”
“百花齊放?”裴行昭揚眉一笑,睥睨天下的氣勢更盛,“我只信奉我花開後百花殺。”
晉陽就笑。她只能笑,沒有應對之辭。
裴行昭靜靜地凝着她,“犯我的忌諱,你是上瘾了吧?可你總該知道,我最擅長的是跟人犯渾。我忍你忍夠了,也到我追着你找茬的時候了。”
作者有話說:
嗷,上午寫了六千,感覺不上不下的,就接着寫了~沒趕早更新,但也是個肥章,算補過了叭~
按規定标注下:我花開後百花殺,引用自黃巢的《不第後賦菊》
麽麽噠,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