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盧照晉不愧是帶頭大哥, 今日又帶了妻子嚴氏過來,等歲安和謝原先後回來時,座中氛圍已經完全不同。
段炎拉着周玄逸開了一局雙陸,引得其他人在旁圍觀, 蕭弈原本是陪着魏楚環的, 但魏楚環輸了比賽,心裏不高興, 又不想把壞情緒全甩給他, 便打發蕭弈過去觀棋, 自己一個人搖着扇子, 生起生人勿進的悶氣。
盧蕪薇滿腹心事, 沒興趣湊上去看,索性與嫂子嚴氏呆在一起閑聊家常。
因她與胡洪定了親, 嚴氏作為嫂嫂, 不免多問了幾句,盧蕪薇心煩意亂, 根本不想聊這些, 一擡眼就看到謝原追着李歲安走進來。
她的眼神像是被燙了一下,立馬轉開了。
正主回來, 盧照晉朝兩人走去, 嚴氏見狀, 也跟了過去。
謝原先沖盧照晉表達歉意, 畢竟今日他們夫婦才是做東正主,卻麻煩盧照晉來操持。
盧照晉笑了一聲, 揶揄道:“也不差這一回。”
歲安見狀,也客客氣氣同嚴氏道謝。
嚴氏性子溫婉豁達,自是不在意這些, 只是言辭間門,她不着痕跡的往初雲縣主那邊看了一眼,隐含暗示。
解析一下就是——其他人我們幫忙照顧一下沒什麽,但這位實在不好招呼。所以才任由她一個人孤坐在旁。
歲安神色一松:“嫂夫人不必挂心,環娘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不計較的。”
嚴氏幹笑兩聲,“是,那就好。”
謝原看了歲安一眼,心中生笑,怕是只有你會這麽說。但笑完,又不免更疑惑。
她與魏楚環,并不像是尋常不和的樣子。
對上魏楚環時,她從始至終都客客氣氣,但并不是嚴氏這種畏懼顧忌,更像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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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魏楚環對上她,則是一種不穩定的态度。
謝原記得魏楚環成婚時,歲安曾單獨去她新房中看過她。
她性子溫和不假,可也不是什麽好脾氣泛濫的傻子,明知對方有敵意還湊上去。
歲安情急表白的那個晚上,無意提到那日她與魏楚環在房中談話的事。
魏楚環若真的處處都要針對,不可能有什麽耐心和她講新婦之道。
像是為了映證謝原心中所想,原本單獨坐在一旁不摻和熱鬧的魏楚環一看到歲安回來,立馬挺直坐姿,含笑招呼她:“表姐,我一人無趣,你來陪我說話。”
歲安看她一眼,應了聲:“好。”
旁邊雙陸局的熱鬧短暫的停頓了一下,又很快恢複如常。
便是個瞎子也看得出,這位縣主從頭到尾只沖着李歲安來,他們就不要摻和了。
更何況——雙陸局中的郎君們偷偷看了一眼蕭世子,只見他觀棋觀的更認真了,近乎全情投入,滿臉都寫着“與我無關”。
對嘛,智者不涉危局,走棋走棋。
歲安正要過去,謝原不由開口:“歲歲。”
歲安:“沒事的。”她看了眼盧照晉夫婦,笑容溫和:“盧郎君與夫人已經替我們招待了許久,可我們才是東道主呀,元一,環娘我來招待,其他客人便麻煩你啦。”
盧照晉和妻子嚴氏聞言,不由相視一笑。
其實謝原與北山定親後,他們私下沒少猜測他婚後會如何與李歲安相處。
畢竟有那樣一雙特別的岳丈岳母,還不好惹,李歲安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保不齊會對謝原這個女婿有什麽苛刻的要求。
如今看來,李歲安性子溫和可愛,行事穩妥周到,傳言謝原一改往日不解風情之态,對新婚妻子愛護有加,倒也有跡可循,不像作假。
歲安開了口,謝原便不再多說,看着她去到初雲縣主身邊坐下,心中思慮更重。
今日的事,有很多耐人尋味的地方。
比如剛才那局雙陸,魏楚環開頭兩句,便含了些深意,她是後來才亂了情緒,擲數和出句都慢慢轉移了重點,只為針對歲安。
至于歲安……
謝原無奈一笑。
她當然也藏了心思。
因為剛才那一刻,他是真的動了氣。
她是他發妻,他尚且還在旁邊,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可随意欺她。
如果剛才那輪是他上場,用詞只會更尖銳,罵的不可開交都有可能。
所以她才要主動上。看似迎戰,實為安撫。
她用了他的詩詞文句,一字一句将他浸于怒火中的情緒拉扯回來,在赧然與驚喜交錯中,什麽怒火脾氣,都化作了前所未有的意外心動。
最後,她贏了魏楚環,而他眼裏已不見其他,只剩她一人。
她不想讓他和初雲縣主夫婦起正面沖突,但也沒有由着魏楚環繼續嚣張下去。
謝原幾乎可以确定,歲安與魏楚環之間門,一定有什麽過節。
但他并不着急去追問打探,他有足夠的耐心,還有一份隐晦的期待。
期待像今日一樣,突然看到一個十分不同的她,為她心動蕩漾,而後更了解她。
“你再看下去,我都要懷疑你究竟是擔心尊夫人受欺,還是舍不得移眼了。”
聽到盧照晉打趣,謝原轉眼看他,露出笑來:“你管我。”
盧照晉:“我不是管你,是高興。”
謝原:“高興什麽?”
盧照晉背起手,老神在在:“我們幾人裏頭,從前只有我成了婚,是甜你們不懂,苦你們也不懂,現在好了,你也成了婚,衆人之中,我好歹有了個伴。不過嘛……”
他微微湊近謝原,壓低聲音:“你如今是新婚,大約也只懂甜,所以我得提醒你,夫妻之間門,可沒有長長久久的甜蜜,待到苦楚來時,願你還能記得今朝之甜蜜。”
謝原睨他一眼,笑了:“的确難得,叫你終于在這種事上找到了一回可以說教的機會。”說着,似模似樣抱手揖了揖:“愚弟受教。”
盧照晉笑着搖頭,“放心,我覺得弟妹應付的來,來,咱們手談一局。”
謝原最後看了歲安一眼,見她已落座,正同魏楚環淺談什麽,便也不再退卻,與盧照晉開了一盤棋,順帶談起朝中諸事。
……
“李歲安,你看我時,是不是像在看一個笑話啊。”魏楚環學着歲安一樣,露出微笑,遠遠看去,還以為在談些花鳥魚蟲的閑話。
歲安:“沒有。”
“沒有嗎?”魏楚環朝她微微傾身:“應當有吧。此前,我還在你面前炫耀當年,現在想想,我自己都覺得可笑呢。”
“是,論文學才藝游戲賽局,我總能贏你,可論心思算計,哪不及你萬分之一。”
“你想讓我贏時我自然贏,如今你不想讓我贏,我怎麽贏啊?激我,算我,最後贏了我,好細膩的心思啊。”
“可惜了。”魏楚環看了眼謝原的方向,聲音壓低,只有她二人能聽見,“這麽厲害的心思,卻只知道撲在男人身上,你還沒嘗夠教訓呢。”
“蕭弈不好嗎?”歲安忽然反問。
魏楚環愣住。
歲安:“他好,所以你喜歡他,處處護着他,為什麽我就不行?”
“我跟你不一樣!”魏楚環冷聲打斷:“別拿我跟你這種目光狹隘眼界淺短之人比!”
歲安笑了,話裏帶了哄:“好了,我們講和,好不好?”
魏楚環慢慢坐正,表情平和,語氣尖酸:“少來這套,我憑什麽聽你的。”
“憑我還有一個勝方條件沒有提呀。”
魏楚環猛地轉頭:“你……”
“縣主,謝夫人。”一道女聲擠了進來,魏楚環和歲安同時轉頭,見到盧蕪薇站在面前。
她沖二人一笑:“我一人獨坐無聊,見縣主與夫人聊得開心,便大膽湊一角,不知縣主與夫人介不介意?”
魏楚環似是想到什麽,眼珠一轉,露出笑來,手裏團扇輕搖:“怎麽會,盧娘子快坐。”
盧蕪薇似乎被這位縣主陡然升起的熱情沖了一下,短暫的愣了愣,然後看向歲安。
歲安點頭:“當然可以,盧娘子請坐。”
盧蕪薇心情微妙的坐下來,眼神忍不住一再打量歲安。
魏楚環對着歲安時容易失控,但換個人,她立馬就能恢複七分智力,三分敏銳。
她忽然以扇掩唇,輕笑起來。
歲安看她一眼,面上無波無瀾,心中卻嘆氣。
又來了。
盧蕪薇:“縣主因何發笑?”
魏楚環斂笑,重新捏着扇柄搖起來:“沒什麽,只是看到盧娘子,忽然想起令兄方才提過一句,你已定親了。婚事在何時呀?”
盧蕪薇心裏一沉,面上倒是保持着體面笑容:“三月後。”
“三月後啊,那很快的。”魏楚環擺出前輩的姿态來:“今日有緣,我呢,又比盧娘子要快那麽兩步,便托個大與盧娘子多說幾句。”
盧蕪薇不明所以,只道:“縣主請講。”
魏楚環瞄了歲安一眼,悠悠道:“女子出嫁,自此便從了夫,沒了閨閣中的些許自由,也沒了可以任性的資格,得一門心思替夫家操持勞心,否則就難讨好。”
“拿今日來說,明明是謝郎君與表姐做東宴客,竟将一群客人扔下不管,獨自出去了。要我說,謝郎君可以扔下,可表姐是他的夫人,是萬萬離不得的,更別說叫盧郎君和夫人幫忙,這可太失禮了,放到後宅,叫長輩知道,可是要領家法的。”
盧蕪薇頓時會意,垂眼低語:“縣主此言差矣,元一哥哥尚且沒有責怪姐姐,我們這些外人又能說什麽呢。”
當盧蕪薇道出“元一哥哥”這樣親密的稱呼時,魏楚環當即看向歲安,果見歲安短短的看了盧蕪薇一眼。
她輕笑出聲,輕輕拍在扇面,對盧蕪薇道:“原來你也覺得表姐今日做的不妥啊。”
盧蕪薇一愣,一時間門竟說不清初雲縣主是在針對李歲安,還是在給她挖坑。
正當她想着要說些什麽找補時,三人所在位置上方忽然響起一道雕聲。
魏楚環和歲安表情同時一變,但歲安反應更快,她幾乎是立刻起身,一手抓一個:“躲開!”
這聲大喝,引得旁邊的男人們都看了過來,魏楚環幾乎是本能反應聽指揮,單手提起裙擺就起身跑,但盧蕪薇顯然沒反應過來,糊塗起身時踩到裙擺,直接撞上歲安。
千鈞一發間門,歲安放開魏楚環,然後被盧蕪薇以壓頂之勢撲倒在地。
下一刻,雅座上方茂密的枝葉裏竟掉出的一條青蛇!
“蛇!”陳瑚最怕這個,幾乎要跳到段炎身上。
“歲歲!”謝原一顆心猛地提到心口,歲安此刻距離那條青蛇最近,他幾乎是想都不想起身沖了過去——
謝原快,歲安動作更快,她一把推開身上懵掉的盧蕪薇,屈指含口,猛一吹哨。
一聲響亮哨音,金雕應聲,俯沖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踩在了那條青蛇上。
蛇擅絞殺,當即就要纏上金雕的腳,可金雕天生有捕獵之能,在蛇身翹起時跟着跳起,然後順勢踩頭折尾,竟直接将青蛇盤在腳下,踩作一堆,那蛇便動也不能動。
“嚯!!”段炎眼睛都看直了。
男兒血性,對這種野生搏鬥簡直沒有抵抗力。連最怕蛇的陳瑚都忍不住從段炎肩膀後探出半個頭,心驚動魄的在心裏叫絕,更別提其他人。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留意這番搏鬥。
蕭弈緊随謝原之後沖過來,魏楚環面色慘白的撲進他懷裏,環僅是聽到有蛇便已渾身發抖,根本不可能去看。
胡洪将盧蕪薇扶了起來,盧照晉第一時間門是護住吓得躲到身後的妻子,然後才同嚴氏一道去了盧蕪薇身邊問候。
“歲歲!”謝原扶起歲安,一眼瞧見她手肘處的衣裳磨損嚴重。
歲安沒看謝原,飛快道了句“我沒事”,然後又是一聲哨響。
叫叫得了令,撲騰着翅膀飛起來。
“玉藻!”
金雕撤去控制,青蛇俨然又要騰身攻擊,電光火石間門,長劍破風而來,篤的一聲,正正将青蛇釘住。
謝原厲聲吩咐随從:“叫管事的過來!”
這時,衆人皆回過神來。
他們不是第一次來這裏耍玩,卻是第一次在這裏遇到蛇。
怎麽會有蛇從樹上掉下來。
還有,剛才那是什麽!!!
“是不是受傷了?”謝原一直握住歲安的手臂,不敢碰外衣磨損的位置,
歲安這才看向謝原,笑着搖頭:“沒有大礙。”她看了眼天上,說了句:“稍等。”
然後抽出手,上前一步。
只見少女屈指作哨,哨聲清亮悠揚,剛剛熱了身的金雕展翅應聲,在上空盤旋幾圈,然後直直朝着這頭落下來。
“呀呀呀呀——”段炎眼神一路随着金雕落下,這麽兇猛的一只鳥禽,竟落在了一條纖細的手臂上。
晴空之下,少女擡臂而立,臂上站着一只無敵漂亮的金雕,臉上漾着明媚動人的笑,以至于身上那點髒污和磨損完全影響不了這份美。
歲安接住叫叫,伸手在身上挂着的荷包裏摸出口糧喂給他。
叫叫沒能獵到蛇,吃口糧一樣吃的津津有味,歲安看向謝原:“元一,我去放放它。”
這是叫叫的習性,謝原已經摸清楚,它剛才英勇擒蛇,卻受指令半道松開,不痛快,所以歲安得去帶它放放風。
“可你身上。”謝原眉頭緊皺。
“沒事的。”歲安好聲好氣商量:“這裏人多,恐有人獵飛禽,我得跟着它,就一小會兒。”
謝原忽然有些懊惱這裏不是北山。
若在北山,叫叫只管自在,又哪裏需要她操心。
可頂着歲安的眼神,謝原一顆心根本硬不起來,“就一小會兒。”
少女驟然笑開,明媚的晃人眼:“好!”
說着,她沖衆人颔首:“抱歉,讓諸位受驚了。”
衆人連忙擺手,目光卻是盯着她的手臂。
歲安忙道:“這是叫叫,是我養的寵物,驚擾諸位,實在不該。”
不不不!
段炎癡癡地看着歲安手裏的金雕,眼淚從嘴巴裏流了出來。
歲安再次中途離場,卻沒人在意這個。
管事的很快過來,得知園中有蛇,驚得再三道歉,唯恐貴客聲張驚擾了其他人。
謝原盯着那青蛇,眉頭緊縮:“此事務必給一個交代。”
掌事的二話不說,先免了這邊今日所有的花銷,且保證一定查清楚。
驚吓過去,蛇也處理了,可大家卻是再也不敢靠近樹蔭,甚至在掌事的安排下,換了一個湖中涼亭的曲水流觞局。
而此刻,園中也驚起了一些波瀾。
“呀,你們看那是什麽!”
“這是有人養的雕嗎?”
“好漂亮!”
因換了湖中涼亭,視野更好,謝原起身走到一邊,先是看到了晴空之下盤旋的叫叫,然後目光下移,很快就找到了歲安。
她沒敢讓叫叫飛太高太遠,帶着放了會兒風便召了回來。
之前兩人出去游玩時,歲安也會帶着叫叫放風,可謝原看着眼前情景,想到的卻是剛才意外突發時,她冷靜果敢作出的反應。
那時,叫叫并不像是一個寵物,一個玩樂的趣味。
更像是與她并肩作戰的夥伴。
而那時的她,也不是一個柔弱的少女,她冷靜且果敢,是謝原從未見過的樣子。
他在回味的意外與驚喜中,竟然覺得,她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身邊忽然響起段炎幽幽的語調:“元一,傳說李歲安……啊不,小嫂子長居北山,與禽獸為伍,不會是這個禽吧?”
說話時,段炎伸出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叫叫。
謝原嘴角一挑:“你有意見?”
“有!可以提嗎!?”段炎一把握住謝原的手。
金雕啊,好漂亮的金雕啊!
相較之下,什麽汗血寶馬,簡直遜斃了好嘛!
大概也只有養老虎,能勉強和養金雕一拼了。
但這只金雕,它還會戰鬥啊!
試問哪一個熱血男兒不想擁有一只會聽令戰鬥的金雕呢!
段炎目光灼灼:“北山……還有沒有養着金雕,卻沒有出嫁的娘子啊?”
謝原:“有。”
段炎雙目放光,我覺得我可以!
謝原面無表情的抽回手:“回去早點休息,夢裏什麽都有。”
……
這一日,關于靖安長公主的女兒李歲安在沁園以一只金雕大出風頭的消息,很快傳遍長安城。
但歲安已經沒有精力在意這些事了。
夜深人靜,夫妻卧房。
喘息聲暫歇下,少女斷斷續續的吟誦聲也停了。
她渾身發軟坐在謝原身上,偏偏一只手還被他單拎出來,輕輕托舉。
手臂在白日磨破了皮,好在沒有滲血,算是小傷,只是沐浴時沾熱水有些疼,謝原便給她上了一層藥膏,然後一直托舉,幹正事都沒松開。
“元一……”歲安雙目盈淚,她已經累了,可謝原并不打算放過她。
謝原握着她的手臂以免誤傷,聲線啞的厲害,偏偏一雙眼火熱灼人:“還有嗎。”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最後幾個字,俨然帶了哭腔。
她會的都念完了,可是他不放過她,還要她念。
他的詩,他的句,她讀過多少,都念給他聽,念完就做完。
歲安體力不支,又被他折騰,念得斷斷續續,終于念完所有。
可他卻俯到耳畔,啞聲道:“好,把剛才念過的,再念一遍。念完,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