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香玉寇

陸小鳳并不是第一次什麽都瞧不見被人擡在轎裏。

銀鈎賭坊的事他依然記憶猶新。

但這次不同。

那次他被冷若霜蒙了眼睛,走過一段不長不短的路。那個時候,他曾經由衷的佩服花滿樓,因為他只被蒙住了一會兒,便覺得無法忍耐。

他不能想象,日日夜夜,年年月月的與黑暗為伴。

他尤其做不到。

但事實上,有些事一旦發生,讓他接受起來,卻也并不是那麽難。

就像現在,他終于要日夜與黑暗為伴。

他的反應卻沒有那麽激烈,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自己竟會是這樣的平靜。

他靠近黑暗之時,曾覺得黑暗本身便有一種吞噬人的力量。

但當他真正的直面黑暗之時,他忽然發現,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種未知與期盼。

對所有事物的未知,以及想要光的期盼。

但他并不孤獨,他不僅與黑暗為伴,他與花滿樓亦為伴。

他們似乎共同站在一個起點,而黑暗,卻将他們的距離拉近,讓他了解他,讓他真正的觸摸他的心。

陸小鳳坐在轎上,他的心情很平淡。

他開始明白,花滿樓的平淡究竟源于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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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落下。

有人将他迎向正廳。

正廳端坐的正是安南王朱瑞。

當年平南王世子謀反一事備受牽連,平南王皆被帝削滅流放,平南王封地被帝收回,後豫北王廣郡一役有功,帝将此地封與朱瑞,改賜封名安南王。

安南王朱瑞端坐在椅上,但精神看起來并不好,他眯着眼睛,似乎正在淺寐。

陸小鳳與朱廣昭進來之後,朱廣昭道:“爹,人我已經請來了。”

朱瑞點點頭,他并沒有睜開眼睛。

他懶散道:“上座。”

幾個仆人将一方極精巧的椅子輕輕一拉,朱廣昭請陸小鳳坐。

陸小鳳并沒有任何不舒适,他很随意的坐了下來。

朱瑞道:“昭兒,下去吧。”

朱廣昭便言辭而去。

陸小鳳道:“安南王精神不佳,看來近日必是勞累。”

從沒有人見朱瑞的第一面就這樣說。

但以前沒有人并不代表往後也沒有人。

陸小鳳就是這樣一個人。

朱瑞道:“秋風起了,季節變換,本王總有些乏。”

他不過四十年歲,說起話來卻像一個八十的老人一樣懶散無力。

陸小鳳道:“秋風雖然起了,但秋天還沒有來。”

朱瑞笑道:“秋風已經起來,秋天總會來。”

陸小鳳道:“來了又怎樣,秋過之後就是寒冬。”

朱瑞懶洋洋道:“秋天,碩果累累的時節。”

陸小鳳自己端起一杯茶,道:“收獲的并不一定是果實,說不定只是落葉。”

朱瑞睜開眼。

他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是個瞎子。

現在的他同花滿樓一樣,都是一個瞎子。

瞎子是不會看見一個人盯着自己看的。

但陸小鳳與花滿樓并不是瞎子。

他們的心,比眼睛更亮,更透徹。

朱瑞道:“落葉歸根。”

陸小鳳點點頭,道:“落葉歸根。”

他們都知道,他們說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意思。

卻用了一模一樣的詞。

陸小鳳絕不是個簡單的人。

朱瑞與他只說了幾句話,就已經沒有必要再說下去。

朱瑞慢慢的站起來,他的臉上長了絡腮的胡須。

像他這樣的王爺是不會留這樣的學究胡須的,他不過才四十幾歲,而且戰功累累,不該留着這樣考究細膩的胡須。

但他喜歡這樣。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須,道:“聽說皇侄曾經見過陸小鳳,還曾答應過陸小鳳一個要求。”

陸小鳳笑了。

他道:“我也曾聽人這樣說過。”

朱瑞道:“的确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陸小鳳道:“別人誇贊我的時候,我都認定他們說的一定是真話。”

朱瑞道:“像我這樣的王爺,從來不會奉承一個草包。也很少去誇贊一個瞎子。”

陸小鳳道:“做瞎子很不易的。”

朱瑞笑道:“但看起來你并不是很難過。”

陸小鳳問道:“為什麽我要難過?”

朱瑞道:“因為你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了。”

陸小鳳道:“除非到我死的那天,我才可以肯定我的眼睛真的再也沒有看見過。”

他的四條眉毛一動。

他的臉色并不是肅穆,他甚至開玩笑道:“要是哪天它忽然看見了,我豈不是白難過了。”

朱瑞說:“你險些要白難過。”

陸小鳳聽他此言話有鋒機,笑道:“還好總有人不願讓我難過。”

他對着朱瑞說道:“比如王爺。”

朱瑞笑了。

朱瑞喜歡一點就通的人。

哪怕這個人是陸小鳳。

陸小鳳是個極難對付的人,若他再有七竅玲珑的心思,那麽誰能對付的了他?

陸小鳳的心思是不是七竅玲珑的心思?

他并非沒有。

他不願太累。

人如果想的太多,就一定會累。

像他這樣怕麻煩的人,最怕的并不是麻煩,而是麻煩讓他很累。

很累,就不快活。

而他活的很快活,而且他有很多朋友。

潇灑自由痛快而誠摯的人,注定擁有很多朋友。

但朱瑞絕不是陸小鳳的朋友。

朱瑞卻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天香玉寇?”

葉孤城的手裏沒有劍。

他站在皇帝面前。

皇帝已經不再是小皇帝。

他已經足夠威嚴。

他竟應允了葉孤城。

葉孤城走入皇宮。

這是第二次。

他們再次面對面。

皇帝依舊是那個皇帝,但他的眼神裏卻是帝王天下,威嚴肅殺而莊重。

這是天子之氣。

皇帝道:“白雲城主,別來無恙。”

葉孤城道:“安好。”

皇帝道:“朕以為有的人死了,但他卻活着。”

葉孤城道:“活着的人并不一定活着。”

皇帝道:“但死了的人就一定要死。”

他的目光銳利。

竟多有些劍的鋒銳。

葉孤城道:“人總會死。”

皇帝冷冷道:“但朕可以決定一個人什麽時候該死,什麽時候該活。”

葉孤城站在他身前。

皇帝久居朝堂,要看出一個人的變化并不難,他已經感覺到了葉孤城的不同。

他已經不再是葉孤城。

他已經不再是白雲城主葉孤城。

他只是葉孤城。

一個不是葉孤城的葉孤城。

葉孤城道:“我只會死在劍下。”

皇帝道:“西門吹雪終究沒有殺了你。”

葉孤城道:“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他也只會死在劍下。

葉孤城這一生,只會死在劍下。

皇帝當然明白。

葉孤城卻忽然說了一句話。

一句他完全不明白的話。

葉孤城道:“我來取天香玉寇。”

天香玉寇!

皇帝大驚。

繼而冷笑道:“即便你取了天香玉寇,你也走不出皇宮。”

葉孤城卻道:“生與死于我,早已沒有差別。”

皇帝道:“你現在已經殺不了我。”

葉孤城道:“我從不會殺一個人殺兩次。”

皇帝道:“但我會。”

葉孤城道:“那又如何?”

皇帝笑道:“天下再不會有葉孤城。”

葉孤城道:“司空摘星被你關在皇宮。”

皇帝一驚,他想不到葉孤城會這樣說。

一個皇宮居然能困住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為什麽又在皇宮?

葉孤城又是怎麽知道的?

皇帝并沒有多想,因為他知道一件事,知道越多的人便一定不能活在這個世界上。

皇帝道:“沒錯。司空摘星的确在皇宮。”

葉孤城道:“除了司空摘星,沒有人能偷走天香玉寇。”

皇帝道:“但司空摘星也并沒有偷走天香玉寇。”

葉孤城道:“司空摘星不會失手。”

皇帝道:“任何人心裏有了負擔,就一定不會那麽從容。”

葉孤城道:“司空摘星不僅有了負擔,而且他已經受了傷。”

皇帝道:“受了傷還要來偷,除了捉住他實在沒有其他的辦法。”

葉孤城道:“天下只有一顆天香玉寇。”

皇帝道:“所以朕絕不會讓任何人拿走他。”

葉孤城道:“為什麽司空摘星要偷天香玉寇?”

皇帝道:“他一定不是為了錢。”

葉孤城道:“也不是為了天香玉寇的珍貴。”

皇帝低下頭,他淡笑一聲,道:“江湖中的人,似乎可以為了義氣而死。”

葉孤城道:“也會為了權勢而死。”

皇帝道:“我殺了你,你是否也算是為了權勢而死?”

葉孤城擡起眼,他靜默了片刻,終于說道:“是又如何。”

他傲視一切。

他骨子裏終究還是那個葉孤城。

他的傲氣不參雜任何一樣其他的東西,只有傲氣。

皇帝道:“即便你不在乎生死,也無法選擇生或死。就像你手裏有沒有劍,也無法選擇做一個什麽樣的人。”

葉孤城道:“我并不為死而來。”

他只要天香玉寇。

皇帝道:“你又為什麽要天香玉寇?”

葉孤城道:“江湖與朝廷,江湖人分不清,皇帝又是否分得清?”

皇帝道:“總歸都是朕的。”

天下皆是王土。

皇帝道:“朕不會殺西門吹雪。”

葉孤城道:“你不配殺他。”

很少有人會這樣激怒皇帝。

但皇帝已經不是當初的皇帝。

生殺天下,他已經皆在掌中。

他不懼怕葉孤城,就像葉孤城此刻也不顧及他。

因為葉孤城一定會死在他手上,而不是死在劍下。

而他曾被葉孤城指劍相向,那也只是過去。

葉孤城不會再殺一次皇上。

皇上也不會再一次放過對他指劍而向的人。

皇帝笑道:“你也不配得到天香玉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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