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天光大亮時,歲安終于悠悠醒來。

身邊已空了。

她翻了個身,趴着醒神,腦子裏慢悠悠反應過來,自己昨夜沒有夜起。

不多時,朔月和阿松過來服侍她,歲安才知道是謝原特別吩咐她們不必再來。

今晨時,謝原還特地交代,若她不舍父母,可多留一會兒,他會早些下值來接她。

朔月挂着笑道:“郎君夫人當真是體貼入微,細致周到。”

歲安坐起來,想到謝原,忍不住甜甜一笑。

……

前山的書院已經結束了早課,開始上午的課。

李耀講課從不拿書,潤喉的茶缸子往教案上一放,人随意往桌角一坐,便開始了他博古通今的精彩課程。

學生也是不拿書的,要跟上老師的思維,只能奮筆疾書。

天氣漸漸炎熱,教舍窗戶大開,穿堂微風變成了解暑神器。

忽的,一學生餘光有所感,目光瞟向門外,只見一抹倩影自舍外廊下一閃而過。

是個年輕的小娘子。

也就片刻走神的功夫,待這學生回神聽課,險些飚出血淚。

山長講課怎麽跳躍到這裏了?

筆記斷開了!

“剛才我好像瞧見山長家的小娘子了。”

“是她。”

比起沒有經驗的學生,有些人總能做到聽課走神兩不誤,手裏奮筆疾書,嘴裏還能說小話。

旁邊有人加入進來,問:“你們怎麽知道是山長家的小娘子?”

“傻,這北山之上,也就長公主與李小娘子能出現在這裏,方才那身影年輕曼妙,只能是李小娘子了。”

“她不是出嫁了嗎?嫁到謝家了是吧。”

“出嫁不能回娘家?”

“其實我有個疑問,都說山長收徒但看眼緣資質,理當不分男女。我家鄉還有男女共學的學堂呢,上課時垂簾隔開即可,怎得北山盛名在前,卻沒有女弟子呢?”

“你果然是後來的,什麽都不懂。”

“聽說北山以前收女學生的,上至金枝玉葉,下至普通民女,過了考核都可以讀書,不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女弟子就沒有了。”

“咳。”前方一聲輕咳,滿堂寂靜。

李耀已停了講課,端過涼茶缸子飲了一口,潤過的嗓音清潤,掃過的目光卻冷:“在下面講多不自在,上這兒來講如何?”

他精準無誤的掃過幾個講小話的學生,半點情面都不給。

幾人懊悔不已,紛紛垂首不敢對視。

李耀看了幾人一眼,短暫停頓後,又繼續講下去。

直至上午的散學鈴響,李耀出了教舍,幾個人還蔫巴巴的坐在那兒。

有新來的師弟覺得有趣,不過是被山長點名批評,打擊這麽大嗎?

不多時,一個半人高的白衣小童子雙手捧着一套書,神色肅然的走了進來。

“山長有言,朱生、王生與劉生違反課堂紀律,有辱尊師之道,罰抄《禮記》三遍,三日後交,山長将親考大義,口問三十條,三條不通者,退學。”

新來的師弟險些吓出血淚。

……

李耀回到休憩的小舍,進門就笑了一聲:“這不是謝家夫人麽,怎麽有功夫來這裏了。”

李耀的案頭已經被收拾的幹幹淨淨,井然有序,歲安并不在意父親的打趣,乖巧請安。

午膳是和父親一道用的,父女二人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午休結束,下午快上課前歲安才起身拜別。

等會兒她就要回謝府了。

李耀無奈的看她一眼,擺手故作驅趕:“走走走。”

嘴上這麽說,腳下卻跟着一路送她到門口。

歲安出了門,忽又轉身撲回來,李耀受寵若驚,驚喜又愕然的接住她。

李耀已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這樣抱過她。

歲安還小的時候,幾乎是長在李耀的背上、懷裏。

李耀喜得愛女,也樂得走到哪裏抱到哪裏,就連批改文章時,她也是咿咿呀呀坐在腿上,或是伏在膝頭,小指頭沾滿墨水,還往嘴裏送。

那時,他的書案常常因她鬧的雞飛狗跳。

慢慢的,女兒長大了,再也不會将他的書案鬧得亂七八糟,反倒能收拾的井井有條,但他這個父親卻再也不能随意抱了,是大姑娘了。

李耀感慨萬千,拍了拍歲安的背:“都嫁人了,反倒撒起嬌來,你這謝家大婦當的可真有名堂。”

“欸?”歲安在父親懷裏擡頭,愣了愣。

李耀笑了笑,嘴上雖調侃,眼神卻洞悉一切。

歲安也有過愛撒嬌,耍脾氣的年紀,性子并不如此前那般乖巧。

後來又收斂心性,年紀不大,行事卻老練穩重。

可眼下,她才嫁給謝原不久,竟恢複了幾分從前的樣子。

一如她的母親,還是天真爛漫時,日子卻艱難,以至于一顆心早早冷成了一塊冰。

他捂了許久,才讓她臉上慢慢化出輕快愉悅的笑容,後來有了歲安,她更加不同。

被父親打趣,歲安臉蛋微紅,松手站好。

李耀有些遺憾,但也欣慰:“看來謝元一對你很好。”

歲安嘴角輕揚,認真點頭。

李耀又補了句:“可你待他也不差,難得回來一次,還是為他操心。”

歲安忙道:“分明也是來探望你們。”

李耀不與她辯,再次作驅趕狀:“趕緊走趕緊走。”

歲安展顏一笑,再拜才走,本想去與母親拜別,卻碰上母親午睡。

“母親本就起得晚,這才過午膳不久,怎麽就又睡了,這樣睡可不好。”

佩蘭姑姑笑道:“公主一到夏日便沒胃口,午膳只吃少許便犯了困,女郎不必擔心,待到公主睡好了醒過來,還要再吃些東西的。公主睡前已說了,若女郎來了,不必特地拜別,若不舍得,以後多回來看看便是。”

歲安無法,只能留下話離開。

她一個人乘馬車回了謝府,剛進院門鄭氏就來了,明面上是同她說起家宴籌備的情況,實際上是說謝佑的事。

“歲安啊,多謝你和大郎幫他這一回。他這次返學時我在擔心事情會鬧大,沒想到情況竟好轉了,你們都做什麽了?”

鄭氏當然不知歲安和謝原做了什麽,但謝佑那邊沒有再掀風波,就是最好的證明。

鄭氏寬心歸寬心,說到底,還是要在歲安這裏要個準話,才能徹底放心。

歲安看出鄭氏心思,眼神輕動,說道:“其實我與夫君并未做什麽,若二郎自己不争氣,滿天神佛也幫不了他,我本也打算後兩日抽空去國子監探望二郎。”

鄭氏一聽,滿臉歡喜。

探望這事,誰都可以去,但歲安去了,旁人瞧在眼裏,便知他家二郎是有靖安長公主照拂着的,自然不敢再拿那些流言蜚語欺負他!

之前謝佑情緒爆發,鄭氏吓壞了,偏又束手無策。

她現在什麽都不求,只希望謝佑能平安躲過這一劫。

“歲安啊,大郎能娶到你,真是三生有幸!我真盼着二郎以後也能娶個似你一般能幹的媳婦。”

這句話,鄭氏還真是發自真心。

歲安笑笑:“二嬸嬸過譽了,若真有二嬸嬸說的這麽好,也不必連家宴都要麻煩你了。”

鄭氏聞言,眼珠一轉:“你這話我聽不懂,家宴都是你一手籌備的,與我有什麽關系。”說着朝歲安擠了一下眼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

歲安彎唇,厚着臉皮應下:“是,多謝嬸嬸誇獎。”

“嗨呀,自家人,不說兩家話!”

離開前,鄭氏好聲好氣的同歲安打商量,若她要去探望二郎,可不可以幫他捎帶些吃食。

國子監有規定,學生寄宿,同吃同住,即便出身再尊貴,入了學都不能帶奴仆,一切自主。

一去就是十日,鄭氏不說日日探望,想着三五七日送些吃的也好。

就這也被公爹謝升賢訓斥過,說她慈母多敗兒,別人都能做到,憑何謝佑就嬌氣些。

但鄭氏知道,公爹一定不敢訓斥歲安,叫她幫忙捎帶最好,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歲安自然說好,鄭氏滿心歡喜的離開。

看着鄭氏離開的背影,歲安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下來,若有所思。

朔月挨着歲安,不由感慨:“夫人說的不錯,一個人心思再多,歸根結底,要麽為自己,要麽為要緊的人,這位二夫人瞧着心思多,但只要膝下兒女們好,她似乎也沒什麽苛求。”

歲安輕輕嘆氣,輕聲道:“可惜兒女年幼時,總難看清這份苦心。”

阿松眼神一動,笑問:“夫人怎麽忽然生出這樣的感慨?”

歲安沒說話。

昨日她和謝原時臨時決意要回北山,回去之後,她又拉着母親說了好久的話。

當時她就覺得母親精神不大好,這才歇了話。

今日,母親明知她會去拜別,卻早早睡下,讓佩蘭姑姑打發了她。

這就很不尋常,以至于歲安忍不住懷疑,母親是不是身體抱恙,不想讓她知道。

歲安看了看阿松,笑道:“沒事,只是覺得二嬸嬸這番愛子之情,二郎應當明白理解,才不負其苦心。”

阿松點點頭,眼神細細觀察歲安,但歲安神色自如,似乎沒什麽不妥。

快近黃昏時,謝原托人先傳話回府,他今日約了周玄逸下值後談事情,又單獨給歲安傳了一句,大約會小酌兩杯。

這多加的一句,惹得一屋子姑娘們連聲輕笑。

朔月眼神锃亮:“夫人這算不算一戰成名,如今誰想找郎君喝酒,都得先寫奏報了。”

阿松:“寫奏報還不成,得賭咒發誓,拍胸保證,人怎麽帶去的,就怎麽送回來。”

玉藻握拳:“再來上回那種烏煙瘴氣的應酬,我帶他們一路兜到北山!”

歲安無奈的瞅瞅這個,瞄瞄那個,搖搖頭,放棄反駁。

……

看謝佑的事情在第二日被提上日程。

鄭氏明明說是送些吃的,可東西一提出來,吃穿用全想到了,裏面還有一床新薄被和藤枕,唯恐謝佑在那熱得睡不好。

眼看東西占的位置比歲安人占得都多,鄭氏臉一紅,局促的搓搓手:“是、是不是太多了?”

歲安眼神一軟,搖搖頭:“無事,我都帶着,不過未必能全送進去,就叫二郎緊着需要用的挑些,二嬸看如何?”

“好好好!”鄭氏連連點頭,歲安要上車時,她忽然想到什麽:“歲安啊!”

歲安回頭:“嬸嬸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鄭氏不好意思的笑笑:“這事兒……你可別叫你祖父知道啊,他一貫不大習慣孩子養的太嬌氣。二郎才招惹了那種事,我怕他怪到二郎身上。”

歲安輕輕舒了口氣,溫和寬慰:“嬸嬸放心。”

……

謝佑返學這幾日,可為是過的恣意痛快,且在嘗了甜頭之後,越發有幹勁。

不過有件事他稍稍留意了一下。

張家真的沒有在追究了,嚴格來說,是沒有再追究他。

張母性子剛烈,不可能讓兒子吃這個虧,官府還在查。

但無論是張母還是張骁,都沒有再将嫌疑往謝佑身上引導,至于學中其他人,早就被激烈的學習氛圍沖昏了頭腦,最近連閑聊的人都少了。

謝佑感覺到了濃濃的競争氛圍,也不打算多想,今日,他又是第一批吃完飯的學生,正打算回教舍小憩,忽有學中的小童子來傳話,有人在東門等他。

謝佑生奇,應下後趕去東門,很是意外:“盧娘子?”

其實不止盧蕪薇,胡洪也在。

兩人是未婚夫妻,盧照晉又任職與國子監,盧蕪薇會出現在這裏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倆準夫妻見面,為何要找他來?

胡洪見謝佑如此神情

,連忙解釋,薇娘是因為聽說了他的事情,相信謝佑不是這樣的人,所以一直比較關注。

不止如此,盧蕪薇還建議盧照晉能多注意學中風氣,省得證據還沒有落定,學中這些風言風語先給謝佑定了罪。

謝佑眨巴眨巴眼,心思略微妙。

“哦,是這樣啊……”

盧蕪薇是胡洪的未婚妻,卻關心起沒什麽交集的謝佑,謝佑就是缺千八百個心眼子,也知道越不過大哥這一層。

他倒是沒聽說過大哥和盧蕪薇有過什麽,但他以前也曾跟着大哥一起去玩過,就一兩次,也不多,但這位盧娘子看大哥的眼神,讓他頗有印象。

粘黏得很。

不過那時候大家都小,盧照晉這個兄長還杵在這,謝佑覺得這份傾慕很正常。

可現在大哥都成婚了,謝佑也很少摻和他們的圈子,盧蕪薇一下子這麽關心他。

他有點懵。

盧蕪薇也不傻,看到謝佑的表情,她笑了笑,解釋道:“我與謝郎君相識多年,還記得你以前也跟我們一起玩過,聽聞此事,我純粹是相信你的為人,所以多管閑事問了一句。想也知道,此事你大哥定會為你想辦法,再不濟,還有你大嫂和北山,我們也只能多嘴一問。”

謝佑幾乎是立刻看了胡洪一眼,她這樣你都沒問題?

然而,胡洪像是沒看到謝佑眼中的驚愕,依舊是那副溫和的模樣,還沖他笑了笑。

盧蕪薇的話讓謝佑有些不舒服。

大嫂的指導自然令他受益匪淺,但同時他也知道,大嫂的身份,反倒不能大張旗鼓做什麽,否則就會像大哥上次的應酬風波一樣,輕易被人放大。

所以,站在盧蕪薇的立場,應當是看不到大嫂或者北山有什麽舉動,甚至覺得他們毫無反應才對。

可她偏偏這麽說,倒像是明知大嫂和北山沒有出手相助去打壓流言,故意說的這話。

謝佑正想着回頭一定要把這事告訴大哥,一道溫柔的聲音便從一旁傳來。

“盧娘子相信二郎的為人,卻不大了解二郎的能力。”

盧蕪薇神情一僵,謝佑眼神一亮。

歲安緩步行來,沖幾人颔首見禮,站定後,目光含笑,看向盧蕪薇。

“流言無稽,若真的了解二郎,便該知道,以他的能力,處理此事綽綽有餘,哪裏需要旁人多管閑事呢?”

謝佑仿佛被人從腳底板灌入一股迷之信心,眉梢輕挑,胸膛都更挺了。

就是,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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