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當白日的喧鬧散去, 整個西苑浸入寂靜的夜色中,張燈結彩的新房也滅掉了最後一盞燈。

回廊拐角處,玉藻推開阿松阻攔的手:“女郎根本沒來月事, 你到底要做什麽?”

阿松搬出主謀:“長公主有命,我只能奉命行事。”

朔月急了,低聲吼道:“這不是添亂嗎?這是女郎的新婚之夜啊!”

且不說謝原結親時已被刁難過, 單說他今日謙遜有禮、和氣周到的表現,也叫人不忍再捉弄, 一心希望他能與女郎琴瑟和鳴,夫妻恩愛。

最重要的是, 這樣做對女郎有什麽好處?

但凡謝原多想一層, 都該懷疑是北山故意拿喬, 在洞房裏還給了他個下馬威。

娘家再強大, 也不該成為随意揮霍夫妻感情的理由。

夫妻第一夜就離心,往後怎麽辦?

阿松默了默:“我也不知。”

朔月還想說什麽,玉藻攔住她, 嘆道:“夜深了,別再争了。事已至此, 房中也無動靜傳出,靜觀其變吧。”

……

這一夜注定無事發生,各種意義上的無事發生。

次日一早, 歲安是被熱醒的。

身上發沉,渾身是汗, 她撐着身子坐起來, 低頭看去,沾着眼屎的黑眸透出疑惑。

誰給她蓋了兩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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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擡頭,滿室喜紅, 歲安終于想起她是誰,她在哪兒、幹了什麽。

她昨日成親了,禦賜西苑行禮,昨夜是她的新婚洞房夜。

可成婚這件事兒,不止有身體的勞累,更有心緒的動蕩,一番折騰下來,比想象中勞累百倍,她等在新房,困意洶湧。

然後她就睡了。

欸!?

睡了!?!

不對不對。

說好只是稍稍小憩,趕在謝原回房前就叫醒她的呢?!

歲安敲了敲腦袋,試圖找出些可能被自己遺忘的記憶。

一片空白。

她的的确确一覺睡到天大亮,眼下……

歲安看向身側,新婚夫君不見了!

床上有睡過的痕跡,歲安伸手去摸,一片冰涼。

她連忙揚聲喊人。

朔月等人早已等候在外,聞聲而入,分工伺候。

歲安起身更衣,眼神在房中尋找:“夫君人呢?”

若是昨夜一切正常沒有意外,朔月她們幾個這會兒必要打趣歲安——不愧是新婚燕爾,片刻不見便相思。

可現在她們一個比一個心虛,老實道:“郎君正在園子裏練拳呢。”

歲安:“練拳?”

玉藻:“是啊,奴婢們過來時,郎君還交代說,讓您多睡會兒。”

所以,謝原昨日的确宿在房中,只是因為她不負責任的睡去,這婚成的終究不大完整。

歲安理着思路,确定了一件事。

棉被,是謝原給她蓋上去的。

立夏時節,雖還用不上冰,但西苑的喜床用的還是塞了厚棉的棉被,一床繡鴛鴦戲水,一床繡花開并蒂,在新婚之夜裏拉滿氛圍。

可是,一面讓人不要打擾她,一面用被子把她悶醒……

真的不是在捉弄她嗎?

歲安望向朔月和阿松,多少有些不悅——我睡了,你們也睡了?

朔月和阿松連忙垂首,大氣都不敢出。

歲安忽然生疑。

對啊,她睡着了,她們也睡着了嗎?

昔日在北山,她們的确伺候的細膩,尤其她休息時,誰也不會打擾。

可昨日是新婚,想也知道不能讓她直接睡過去,這也不像她們會做的事。

思考間,歲安的目光無意間一轉,看到了鏡中的自己——披頭散發,睡眼惺忪。

試想一下,昨日謝原帶着新婚的愉悅走進新房,卻見到她睡得不省人事。

他們未飲合衾酒,未行結發禮,連夫妻之禮都……

思緒一岔,情緒就有些受不住,歲安忽然雙手抓頭,雙腳跺地,懊惱哼唧。

她到底做了什麽啊!

這一幕剛好被晨練歸來的謝原撞見。

他腳步一頓,側身隐于外間,蹙起眉頭。

謝世狄曾以他不懂風情為由,有事無事便同他傳授些虜獲娘子們芳心的殺招,其中又以無微不至的用心呵護為重點。

雖然他半點履行的興趣都無,但因過耳不忘,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女子來月事,一忌涼身,二忌勞累,表現為易燥易怒,當以暖身甜湯澆灌之,否則會紊亂體虛,格外痛苦。

但若拿捏好這一點,必成會心一擊,百發百中,百花叢中無敵手。

昨夜阿松那些話,謝原多少存疑,怎麽這麽巧在新婚夜來這個?

但這種事,寧可信其有,好過疏漏出錯,所以今早醒來時,看着熟睡中的歲安,謝原默默将自己的被子給她蓋上,塞緊,保暖,然後才出門。

此時此刻,謝原看着一向溫和的歲安如同一只暴躁小獸,周遭噤若寒蟬,十分貼合症狀,又覺來事一說不像作假。

謝原站在門口,清了清嗓,裏面立刻安靜,阿松和朔月一起迎了出來:“郎君回來了。”

謝原“嗯”了一聲,走進房中,狀似無意的瞥了眼歲安的方向。

前一刻還暴躁抓頭跺腳的人,此刻正抓着一把長發對鏡梳理,只是梳得不大走心,映在銅鏡裏的臉,一雙眼分明是看着他的方向,兩人視線正好對上。

歲安背脊一直,立馬垂眼,認認真真盯着手裏的長發,像是要數清楚有多少根。

謝原心覺好笑,走到衣架邊随口吩咐:“更衣。”

哦哦,更衣——

朔月看向阿松,更衣。

阿松轉身行至歲安身邊,低聲提示:“夫人,郎君要更衣。”

哦哦,更衣,歲安放下梳子站起來,一轉身又愣住。

謝原晨間練功時會出汗,都只穿一件薄衫,方便施展。

薄衫輕透,謝原健碩結實的身形若隐若現。

要給他換衣服啊。

謝原将歲安遲疑看在眼裏,忽然指名道:“來祿。”

候在外頭的來祿連忙應聲,小跑着進來,垂首道:“郎君有何吩咐?”

謝原:“更衣。”

來祿愣住,下意識看了歲安一眼,可歲安也因謝原那一句“來祿”愣住了。

來祿很不安。

尋常時候也就罷了,這新婚燕爾的,搶新夫人的活兒,合适嗎?

謝原喊了兩遍沒人,語氣漸沉:“更衣!”

來祿最熟悉謝原的性子,聽出不悅之意,再不多作思慮,快步迎上去。

歲安看着謝原行至屏風後,默許來祿更衣,慢慢坐回妝臺前,心不在焉的拿起梳子梳頭。

難道他因昨夜的事生氣了?

屏風後,謝原一邊穿着衣裳一邊想,既來了月事,還是叫她歇着吧。

此情此景,朔月實在沒忍住瞪阿松一眼:看看你幹的好事!

新婚第一日,夫妻二人這般生疏,連更衣都不叫人碰,往後還怎麽過日子!?

阿松也不狡辯,走到歲安身邊:“奴婢替女郎更衣梳洗吧。”

歲安點了點頭,将梳子交給阿松。

于是,夫妻二人互不幹擾,各忙各的,穿戴整齊後走出西苑,謝府留下的馬車已等在門口。

時辰尚早,他們得趕回府中敬茶,拜見家中長輩,與姊妹打照面。

正當歲安思考着回去的路上要說些什麽打破這個古怪氛圍時,就見來祿積極地牽來了謝原的:“郎君請上馬。”

謝原出行多騎馬,這馬也是昨日迎親用過的,此刻腦門上還挂着一朵大彩球。

他手接過缰繩,才想起自己已不是獨身,轉頭看向歲安,又掃一眼她的近身侍女,一個,兩個,三個。

謝原當機立斷——太擠,還是騎馬吧。

他翻身上馬,牽着缰繩對歲安道:“今日起得早,你若困頓,還能在車上睡會兒。”

他不乘車。

歲安得到答案,心中略有些失落,又有些不安。

只因新婚夜被她糊塗睡過去,別說叫她碰,連同乘都不要了嗎?

朔月二瞪阿松:你看看!夫人上車,郎君連扶都不扶,新婚夫妻啊,感情就這麽破裂了!

阿松避開朔月的眼神,硬着頭皮道:“夫人請上車。”

歲安又看一眼謝原,他已策馬行至車前領路,只好收回目光,提擺登車。

去謝府的路上,車內安安靜靜,無人說話。

歲安兩手交握放在身前,指甲一下一下摳着,早間的疑問,此刻有了些變化。

昨夜朔月等人的确沒有叫醒她,謝原也沒有啊。

歲安近來其實睡得不大好,若謝原真的怒不可遏,但凡昨晚有一點點大動作,她都會立刻醒來。

可他只是安安靜靜睡下,沒有一點打擾她的意思。

真的只是因為生氣嗎?

歲安想了一路,思緒像一張蛛網,橫豎交織着所有線索,直至馬車停在謝府門口,謝原的聲音從外傳來,才稍稍收勢。

未免下車時等不到郎君來扶令夫人尴尬,朔月等人飛快下車,先行将歲安扶下車。

另一邊,下了馬打算去接歲安的謝原見狀,扯了扯嘴角。

罷了,她們都是跟随歲安多年的人,自然比他更仔細周到。

來祿早已報過信,很快有人出來迎。

“大嫂!”熟悉的聲音從府門後傳來,謝寶珊一身黃白長裙,都不用人教她改口,已熱情的蹦了出來:“你們終于回來了!”

謝原把馬丢給小厮,行至歲安身邊,“你怎麽在這?”

謝寶珊“哼”了一聲,何止是她,昨夜從西苑回來,大伯母便給各院傳了話,今早大郎與長媳将從西苑歸府敬茶見長輩,讓各院莫要耽誤時辰遲來。

長媳如此背景,試問誰敢拿喬?

天剛亮時,謝寶珊就被母親從床上鏟起來穿衣洗漱了,出了院子,府中全是在為迎接長媳做準備。

“大嫂,快進去吧!”

這丫頭,改口倒是改的溜,謝原笑了一下,轉頭看向歲安,神色微怔。

她看起來不大好,察覺他看過去,又立刻松開表情,可那心神不定之态終究難以掩藏。

“怎麽了?身上不舒服?”謝原低聲問。

歲安迎上謝原的目光,卻問:“是要見全部長輩和姊妹嗎?”

謝原掃一眼她下腹位置,說:“理論是這樣,但若……”

一只白嫩嫩的手伸到了面前,謝原下半句話卡在了喉頭——但若你不适,也可以在見過父母後先休息,等無礙了再去各房拜見。

他順着這只手望向歲安,她張白生生的小臉上只傳達了一個意思:牽。

謝原笑了一下,順從的牽上她的手,可碰到的瞬間,只有熟悉的冰涼感。

昨日她出門時,他握住的也是這麽只涼手。

謝原眉梢輕挑,什麽都沒說,牽了歲安的手,溫熱的指腹在她手背與指尖輕輕搓揉升溫。

謝寶珊倏地瞪大眼睛,滿臉“這是我一個小小少女可以看的嗎”的驚喜與震驚,轉頭就往府裏跑。

都出來看!

阿兄成親之後變得好膩哦!

謝原對着謝寶珊的背影搖搖頭,牽着歲安進門。

歲安落後他小半步,臉上是一閃而逝的小雀躍——主動果然是化解矛盾的利器,要多加練習,融會貫通才好。

但一想到稍後要面對的陣仗,她又笑不出來了。

……

和歲安所想的一樣,新婦入門,阖府驚動,還沒走進正堂,已聞內裏笑聲不斷,皆是誇贊謝原有福氣的客氣話。

她拎拎神,随謝原一道入內,不知誰提醒了句“來了”,堂中說話聲頓時小了,一雙雙眼睛盡往那新鮮出爐的長媳身上瞄。

不得不說,撇開出身背景,歲安的确是個美人胚子,七分俏父,一雙水汪汪的杏眸卻像極了其母。

靖安生長公主名聲霸道,少有和顏悅色之時,以至于歲安溫柔帶笑的露出酷似其母風情時,會讓人直覺受寵若驚。

“新婦向公婆敬茶。”

奴仆端來茶盞,歲安跪下,雙手捧過遞給謝父。

謝世知含笑接過,飛快飲下溫茶,立馬從身上摸出個大紅包來:“願你與元一相知相敬,白頭到老。”

歲安應聲,接過紅包遞給朔月,又換婆母。

孫氏直接打破了世俗人對婆母的刻板印象,飲茶後親自将歲安扶起,一枚更厚更沉的紅包塞進她手裏,親切又溫柔的說:“往後元一欺負你,你只管同我講,我打他!”

謝原好笑,在後面拉長調子:“母親——”

孫氏瞪他一眼——別打岔!

而後望向歲安,迅速切回親切笑臉:“聽聞你從前居北山,這謝府裏短了什麽或是哪裏不習慣,你告訴母親,母親來安排。”

謝世知“啧”了一聲,只道孩子們這兩日都勞苦,這些交代關懷不急于一時。

此話一出,其他三房終于找到了發聲機會。

最先開口的是五房全氏,也是謝寶珊的生母:“大郎媳婦兒是攤上了個絕世好婆婆,咱們謝家裏頭,唯大嫂子為人最親和;話說回來,也合該大嫂子有福氣,得了這麽個俏生生的媳婦兒!”

歲安看了眼孫氏,孫氏引薦:“這是你五嬸。”

歲安向全氏見禮:“見過五嬸嬸。”

全氏連忙擺手,恨不得也親自起來扶一把,謝寶珊的事,讓全氏很是高興一陣子,得知北山與謝府的婚事,她是最高興的。

二房的鄭氏也開口了:“就是就是,大朗媳婦兒,往後在家裏有什麽不懂的,只管來問我!”

孫氏:“這是你二嬸嬸。”

歲安再次見禮。

謝原還有兩個姑姑,早年出嫁,今日不在,在座長輩,便只剩至今獨身的六叔謝世狄了。

謝世狄自歲安進門起便含笑打量着她,這會兒終于輪到他,謝世狄二話不說,直接甩出個全場最厚的紅包。

二房和五房看直了眼。

這是包了多少啊!?

只見謝世狄“啪”的一下打開扇子,搖出風流倜傥的姿态,伸出一只手虛點她兩下:“這是六叔對你最誠摯的祝福,不過呢,希望你永遠用不上。”

好神秘的禮物喔。

歲安剛生好奇,一只手已從她手中拿過那個豐厚的禮包,歲安兩手一空,轉頭看去,就見謝原将禮包丢給來祿,一臉戒備:“多謝六叔。”

謝世狄挑眉:“我說給你的嗎?你,沒有。”而後看向歲安,切換慈祥笑容:“大朗媳婦兒,記得拿回來收好啊。”

歲安方才被謝世狄的紅包吸引了注意力,這會兒看向謝世狄的臉,忽然一愣。

她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這位六叔?

“好了。”謝世知開口:“長輩都已見過,唯剩你們祖父昨夜伴駕入宮,尚未歸來,你二人先回院中休息,養足精神,待祖父回府時再行拜見即可。”

其他人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

歲安初來乍到,只管乖乖聽話,跟謝原回房。

第一腳踏入謝原的院子,便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迎面而來。

世家高門,選宅一看風水,二看風雅,有時一處狀似無意的擺放,其實暗含玄機。

謝原的院子,入眼的第一感覺是簡單敞亮,沒有郁郁綠木遍布,也沒有嶙峋怪石堆砌,花牆繞院,雕山川河流作飾,便在此處繞出一方幹淨天地。

順着入院的引水拱橋看進去,闊磚緩階,樓閣巍然,左右連廊繞後舍,簡單明了。

院中一株古木點綴處鋪一片細石平底,架木臺,人木樁,應當作練武之用;淺流拐角處辟出一塊三角地,砌矮石攔擋,垂柳臨水,像是閑暇時的去處。

真是明明白白,一眼就能看到頭。

歲安眸光流轉,每一眼都慢慢拉長去細品。

謝原已走到前面,見她落後,又無聲放慢腳步,落回她身邊,并不打擾她。

歲安視線轉了一圈,又落回練武臺處。

謝原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頓時了然。

練武臺邊種的是一顆古槐木,是他數年前買下移栽院中的,廢了好大一番功夫。

槐木高大,又有三公高位、科第吉兆之喻,常植于門戶處,綠蔭掩映。

所以,這顆植于庭間的槐木也少造友人诟病,其中以陳瑚為最。

可說歸說,每回來這,陳瑚少不得駐足欣賞,長籲短嘆。

知道的,是他在傷懷感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吸食這顆槐木的精氣以壯仕途。

歲安盯着槐木看了會兒,忽然輕笑。

謝原就等着她這個反應,故意問,“有什麽賜教?”

歲安收了笑容,一本正經搖搖頭:“沒有。”然後繼續往裏走。

謝原半個字都不信,兩步趕上她,放緩步調與她并肩而行:“你已是這宅院的女主人,往後修葺布置也都是你說了算,還講客氣不成?”

歲安眼神一動,側首看向謝原,謝原順勢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沖那頭擡了擡下巴。

說吧。

謝原是見過歲安那方小院的,精致的不得了。

單說新挖的荷塘,都別出心裁的砌成荷葉輪廓,荷塘一圈的石磚上是蓮花浮雕,無端透出股禪味。

謝原自己住,自然怎麽舒适怎麽來,但現在多了一人,就得考慮考慮她的喜好。

歲安看着謝原,彎唇抿笑,回答簡短幹脆:“種得好。”

謝原眉梢一挑,差點笑出聲來,他忍住,故意問:“哪裏好?”

歲安又看了練武臺一眼,柔聲道:“玉藻自小習武,我看的多,也知習武之人看重根基,馬步練下盤,負重增力量,看似簡單,實則耗時耗力。”

“那處位置通風舒适,平坦敞亮,春秋尚且舒爽,寒暑便要遭殃,古木粗壯茂盛,夏日枝葉可遮陰,冬日樹幹可擋風,自然是種得好。”

聽到歲安的話,謝原頗感意外,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種答案,也是他在此練功時最大的感慨——還好有這麽棵樹。

而今,這院子迎來了女主人,看着它,說,種得好。

謝原忍不住帶着點自得的想,樹種的好,人娶的也好。

看完外面,謝原帶着歲安進了閣樓,閣樓一層會客,二層藏書,後出閣樓,順兩邊回廊繞後正中處是起居之處,擱在閣樓與卧房之間的是一片荷塘。

她問:“有魚嗎?”

謝原答:“有,會釣嗎?”

歲安遲疑道:“會——看你釣,行不行?”

謝原別開臉笑,點頭:“行。”

逛完一圈,來祿将早膳送了過來。

卧房外間設有桌案軟座,兩人便直接在這吃了。

見歲安一口氣吃了兩塊糕,謝原方知她是餓了,不由赧然。

她一路沒吱聲是一回事,他不曾過問半句又是一回事。

正想着,謝原察覺歲安的眼神往自己身上掃,便問:“怎麽了?”

歲安很好奇:“方才六叔給的,是什麽呀?”

她原以為是個普通紅包,可謝世狄說,寧可她用不上,這就很有趣了。

謝原咀嚼的動作緩了緩,問:“想看?”

歲安眨巴眨巴眼:“是不能看的東西嗎?”

那倒不至于,謝世狄若為老不尊到給歲安看些不三不四的東西,都無需他出手,祖父自會打斷他的腿。

“想看就看吧。”

來祿很快将東西送來,歲安興致勃勃打開,眼神一變。

裏面是一張疊起來的小羊皮,展開來看,竟是一張手繪城圖,外加一張手書。

歲安看着看着,嘴角輕輕抽了一下。

謝原察覺異樣:“怎麽了?”

歲安回神,手上城圖一合:“沒什麽。”

謝原直接朝她伸手。

歲安無法,只好遞給謝原,謝原接過一看,臉直接拉到地上。

精心手繪的城圖上,明确标出了長安城內大大小小的秦樓楚館,煙花柳巷。

此外,謝世狄還體貼夾了一封手書,內容大致為——

若謝原婚後不忠,背着歲安尋花問柳,歲安只管找上門,同老鸨報狄之名,自會有上好的打手助她拿人,指哪兒打哪兒,打死為止!!!

謝原:……

簡直為老不尊!

謝原尚未來得及發作,忽見歲安正盯着他,觀察他的反應。

謝原壓下心頭火,面色平靜的合上圖,遞回去。

歲安愣住,手指了指自己:“給我嗎?”

謝原暗中平息自己,和聲道:“既是六叔贈你的見面禮,收着便是。”

最後,歲安還是收下了這個見面禮,且在心中默默記住謝原的這位路子相當野的六叔。

為打散尴尬氣氛,歲安起身去收拾東西,謝原本想幫忙,但歲安的東西他完全不熟,搬運苦力亦奴人去做,就連院中空房位置,他都沒來祿熟悉。

到頭來,他只好攜卷書坐在房中,任由他們忙碌往來,自己安靜閑讀。

可是,時不時瞟一眼從旁路過的歲安,謝原心中生疑。

她雖不必搬運出力,但少不得來回走動查驗囑咐,這腳下生風的模樣,讓謝原直接想到了當日在北山逃命的情景,繼而生疑——她當真來月事了?

“夫人,都已歸置妥當,您可再核驗核驗,若有錯處,奴才們立刻重擺。”

歲安看着自己的物件清單,心中略有些感慨。

收拾這些東西時,她也是這樣在旁監工,卻忙了整整一日,累到癱倒。

而今開始歸置,原以為也要忙活許久,可有來祿麻利張羅騰位,奴仆恭敬配合一一歸置,該拆的拆,該擺的擺,全部忙完,竟然都沒用上一個時辰。

現在想來,差別不過是心情。

收拾時,是在取舍,而今萬事落定,只管奔着明确的目的而去,自然幹脆利落。

“這樣就很好,大家都辛苦了。”歲安話音剛落,朔月上前來,讓衆人去外頭領賞。

院中瞬間掀起一片謝恩聲。

新夫人甜美溫和,出手闊綽,郎君有福,他們有福啊!

朔月帶着衆人離去,歲安站在卧房門口,眺望荷塘對面的閣樓,心情微妙。

從今日起,她便要在這裏住下了,這裏也是她的家。

一回頭,謝原不知何時出來了,手裏還握着那卷書,抱臂倚着廊邊木柱,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歲安不解:“怎麽了?”

謝原笑笑,說:“這裏沒有北山寬敞自在,若你不習慣,可以告訴我。”

歲安認真的搖頭:“不會,我很喜歡這裏。”

謝原微微斂眸,複又擡眼看她,“那就好。”

他問歲安:“都忙完了嗎?”

歲安乖巧點頭。

如今,謝原的院子已被她入侵了大半,都是她的東西,她的痕跡。

謝原握着書的手往房裏點了點:“進來。”

兩人回到房中,謝原帶着她入座,開門見山:“成婚後我有九日休假,九日後恰好是十日一輪的休沐,算起來有十日時間。”

他微微一笑:“十日時間,去不了天涯海角,但若周邊有你想去的地方,想吃想玩的,倒也不妨走一趟。”

歲安眼中劃過一絲訝然:“可以嗎?”

謝原反問:“為什麽不可以?”

歲安:“可是我聽說,這段日子你當會比平時更忙,有接不完的應酬。”

謝原笑了一聲:“誰說的,初雲縣主嗎?”

居然叫他猜對了。

那日環娘大婚,歲安去她房中閑聊,無意提及婚假,歲安天真的讓她好好與蕭世子培養感情,結果遭到環娘嘲笑。

環娘一副不知她腦子在想什麽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訴她,成婚雖是兩情相悅,但也是門當戶對的一樁利益交換。

桓王府與侯府結親,蕭弈身價自然不同,這段日子必有更多應酬需要打點,待這十日一過,被婚姻洗禮過的郎君便要重裝上陣,真正留出來陪伴新婚妻子的時間頂多一兩日。

當然啦,若感情好的,還得包括夜裏不是?

歲安聽到這裏掐了話茬,沒聊多久便起身告辭。

可眼下,謝原竟在認真的同她商量未來十日要如何度過。

十日暢玩,歲安動心了,想了想,試探道:“就你和我嗎?”

謝原聞言,一時也分不清這語氣是期待還是不願。

他面不改色:“是。”然後補充:“但若你覺得無趣,也可以再邀人同行。”

“不用。”歲安脫口而出,她不是這個意思。

“不用?”謝原嘴角一牽,饒有興味的複述這兩個字。

歲安:……

謝原笑起來,終于不再逗她:“那就定下了,只你和我。”

頓了頓,他話鋒一轉:“不過,我的确想在最後兩日設個小局,邀知己好友私下小聚,也叫他們認一認你,你……意下如何?”

歲安心念微動,謝原這話,頗有深意。

侯府一事後,玉藻查過盧蕪薇。

她是吏部尚書盧厲文之女,因其兄盧照晉與謝原有交情,便自然而然接觸起來。

盧家與謝家從未有過聯姻之相,若謝原真與盧蕪薇有過什麽,多半是私下往來,又在搬上明面之前斷開。

謝原這些年撲身仕途,相當拼命,偶有閑暇,邀二三好友文娛武戲,便是他全部的消遣。

所以,朋友在謝原的心中,應當頗有分量,就拿他與盧照晉來說,并不會因為盧蕪薇的事就影響了交情,各自按住不提,經年累月的,也就揭過了。

可偏偏不巧,歲安撞見了盧蕪薇找上謝原的一幕,知她至今難平,這樁事又被挖出。

站在妻子的角度,若知旁的女子對自己的丈夫心懷念想,定會希望丈夫與此女子本人乃至一切相關人事物都保持距離,少有往來。

但若歲安真的因介意盧蕪薇,從而希望謝原與盧照晉也少有來往,謝原未必答應。

所以,他先提出來,也暗含自己的态度——朋友仍是朋友,未來必定還有往來,但他願意帶她一起,叫大家都知道,謝原如今已有妻室,是她李歲安。

謝原還在等待她的回答,歲安微微一笑:“好呀。”

新婚燕爾的,謝原本不想說的太明顯,可見歲安答得幹脆,又怕她是沒明白深意,索性問:“盧氏的事,你不介意?”

歲安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揭開了講:“若今朝,夫君的友人因旁的緣故,輕易放棄與君之交,夫君定感心寒悲傷。須知世間情誼皆有往有來,夫君重視朋友,定也得友人珍視,人生難得知己,理當用心經營,妾身為何不應?”

歲安每說一句,謝原的眼神便深一分。

這一刻,謝原不由得在腦中回顧起與李歲安相識以來的種種情形。

初見是生辰,她真作假送,甜美溫和裏不失冷靜從容,再見是山腳,他都找上門了,她還敢一臉真誠的胡謅,之後二人逃命,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少女,卻處處顯出果敢機智。

獻舞一事,有她巧妙安排,訂婚之後,有她無言試探。

謝原見過許多女子,尤其不喜心機深重之人。

可他不得不承認,對着門婚事轉變态度,對李歲安改觀動心,恰是因為她一次次流露出的心機。

原來,他并不是不喜女子有心機,只要這些心思不是用來惡意針對他人,竟也可愛動人。

但他更沒想過,明明心中已認定她不是什麽懵懂無知的單純少女,接受了自己被她的小心機吸引的事實,卻又一而再再而三被她率真直言打動。

槐木之論是如此,相交之論,亦如此。

這時的她,與懷揣小心思時是不同的模樣,在他眼中太過分明。

謝原心中不由冒出兩個字,來為這種感覺命名。

契合。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娶到如此合心意的妻子。

“歲歲。”謝原開口,聲沉卻溫柔。

歲安:“嗯?”

謝原醞釀片刻,鄭重的說:“我的朋友,也會是你的朋友。”

歲安眸光輕動,似乎被他話裏的什麽東西打動。

她提起嘴角,輕輕點頭:“嗯。”

沒多會兒,歲安打了個呵欠。

今日本就起得早,又是拜見長輩又是收拾屋子,她有點困了。

謝原看一眼她小腹,主動道:“歇會兒吧,稍後午膳我讓人送到院裏。”

歲安擰眉:“可以嗎?”

謝原半開玩笑半認真:“父親母親不在意這些,往日我勞累忙碌,也喜歡院中無人打擾自在清淨,同他們知會一聲,便也自在随心了,可你若太過規矩,豈不是襯着我,逼得我也得規矩?”

歲安:“那怎麽一樣。”

謝原眼看她眼皮子都沉了,直接喚人來伺候夫人休息。

歲安不再推卻,由朔月伺候着去睡,可到了床邊,她忽然想到什麽,回頭看去,謝原已不在卧房。

阿松,“夫人,郎君去書房了。”

歲安怔了怔,點點頭:“哦。”

朔月這下連氣都氣不起來了,幽怨的看向阿松。

阿松:……

床褥都是剛剛換新的,松軟暖香,歲安一躺下,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困意更濃。

睡過去之前,歲安心想,從早晨到現在,他們相處的竟不錯,誰也沒主動提昨夜的事,倒像是心照不宣的翻了篇。

歲安是沒臉主動提,至于謝原,興許他早上的确生氣,但後面就消氣了,覺得不提也罷?

想到今晚極可能續上昨夜沒成的禮,歲安覺得自己有必要趕緊睡一覺養足精神。

那好像是個累人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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