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馬車停在宮門處, 謝原牽着歲安一路出來。

聽說謝寶珊的遭遇,他陷入短暫的沉默思索。

歲安瞄見,心頭思緒飛快發散了一下。

五嬸嬸對五娘進宮獻舞是樂見其成的。

如今的後宮, 各家皆有女兒入宮, 唯獨謝家沒有送女兒。

自古以來,前朝後宮都有切不斷的聯系。

但凡事總有例外。

先帝受妖妃蠱惑, 後宮幹政, 險些害死歲安的母親與舅舅。

是以, 建熙帝登基後, 對後宮的約束管轄空前嚴厲。

若有後妃大膽涉問前朝之事, 企圖想為家中助益, 哪怕正得盛寵的妃嫔,也會被不動聲色的冷下來, 冷到與棄妃無異時, 所在宮殿便是一座現成的冷宮。

若此女出身高門, 背後家族多半會想辦法補救。可是世家對聖人的牽制力度尚不足夠,還有個靖安長公主暗中相助,選擇在前朝拉扯, 極易損耗過度,也不值得為一個棋子如此,但若想繼續送女入宮, 除非老老實實再不犯過,否則一樣涼掉。

久而久之, 建熙帝的後宮徹底安歇, 衆妃嫔只管使出渾身解數謀得恩寵,有一兒半女傍身足以,但建熙帝愛重皇後, 不行寵妾滅妻之舉,因此,王皇後地位穩固,日子舒心不少,見到長公主母女,亦格外親和。

太子才十五歲,環娘更小,五嬸嬸心思動的太早,對環娘沒有好處,更別提皇後和太子都沒想到這處。

可是,這只是歲安的想法。

不是自己覺得好的事,旁人也覺得好。

謝原身為謝家郎君,自有站在謝家立場上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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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後宮雖被壓制,但袁、趙、王各家一樣送女進宮。

若能誕下一男半女,便與皇室血脈有了羁絆,這始終被視為一層保障。

可處在這等人生中的女子們,未免被動與悲哀。

歲安因謝原沉思而出神,最後反被他捏了一下手,轉過眼,謝原看着她笑:“想什麽呢?”

歲安身子貼着謝原的手臂,低聲道:“你覺得我多管閑事嗎?”

她瞄了眼謝寶珊,謝原便懂了。

想來是又被她瞄見他的神情,轉頭就胡思亂想去了。

謝原有些無奈于她的敏銳,用力握住她的手,十分認真地說:“不,你做的很好。”

短短六個字,驅散了歲安的不安。

“我希望他們都能依着自己的本心長大,待到有能力時,可以自己決定自己未來的路。”

歲安默了默,聽出話外之音:“那你呢?”

謝原看向她:“什麽?”

歲安:“你如今的路,不是自己選的?”

謝原笑了,晃了下她的手:“這是什麽話,你不就是我選的?”

歲安心頭被小小的戳了一下,抿住笑:“哦。”

謝原單挑眉毛:“哦?”就哦?

歲安眼珠輕轉,就是不看他:“如何,要我磕頭謝恩呀?”

尾音微微拉長,尤似嬌嗔。

謝原側首看她,嘴角噙了個玩味的笑。

從她載着滿滿的熱情撲來時,像敞開了一塊隐秘心田,露出新的樣子。

“五娘的事情,我會同五叔說清楚,五嬸那邊,你不必過多解釋。”

歲安眨眨眼,沒有立刻回答。

五嬸若知道這事,難免會覺得是她截了五娘的錦繡凰途,他是在替她善後。

謝原:“聽見沒?”

歲安瞅他一眼,“哦。”

……

回府後,謝原先與歲安去見了母親,孫氏見他果然回來得早,歡天喜地去張羅晚飯。

接着,謝原讓歲安先回院子,自己帶着五娘去見五叔五嬸,大約兩刻鐘後才回來。

歲安問:“五叔五嬸怎麽說?”

謝原笑笑:“還能怎麽說,本來也沒什麽。”

歲安沒再說話。

謝原今日下值早,換了身舒适的白袍便往書房去了,歲安沒打擾他,拿柄小鋤頭蹲在園子裏擺弄花草。

玉藻像往日一樣,趁着歲安幹些閑活兒時随口說些事情給她聽。

謝原今日在朝上轉移重點,提出充盈國庫之必要,引得衆臣在重商與抑商之間争論不休,結果又牽扯出許多其他的問題,諸如賦稅、徭役,甚至是土地分配。

歲安往日都當是幹活時的背景音來聽,今日卻分了神,幹活的動作一頓,擡頭看向閣樓書房。

阿松見狀,低聲道:“郎君充任翰林伴駕左右,說不準聖人何時就拘他到跟前發問,難免要将政事擱在心頭思索,以便随時應對。”

歲安若有所思,忽而抛下手中鋤頭,淨手更衣,也跑去了閣樓。

謝原帶了幾分公文和信報回來,正坐在書案前細細詳讀。

信是松州那頭送回的,那副畫的買賣雙方除了正常營生,再未發現端倪。

拘霍嶺所言,萬劼是發現了參與貪污的同謀才招惹殺身之禍。

所以他從銷贓思路入手,在一場異常拍賣裏發現線索,從而與岳母多年來查訪的舊事挂了勾。

但其實這當中有一個誤點。

霍嶺想從貪污銷贓入手沒錯,但他偶然撞見那副畫的虛假交易,只能說符合銷贓思路,卻不能證明這樁異常的買賣一定是參與了漕運貪污的人在處理髒銀,變贓為明。

而他之所以會順藤摸瓜找來長安,還因他另生心思,想通過對歲安下手來引起轟動,逼着朝中重視這件案子。

所以連他自己也不能肯定這件事。

如果把那副畫的交易與貪污案剝離,單獨來想,那就是疑似與懷玄妖道有關的亂賊尚在人間,可能還在經營買賣,且是隐藏身份,多道轉手的買賣。

謝原忽然背脊生寒。

試問一個昔日的妖人賊子,逃出生天後暗藏身份來經營買賣,究竟只是想衣食無憂得一份安寧,還是賊心不死又有謀劃?

想要謀事,有錢不夠,還得謀權,若不能直接從朝廷內部下手,便是從地方官下手,官商勾結,比如夥同地方官貪污受賄……

謝原深吸一口氣。

主動剝離開的兩件事,思來想去,竟又合起來了。

謝原眸色沉冷,運指将信紙翻折幾下,送至燭火上,火舌一舔,丢入一旁的銅盆內。

走出書房,院子裏已沒了人,隔壁的房間傳出動靜。

是歲安給自己布置的書房。

謝原腳下一轉走了過去,書房門開着,他抱手靠在門邊,看她在書架前晃來晃去,時而墊腳撥弄,時而撓頭,幾個婢女并不在旁,因為找得太專注,都沒發現身後有人。

當她再次墊腳去夠最上層一個書盒時,一個不慎,裝着成套書冊的書盒被扒掉下來!

“砰!”

歲安輕呼抱頭,卻沒被砸到。

她仰起頭,只見從身後探過頭頂的一雙手,穩穩接住了掉下來的書盒。

歲安轉過身,拍着心口小聲嘀咕:“吓死我了。”

沒等謝原開口,聽到歲安呼聲的玉藻飛奔而來:“夫人!”

阿松和朔月緊随其後,謝原看到她們每人手裏都拿了幾冊書,像是去了庫房。

歲安的陪嫁不少,就說她帶來的藏書和古畫,這個書房都擺不完,只能暫存庫房。

歲安沖她們擺擺手:“沒事沒事。”說着,目光瞄向謝原,攢了無言的感激。

謝原直接瞪了她一眼。

剛才那一瞬間,他先是驚,再是怕。

這東西要真砸下來,非得在她腦袋上砸個口子,他恰好趕上才沒事,但凡他慢了半拍,看看有事沒事!

歲安默默收下謝原這記眼神,看到玉藻她們找來的書冊,立馬把剛才的驚險抛諸腦後:“就是這個!”

三人先向謝原行了禮,阿松和朔月将書冊仔仔細細擺好:“夫人沒記錯,是放在庫房沒有拿出來,都在這裏了。”

玉藻擰着眉頭看向書架,發現歲安自己取了書,結合剛才那聲驚呼和響動,叮囑道:“書房的書架太高,夫人別自己取,都是笨重的書冊,砸到怎麽辦。”

歲安似是不喜念叨,抱起書往書案後走,悶不吭聲。

謝原忽然沉聲開口:“玉藻說的不錯,你聽見沒有?”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用這種語氣說她了。

歲安睨他一眼,聽見了聽見了,兩只耳朵都聽見了。

“嗯。”

這态度,她竟還不高興?

謝原輕嘆,想到她今日專程去接他,也就不計較了,走到書案前,找話試探:“在看書?”

從他的角度,能看到她濃密的睫毛随着擡眼上翹,又很快垂下。

在瞄他。

歲安抿了抿唇,“嗯。”

這個語氣才對了。

謝原笑了一下,也繞到書案後,俯身而下,單手撐住書案邊沿,“我瞧瞧看什麽呢。”

這一看,謝原愣了愣。

多是文義頗深的古籍,還有些是殘本。

謝原知道歲安愛看書,也絕非瞧不起她是個女娘,只是純粹的了解古籍殘本的晦澀程度,遂脫口而出:“你看得懂?”

歲安擡起頭看他,一雙眼又大又亮,誠懇的搖搖頭:“全本還能慢慢琢磨,若有殘缺,琢磨都難。”

謝原樂了一下,“我就說……”

歲安眉眼一凝:“你說什麽?”

“不是。”謝原撓撓鼻頭,“不是不懂?我看看,興許我知道些。”

他給弟弟妹妹講課講慣了,認真起來挺是那麽回事兒,說着就伸手去拿。

還沒碰到本冊,一雙白皙的小手搶先拿走,別到身側,歲安看着謝原:“我不問你。”

謝原挑眉:“不問我問誰?”

“問父親呀。”少女想也不想,脆生生道。

謝原愣了愣。

歲安見他沒有要搶,這才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藏本放好,“我今日見到母親曬書,才知道父親讀過好多書,我原先就有些不懂的,說不定父親能教我。”

謝原目光輕動,無端深邃了幾分,垂眼看向歲安,語氣都低了幾度:“歲歲……”

歲安扭頭看他:“嗯?”

謝原想問,好端端的,為什麽忽然要去跟父親請教這些。

可到了嘴邊,又開不了口。

既成夫妻,朝夕相處,有些事歲安早晚會察覺。

父親是嫡長子,論理,祖父之後,當是他擔起重責當家做主。

可他卻因性格原因,躲過了這份責任,讓它早早落在謝原身上,靠祖父安排得了個著作郎的清職,十幾年如一日的過活,只有在母親面前才會略有不同。

面對母親的柔弱和無措,謝原尚且能應付,可面對父親,他們彼此間似乎都不知要說什麽,這麽多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謝原心裏從來都沒怨過什麽。

相反,他更願父母能釋然,而不是面對他時,始終像欠了什麽一般。

回來的路上,他說希望家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願過活,也包括父母。

歲安此舉,謝原很難不多想,他想告訴她不必這樣。

不必因為嫁進這個家,成了他的妻子,便把根植在家中的頑疾當做自己的責任。

可迎上她的目光,謝原脫口而出的話卻是:“父親下值很晚,你等不到的。”

歲安聞言道:“沒關系,我讀書時,父親也會将其他學生的學業放在前頭,處理完了才來給我答疑。”

頓了頓,又偏偏頭:“你是怕我耽誤父親休息嗎?那我可以等到父親休沐時再問嗎?”

謝原見她腦袋一動,發間的流蘇便輕輕晃動,那還是他給捋順的。

他擡手,指尖一挑,流蘇晃得更狠:“所以就是不問我?”

歲安看了他一眼,扭頭翻出一本《古今注》,小心翼翼翻到一頁,指着道:“譯。”

謝原嗤笑,譯就譯。

他俯身一看,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古籍珍本最怕潮濕蟲蛀,這一冊明顯是殘本中的殘本,紙頁已經磨損的非常嚴重,很多字都看不清了。

非無中生有不可破。

謝原轉頭看她,微微一笑:“我給你寫一本怎麽樣?”

歲安默了默,竟學着他的樣子嗤笑一聲,原封不動回敬。

謝原:……

……

謝原并沒有唬她,父親謝世知的下值時辰并不晚,但他未必按時下值回來。

歲安出去用飯時便在留意,忽而大門口傳來動靜,她蹭的直起身子翹首以盼,結果來的是佩蘭姑姑。

長公主得知謝太傅身體抱恙,特地備了些藥材補品送到謝府。

府內頓時熱鬧起來。

名為探望謝太傅,實則各院都有單獨的一份,全氏今日原本還在為歲安擅自把五娘的事給攪和了而憋悶,結果靖安長公主的禮一到,她頓時就忘了煩憂,眼神都亮了。

五娘現在的确還太小,左右是門好親家,慢慢來吧!

全氏歡喜的收下了禮物。

大家快樂分禮物時,只有謝原留意到歲安朝外看的眼神,待她回頭,他挑眉丢了個眼神過去——我說什麽來着?

歲安斂眸,不理他。

孫氏這個婆母分得的禮物自是不俗,就說那上乘衣料,不僅僅是料子珍貴,而且顏色和送來的款式打樣兒都非常貼合她的風格。

想也知道,必定是日日在這府中的人,将她看在眼裏放在心裏,才有了這樣細致的安排。

孫氏看向歲安的眼神更加慈祥,再看謝原,不免嘆息自己這輩子還是少生了個貼心的女兒。

兒子是好,有什麽好東西,他二話不說就買,多少錢都掏的痛快。

除了買回來不适合,其他都好。

是以,見到歲安看着長公主送來的東西,神情卻略顯失望,孫氏心道,得跟大郎說說,有空陪歲歲回北山走走,從小在北山長大的姑娘,只因出嫁就徹底離了那裏,難免思念。

吃完飯,分完禮物,歲安跟着謝原回院子。

謝原有心逗她兩句,可見她悶不吭聲,又消了心思,拉過她的手:“你是當着不懂要問,還是為了別的?”

歲安擡頭,怔然看向他。

謝原抿了抿唇,別過臉:“歲歲,我……”

“夫人,大郎主回府了!”玉藻從院外跑來,彙報情況

公爹回來了!

歲安原地複蘇,精神煥發,對玉藻道了句:“去拿我的書!”

然後“刷”一下抽回手,對謝原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如一陣風般跑回了房間,阿松朔月緊随其後。

謝原手一空,指尖磋磨兩下,好氣又好笑的沖她的背影嚷:“院門在這邊!”

院中飄回少女清脆的回聲:“我要整裝漱口!”

拜見公爹,得莊重禮貌些才行!

謝原站在院子裏,仰頭看天,沉沉的笑了兩聲,長長嘆出一口氣。

算了,随她。

今日對孫氏來說簡直是驚喜連連。

不僅兒子能回來吃晚飯了,親家母送來了很珍貴的禮物,就連酷愛主動加值的丈夫都學會了按時回家。

可惜飯吃過了,孫氏連忙讓廚房另備一份,笑盈盈走在丈夫身邊,說起今日的事。

謝世知面露疲色,卻很認真在聽孫氏說,孫氏特別高興時,他還會跟着笑兩聲。

兩人還沒進房,奴人來報,大郎君夫人求見。

夫妻二人一愣,确定是兒媳一人,而非兒子和兒媳。

孫氏以為是找自己的,“快請!”

謝世知一個老男人,跟親兒子都沒話說,更別提兒媳婦,他獨自進房,讓妻子和兒媳慢慢絮叨。

沒曾想,歲安抱着一堆估計過來,想求見公爹。

孫氏愣住:“啊?”

片刻後,孫氏同謝世知說了說兒媳的來意。

謝世知剛更衣,一身居家常服,饒是歲月無情,但依舊能瞧出幾分年輕時的清俊風采。

看着抱書站在面前的小姑娘,謝世知跟着愣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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