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江河萬裏 四
今天,我确認池萬裏不可能中午突然回來之後,幹了一件大事。
我把那瓶佛土翻出來,心裏邊念着“阿彌陀佛”邊把土倒進那天吃小龍蝦喝完的飲料瓶裏。我還使勁兒拍了拍瓶子底兒,又翻出博物館獎勵我的黃金胸章,拿上鑰匙出門。
一小時後,我捎回來六千塊錢,算上昨晚池萬裏要回來的三千,湊一湊有小一萬。假如最後只能賺到一個人的擇校費,打死我也會讓他去。
回來的路上我惴惴不安,要是被他發現了又得挨打,但我不會坐以待斃。我拿出一百塊轉身走進成人用品店,像做賊一樣揣着黑色塑料袋回家,把它藏在洗手臺下面的櫃子裏。
我把現金一部分塞到背包裏,一部分塞到床墊底下,就是拿着塑料瓶不知藏在哪好,感覺池萬裏發現我典當水晶瓶只是時間問題,希望他不要太生氣。
我坐在唯一亮堂的窗戶前,回想起去年趙館長授予我獎章的情景,感覺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那天池萬裏肯定早就知道,只是想給我個驚喜。
有些舍不得,但又慶幸一直把它留在書包裏面,今天才能拿去當掉。
臨近年關,池萬裏反而越忙起來。好幾次晚上十二點才回來,一回家簡單沖個澡倒頭就睡,我們倆甚至一天說不上幾句話。
有時候我通過嗅他衣服上的味道,能猜出來他今天卸什麽貨。海鮮的腥味,水果的清香,更多時候是幹燥的塵土,藏在衣服褶皺裏的灰塵。
二十九那天晚上,他累倒在沙發上就睡了,我給他脫掉襪子,用熱毛巾簡單擦了手腳,才發現他虎口處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橫貫掌心,掌紋存留着幹枯的血線。
家裏沒有碘伏,我拿酒精濕巾擦拭。他睡得很沉,一點沒察覺。
一雙養尊處優的手須得從不沾陽春水,可只要生活一不如意,繭子就找上門來,日複一日的灰塵擠在指甲縫裏,稍不留意,就成為手的一部分。人生維持體面的生活太難,向下的通道卻無比通暢。
我祈禱一切都會好起來,等寒冬過去。,我們倆一起上學,利用晚上和假期打工賺生活費,一定會好起來。
但眼淚還是滴到他的掌心,我第一次心生動搖。
大年三十這天,池萬裏中午就回來了,他甩了甩手裏的紅包:“出去買東西?”
我咋舌:“這麽多!”
“兩人的。”他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真好!你當時怎麽認出偷車賊的?”
“雷霆記住了他的氣味。”
我腦子裏回閃起殘破的蛇。
“雷霆……好了嗎?”
池萬裏把手伸進我懷裏:“他完全好了。每次我們上床,我都把他放出來,纏在你身上。”
他的雙手有一層薄薄的繭子,輕輕劃過我後背時,酥麻麻的。我猜他知道,他熱衷于先撩撥我,等我情難自禁了,才全心投入。
“現在不行!快出去買東西,晚上回來做好不好?”我雙手抵住他胸膛,“從今年做到明年!”
“嗯……晚上還有別的安排。”
“什麽安排?”
池萬裏沒回答,最終我倆還是互拔蘿蔔才出門,并在拔蘿蔔過程中商量好年夜飯吃牛肉胡蘿蔔餡兒的餃子。
從超市買現成的餃子皮,牛肉餡也攪爛,家裏沒有削皮器,我拿着水果刀削胡蘿蔔皮。
“給我。”池萬裏終于看不下去。
我乖乖交給他。
池萬裏流暢的動作就像在大潤發削了十年的皮,娴熟且毫無感情。
“哥哥好棒哥哥最厲害!”我夾着嗓子給他鼓掌。
自從離開榕都,他變得溫柔許多。這麽說也不對,前兩天他打人那個架勢還是吓了我一跳。與其說是溫柔,不如說藏得更深,像一個大人。大概生活越不如意,人成長越快。
“想什麽呢?”
“想你。”我嘿嘿笑,上去親他。
“寶貝。”他把刀豎着插進菜板裏。
我心虛地一嘚瑟:“幹嘛。”
“白天我不在家,沒幹壞事?”
現在是個坦白的好時機,但我想起了上次去南珠島之前忘帶佛土,被他抽了一頓……要不還是明年再說?過個好年!
“沒啊,我一直在家學習,你怎麽能懷疑我?”
“學會反問我了?”池萬裏把刀拔出來。
“我只是稍稍抒發一下內心的想法,要坦誠交流嘛。”我踮起腳,給他捏肩膀。
年夜飯只有餃子,我吃完靠在他身上不想動,沒有洗碗機,全靠手洗。
“不想洗碗……
“不洗了,明天的。”
我眨眼看他,以為他會說“我來洗”。
“又撒嬌?”他捏我肚子,吃飽了有點圓。
“我沒有!”
“起來吧,到點了。”
西林的春節跟我想的不同,我以為大家會窩在家裏,看電視吃年夜飯,沒想到萬人空巷,全城的人都擠到江邊。
“這是做什麽?”我好奇地跟在池萬裏後面。
“驅傩。”
在擁擠的人群裏,我緊緊挽住他的胳膊。充滿鄉土風氣的唢吶壓住喧鬧,壯觀的驅傩隊如摩西分海,排成長龍。他們戴着誇張甚至詭異的面具,一搖一擺地跳舞,有點像喝大了。一位舞者渾身挂滿面具,我一時分不清他的臉藏在哪張後面,或許是我的眼神太直接,他猛得轉身沖向我,一時間面具上的眼睛像活了一般。
身旁的小孩發出尖叫,大人們哈哈大笑。
池萬裏安撫地摸摸我的頭:“這是百面鬼,傳說沒有自己的臉,收集人的臉做面具。”
百面鬼搖頭晃腦地後退,在對面的人群中,我好像看到了爺爺的臉一閃而過,再細看時,只是一對老夫妻。
隊伍後面是十幾人推着的燈車,紙糊的天宮美輪美奂,精致到連屋檐的鈴铛都挂上,後面還有各種寶船、葫蘆、雲彩……
“當地人希冀舊鬼乘船離開人世間。”他一邊指一邊給我講解。
我突然好想茶杯,他的話,一定會趴在池萬裏腦袋上看熱鬧。
人群簇擁着驅傩隊到了寬闊的河邊,他們将燈火輝煌的“仙界”推入河流,在舊年的最後,一把火點燃,黑暗的江水如同岩漿一般鮮紅,火苗舔舐,無數明滅的灰燼盤旋四散。
舊年與新年交界時,絢爛的煙火升起,蓋過震耳欲聾的鼓聲,人群換貨雀躍,江春送舊年!
我大聲朝他道:“新年快樂!”
池萬裏低頭,我們交換了一個深吻。
火燒了很久,除了江上的,江邊也有很多當地人燒自做的天宮、寶船。我看到對門一家,難得四口都出來了,除了小男孩,好像還有他的哥哥,怪瘦的,像豆芽菜,孤零零蹲在水邊。
池萬裏走到一堆餘燼前,從兜裏掏出一包煙,一支扔進火裏,一支點燃夾在手上。
“沒錢,先敬一支煙吧。保佑吳江子平安順遂,無災無難。”
他對着寬闊的江面,輝煌的夢已付之一炬,人群如潮水漸漸退去,零星的火苗沉入水底,沉默地抽完一支煙。
我突然明白,他在龍山寺為誰磕的長頭。
是我。
“怎麽了?”
我緊緊摟住他的後背。
他磕頭的時候,是不是也念叨着保佑吳江子平安順遂?為什麽不把這件事告訴我?
是了,當時的池萬裏還是前途無量的貴公子,他有他的康莊大道,是我把他從坦途上拉下來,寄居在柴米油鹽間,為一兩毛錢早出晚歸。他本應該是我侍奉的神明,明堂高坐,不沾風雪,是我将他拖入泥濘的人間。
“哥……後悔嗎?”
“又瞎想什麽,回家了。”
出門前空調忘記關,回家後還暖烘烘的,我們在沙發上做了一次,我坐在他身上,空調直吹着背,暖烘烘。
池萬裏拉着我脖子上的珠子:“佛土呢?”
我心突突:“……不在櫃子上嗎?你找找呗……我先去洗個澡。”
“去吧。”
我裝做好累的樣子,慢吞吞去了洗手間,一關門,火速打開櫃子掏出黑塑料袋,撕了幾張紙清理了一下,趕緊換上衣服。
悄悄把門推開一道縫,池萬裏光着膀子,對着櫃子上那個塑料瓶沉思,然後開始滿屋溜達——在找合手的工具打我!
咯吱一聲,門開了。
池萬裏邊抽出直尺邊轉身:“你是不是兩天不打就皮癢癢——”
我扶着頭上的貓耳朵:“主人——永遠愛妲己——”
糟糕,好像說反了臺詞。
他把手放在嘴邊,上下打量着我。
我敢肯定他此刻在想是先揍我一頓還是先辦正事,我當然要再接再厲!
光腳走過去:“請問先生要喝點什麽呢?”
池萬裏不為所動,突然抱臂笑起來,這個動作使得他胸肌看起來大了一圈。
男人,你能不能行?!
“寶貝,你裙子穿反了。”
我低頭,圍裙怎麽在後面?!
“就這樣吧。”他溫柔地抱住我。
新年的第一天清晨,我做了一個夢,醒來枕頭上有哭過的痕跡,天還沒亮,但泛着青藍。
池萬裏睡意朦胧的問我怎麽了。
我躺回去,拱到他懷裏。
“小豬。”
“我夢到茶杯了。”
“嗯。”
“茶杯問我,還要睡多久才能叫醒他。”
“你怎麽說。”
“夢裏的我說睡到春天來臨,冬眠的小動物醒來,就去叫他起床看春天。”
“他乖嗎?”
“乖哦,他說’好的Daddy‘。”
池萬裏親親我的額頭,默不作聲,但我不懷疑他對茶杯的想念。
“你有夢到過他嗎?”
他無意識地捏着我腰上的肉,良久才道:“……沒有。”
“茶杯還會回來嗎?”我有些難過。
“會的,他會回來。”
哪怕緊緊是口頭的安慰,我也相信他。
作者有話說:
本來今天打算不更了,想了一下還是更出來,明天碼明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