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如果人生真的有那一刻會忽然光芒萬丈, 袁培英和袁培正覺得,今日就是了。

饒是局面緊張刺激,事态無常多變, 但見兄弟友人老神在在了然于心的淡定模樣,兩人不由倍感欣慰, 且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以己之長為朋友指點迷津的人生意義。

但也有未經袁家兄弟指點迷津,尚處于迷茫狀态的人, 比如胡洪, 期間,他悄悄看了未婚妻幾眼, 但見盧蕪薇也面露思索, 他只管按兵不動, 靜觀其變。

往常小聚,盧照晉作為年紀最長, 習慣主持, 但今日, 他顯然被擠到了一邊。

初雲縣主剛剛落座,手裏的扇子便敲了丈夫蕭弈一下, 似嗔似怨:“你瞧, 我早說了, 表姐夫開朗好交游, 縱是表姐常埋北山,也架不住表姐夫的盛情,連日來都與他出游耍玩, 好不自在。偏是你,成婚日久便不用心了,整日埋頭公務, 片刻不得閑。”

說着,初雲縣主舉扇掩面,輕笑一聲:“論出力做事,你哪比得上表姐夫,他尚且能帶着表姐出來耍玩,你就不能?”

“咳。”袁培英清了清嗓,若眼下還是他們自己兄弟尋常小聚,他已跳起來了。

話已經不能更明顯了吧?

蕭弈和初雲縣主成婚,做了桓王的女婿,立馬就任兵部員外郎加知制诰。

員外郎這六品官自然不稀奇,可二十六司加起來幾十個員外郎,加知制诰的卻沒幾個。

所謂知制诰,無非就是替聖人起草诏書,僅是東西二臺之內,就已經有好些以制诏為本職的職官和使職。

然而,帝心似海,就喜歡臨時給一些職官加上些他們原沒有的職責,甚至臨時設置新的使職來分權,以至于朝中官職品級都成了次要,是否親近天顏才是主要。

這也是為什麽靖安長公主的地位高不可攀,牢不可破。

作為伴随聖人走過艱苦童年,一路陪他登上王位的親姐,靖安長公主才是名副其實的王背後的女人,只是近年來這位霸道公主非常低調,非盛事不出北山。

此外,這當中還有一處微妙。

自三省六部成立後,便與九寺五監有了職能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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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歷朝變革磨合,便形成了三省六部主管行政,九寺五監負責實務的關系。

好比太仆寺和兵部駕部司都涉及畜牧,前者是實實在在養馬喂馬,後者更多是掌籍,記錄馬匹種類數量之類。

一個是做事的,一個是管做事的。

這也類似朝中為官之道——有品有祿,親近天顏,無實務可操,卻事事可管,那這個位置就很高級,很清要,很搶手!

不過,二者也會因為特殊情況相輔相成。

好比大理寺與刑部,就曾因之前的白水河一案臨時協調人員職能。

所以,總結一下初雲縣主這番話,涵蓋兩個重點。

其一,蕭弈做了桓王的女婿,成了皇親國戚,便一躍成為禦前紅人,制诏業的新寵,可謝原成了北山女婿,還在原來的位置。

其二,蕭弈之職,清要程度更勝謝原。

開口就這麽尖銳,今日怕是不會好了。

其他人都聽出端倪,謝原不可能毫無察覺,但他神色如常,甚至溫和帶笑的沖蕭弈搭手作拜:“說起來,還未祝賀世子高升之喜,恭喜。”

蕭弈笑了笑,對謝原的話很是受用:“謝兄哪裏的話,謝兄才是文武雙全,名氣遠播。”

“你們兩個,今日是來比你們誰更會吹捧的不成?”初雲縣主輕笑着插話,目光落在歲安身上:“都叫表姐夫冷落了表姐呢。”

歲安被點名,眼神從謝原身上轉向她,淡淡一笑:“怎麽會。”

分明還是柔聲,但語氣變了。

初雲縣主竟有些興奮,正色道:“怎麽不會?聽說你往日在北山,都是花草為伍,禽獸作伴,現在好不容易嫁出來,也會像個尋常貴女一般出游交際,當然要盡興啊。”

歲安眼神忽垂,瞄了一眼被謝原握着的手。

他握着她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不等歲安開口,謝原竟沉笑一聲:“說得對,難得聚首,應當盡興。幹坐無益,郡主與世子來之前,我們正在游戲,不知二位可有雅興來耍玩兩局?”

此話一出,懂得都懂。

袁家兄弟和段炎等人虎軀一震,暗中交流的眼神蕩漾着驚訝和狂喜。

不會吧不會吧,老謝他不會要玩那個吧!

盧照晉謹慎的保持沉默,陳瑚心下了然,瞄了一眼邊上的雙陸棋盤。

下一刻,一道清潤的聲音繼謝原之後響起:“元一,往裏日咱們私下小聚,玩的大膽随意些也就罷了,蕭世子與縣主身份尊貴,何必強人所難呢?”

歲安尋聲看去,只見一個面相清隽的藍袍青年坐在席位的邊緣位置,說着勸阻的話,行着激将的事。

她認得他,是周玄逸。

周玄逸這話含了刺,初雲縣主先于蕭弈開口:“有意思,什麽游戲啊?多大膽随意?說說看。”

謝原和周玄逸對視一眼,周玄逸面無表情,謝原則勾了勾唇,看向面前的這對夫婦。

“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游戲,就是臨時起個戲局,定個大彩頭,再制個懲罰,勝者得彩,敗者受罰。”

謝原笑了笑,一貫謙和的青年,竟也暗藏鋒芒,“當然,二位若有顧忌,就當我們沒提,不如叫些酒食繼續閑談。”

蕭弈迎着謝原的目光,被激出幾分氣性:“有何不敢?”

魏楚環滿意的看了丈夫一眼,跟着表态:“是啊,有何不敢?”

謝原點頭,陡然揚聲:“将那個雙陸棋盤取來。”

聽到是雙陸時,魏楚環忍不住在心中得意。

這個謝原,該不會是想用雙陸來決勝負吧?

長安貴族,誰不會玩這個,玩的精的不在少數,她和蕭弈都不差,幾乎已經到了随心所欲擲數的程度,當然,還有……

魏楚環不動聲色的掃了謝原身邊的歲安一眼。

你身邊這位夫人,也是不差的。

棋盤擺上,旁邊的人都湊過來,袁培正朝其他人看了一眼——真是這個!

蕭弈笑道:“謝兄該不會想同我打雙陸吧?”言辭裏是一股“不過如此”的味道。

謝原:“是,但也不是。”

雙陸有黑白兩色棋各十數枚,憑擲骰子得數行步,最先走完己方所有棋子為勝。

謝原:“我說了,臨時起局,重在速戰速決,所以會拆分些規則,又添加些新趣味。”

蕭弈挑眉:“拆些什麽,又添些什麽?”

謝原伸手拎起四個棋子:“只取二黑二白,各自兩枚骰子。”

蕭弈:“這是不是太簡單了。”

大周的雙陸棋盤,兩方面前各有一排棋孔,一排是十二孔,中間有門作分,所以是左右各六,共二十四孔,雙陸因此得名。

雙方的棋子要從對面開始起步,憑骰子點數移動棋子,先走完一圈者為勝。

原本雙陸棋子多,就是含着一個攻守的思路在裏面,現在各自只留兩枚,攻守戰略就簡單了。

謝原:“別忙,還沒完。”

“先擲骰子,點數大者為先手。接下來便是重點——”

謝原把兩顆白棋擺在己方從左數第一位和第七位,兩顆黑棋擺在對面相對的第一位和第七位,這就是棋子的起始位。

“骰子有兩枚,規則不變,每每擲出,可将兩顆棋子按照擲出的兩個數分別行步,也可以讓一顆棋子走兩顆骰子加起來的步數。但與此同時,須得給出與點數相同字數的上句。”

兩顆骰子,最少擲出兩點,最多擲出十二點。

兩點便說二字詞,十二點可說一句五言詩一句七言詩,亦或名文金句,以此類推,只要文義通順銜接,就沒有局限。

接着,後者擲骰子,所擲出的點數必須等于或高于前者所擲,方獲行步機會,且要接出下句。

只要句式對仗工整,或文義相應相承,也沒有局限,若對不出,此輪算敗,不可行步。

但若擲出的點數低于前者,這一輪也算敗,停步、不接,由前者再次開局,擲數,給出上句。

文人雅士聚首,文句切磋是常事,但現在等于将雙陸技術與文采結合起來,稍有不慎,便要敗北。

謝原:“大致就是這樣,其餘細則都按照雙陸規則來。敗者一方,今日園中所有人花費皆由他一人承擔,勝者一方,可以再同敗方提一個要求,當然,這要求不辱人格,不觸律法,是個有尺度的要求。”

昔日溫和謙恭的男人,臉上竟漾出幾分玩世不恭的笑容:“蕭世子,敢嗎?”

蕭弈笑了,語氣硬起來:“有何不敢?”

圍觀之側,胡洪倒抽一口冷氣:“這、這是不是玩的太大了。”

段炎沖他笑了笑,低聲道:“這算什麽,謝大郎的花招,可不止這些。你可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麽情況嗎。”

胡洪好奇又驚訝:“什麽?”

段炎嗤笑道:“說是什麽文句切磋,關鍵在于一個‘對’字,作對的對。不是說了嗎,只要文句能接洽通順,管他是七言配五言還是引經據典?稍微上頭些,就變成了直接對罵了。”

胡洪大吃一驚,竟,竟是沖着對罵去的嗎?

段炎回了他一個“你以為呢”的表情。

謝大郎這厮,別看他清正,實則一肚子壞水,都說好了是游戲,你出上句,我接下句,對得上就行,你要覺得我對的不夠禮貌生氣,那就是你不對了。

游戲嘛,你是不是玩不起?

今日這蕭世子與初雲縣主來的突然,言辭間還有些咄咄逼人,反觀李歲安,脾氣好的出奇,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嬌嬌,讓人不禁懷疑她真是李驸馬和長公主的女兒嗎?

至于謝原,怕是護妻心切,想要明刀明槍搞他們了。

全園買單不是小數目,還加了一個條件,直接整死啊。

胡洪了解完,心砰砰直跳,轉頭看了眼盧蕪薇。

果不其然,盧蕪薇直直的盯着謝原,眼神複雜。

胡洪黯然垂眸。

因父親過于嚴厲的關系,他性子反而随和,加上父親的職位使得他需要規行矩步,胡洪自然是不敢輕易惹禍。

他不僅扪心自問,今日若是自己的妻子被人奚落嘲諷,他敢這樣沖出去與人正面對上嗎?

規則已經講明,玩的确實很大。

蕭弈看了眼妻子,初雲縣主擰着眉,并沒有第一時間要他接受。

她是争強好勝,但不是沖動無腦,更何況蕭弈是她珍愛的男人,她自然顧忌蕭弈的顏面。

謝原這姿态,就差明擺着告訴你“沒錯我就是要坑你”,她不可能武斷。

就在這時,一道柔柔的聲音突兀的響起:“能不能讓我試試?”

衆人一怔,循聲望去,只見歲安輕輕晃着被謝原抓住的手,眼裏含着溫和的笑,半點攻擊力都無,卻大膽開口:“我想試試。”

下一刻,初雲縣主忽道:“好啊。”

蕭弈心頭一跳,卻見妻子站了出來:“我們也好多年沒在一起玩這個了,阿羿是個中高手,他和你玩,那就是欺負你。歲安表姐,不如你我先來一局,權當熱場,如何?”

歲安看了她一眼,又慢慢轉向謝原,眼裏含着請示的意思——可以嗎?

謝原凝視歲安片刻。

之前他就在袁家表弟這裏聽說過她與魏楚環不和,春祭那次,他也有幸目睹過一回,魏楚環對歲安,似乎有些不明不白的執拗和挑釁。

可她好像沒有因此動怒,剛才那個情況,他的反應都比她大。

現在,她竟主動表示想玩。

謝原看不懂她,卻也不懼,勾唇一笑,“想玩就玩。”

歲安笑着點頭,這才看向魏楚環:“縣主請。”

霎時間,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魏楚環周身拉開八丈氣勢,分明是嚴陣以待,她也笑,伸手示意歲安:“表姐也請。”

于是,兩人入局,謝原和蕭弈各自挨着妻子坐下,其餘旁觀者紛紛找好位置看戲。

因是個新規矩,玩法特別,謝原便在旁邊提示講解。

“先擲點數,定先手。”

魏楚環:“表姐先請。”

歲安小腦袋往兩邊轉了轉,都沒開口,一只修長好看的手已伸過來,拿走了她的團扇。

謝原捏着扇柄,沖她扇了一下:“我幫你拿。”還可以順道幫你打扇。

歲安好像完全沒在意此刻的緊張氣氛,甚至沖着謝原甜甜一笑。

周圍一陣騷動,衆人或是輕聲喟嘆,或是轉目不看。

娘的,新婚的就是膩人。

魏楚環表情一凝,蕭弈察言觀色,立馬接過她的扇子,也似模似樣扇起來,附帶溫柔撫慰:“別緊張。”

魏楚環翻了他一眼,嘴角卻彎起來。

還行,沒丢門面。

她堅持讓歲安先來,歲安禮貌推讓了兩回,便也卻之不恭。

謝原盯着她的手,到底還是捏了一把汗。

歲安手掌兜着骰子,輕輕一扔。

骰子咕嚕嚕滾下落定,翻出的點數令周遭一片唏噓。

兩個一!

“哈——”魏楚環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

歲安愣了一下,目光略顯無措的掃過周圍,最後看向謝原。

謝原手上為她扇風,聲音姿态都穩,溫聲寬慰:“沒事,才開始。”

歲安彎唇一笑,輕輕點頭。

魏楚環撈起色子,淡淡道:“是啊,才開始,已經能看到結局了。”

說着,她抖腕一扔,篩子咕嚕嚕滾落,穩定時,又是一片輕呼。

兩個六。得先手無疑,

“縣主厲害!”蕭弈握拳一揮,揚聲喝彩。

魏楚環收斂嘚瑟,沖他飛快擠了一下眼。

蕭弈回了一個激賞而寵溺的眼神。

嘶——段炎捂了捂臉頰。

好像有些不對勁。

他們為什麽要看一對新婚夫妻在這耍花腔?

怪膩的啊……

……

魏楚環得了先手,擲黑棋。

“歲安表姐,我要開始了。”

歲安輕輕颔首:“請。”

魏楚環勾唇:“第一局,我讓讓你。”

說完,她抖腕擲出骰子。

一個一點,一個兩點,合計三點。

魏楚環選擇移動單顆棋子,她将歲安右手邊第一位的黑棋向她的左邊移動三步。

三點,就要說三字語。

魏楚環下颌輕揚,聲沉且清:“鴻鹄志。”

歲安拾起骰子,謝原在旁提醒她:“你得擲出大過三點的點數,才能有走步機會,還要對上她的‘鴻鹄志’。”

歲安認真聽着,像個乖巧的學生,她并無太多猶豫,随手丢了出去。

周圍衆人靜悄悄的探出脖子,連一向不愛熱鬧的周玄逸都直了直身子。

一個五,一個六,十一點。

“不錯啊!”段炎嘀咕:“剛才怎麽沒這手!”

陳瑚小聲嘀咕:“大概剛才還沒熱身,這個很看手感的。”

謝原盯着棋盤,第一個反應過來,等等,這是——

歲安伸手,将位于魏楚環面前左手起第七位的棋子向她的右方開始走步。

她也選擇了單顆棋子走十一步。

一、二、三——十一。

“嚯!打馬!”袁培正直接站了起來,雙掌狠狠一擊,啪得一聲響:“漂亮!”

魏楚環已然變了臉色。

棋盤上,歲安移動的白棋,第十一步,正好落在第七位的黑子上。

雙陸局中有打馬一說,是指單顆棋子狹路相逢,撞上了,原本處在這個位置的棋子會被打掉,退回對方的起點之外。

此外,被打掉的棋子,必須在下一輪先上場,它們上場之前,不可移動場中其他棋子。

這便是雙陸的攻守所在。

歲安輕輕擡眼,朱唇輕啓:“燕雀命。”

“哈——”陳瑚終于沒忍住,笑出了聲,又在衆人看來時飛快捂住嘴巴,憋紅了臉。

失禮了失禮了,可是,鴻鹄志對燕雀命,好激烈啊。

謝原眼眸一亮,看向身邊的妻子。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和和氣氣的語氣,也能說出嚣張的話語。

謝原唇角輕揚,再不吝誇贊:“對的好,就是這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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