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CHCORRUPTION (1)
CH16 CORRUPTION
當您步入草底和花下的辰光,在累累白骨間腐朽。
——是愉悅嗎?
房間裏有羊乳和蜂蜜的甜香,溫暖潮濕,最柔軟的羽毛撣似的輕輕搔着嗅覺,掃走睡意。
是熟悉的人又屈從了任性,把早餐端進卧房了嗎?
他睜開眼睛,一邊揉,一邊坐起來随意地往地上一跳,雙腳正好踩進毛皮拖鞋裏,趿趿拉拉地走到小客廳,那個高挑俊健的背影正俯身斟茶。
“小安!”
他撲過去,動作一大,膝蓋仿佛被燒紅的鐵飛快地燙了下,尖叫一聲向前栽倒。
對方轉過身來,輕而穩地接住了他。
“勳爵大人。”
蕭撄虹怔怔盯着他的臉,那麽像,和小安那麽像,只是更清秀也更蒼白憂郁。
他們兄弟倆一直都那麽像。
“尤佳。”蕭撄虹喃喃念,“啊,尤佳。”
對,沒有小安了,小安死了。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小安了。
尤佳看着他的眼睛,“勳爵大人,節哀。”
Advertisement
他扶蕭撄虹坐下,動作溫柔細致,給他一杯熱羊乳抱着,蕭撄虹弓着腰,咔咔地打着冷戰,杯子在懷裏發抖,用力咬了咬嘴唇,他輕聲問,“尤佳,你怎麽這麽鎮定。”
回答來得比他想象的更快,“卓根提斯的生死,是注定的,不必難過。”
“是嗎。”蕭撄虹笑了笑,喝了一口羊乳,嘴唇被燙得微紅,他眯起眼睛,說話利落了些,“告訴你,尤佳,我不信。”
尤佳沉默。
“就算死一千個人,也不應該輪到小安。”
尤佳低聲回答,“那是因為你認得他,勳爵大人,事實上,那一千個人很可能都是無辜的,卓根提斯手上沾染的血,絕對比他們要多。”
“哦,可是那一千個人……就算一萬個人,對我來說,比得上小安嗎?!我才不在乎他們怎麽死呢!”
尤佳鞠了一躬,“我替安布羅斯感謝勳爵大人。”
蕭撄虹瞪着他,狼林總管的臉色平靜如初,他的平靜總讓蕭撄虹想到認命的幽靈。慢慢放下杯子,他突然跳起來,揪住尤佳衣領,“你一定要這樣嘛,尤佳!那是你弟弟!”
他突然發現,尤佳的眼睛和安布羅斯是不同的,後者瞳孔中的濃綠混雜着青金色的溫和,仿佛零零雜雜點綴了月色的碎片,而尤佳的眼睛是一種極深的綠色,綠得透明而又純粹,苦艾薄荷糖一樣的清香苦澀。
尤佳握着他手腕,慢慢推回沙發上,“勳爵大人請當心身體。”
他這麽一說,蕭撄虹才察覺手指上裹着的紗布漸漸滲出了鮮紅。
他頹然坐下,“小安死了,剩下我一個人了。”
尤佳一愣,“龍牙會和狼林時刻守護勳爵大人。”
“你明知道那是不一樣的!”少年慢慢低了頭,“沒有小安……是不一樣的。”
德拉走了,小安死了,從此就只剩我一個人了。就算龍牙會和狼林還在,一直在,那些就在昨天之前還陪我一起玩鬧的卓根提斯們,有的還在藥塔昏迷不醒,有的已經被送去龍舌谷,焚化,骨灰收入骨塔。
他們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個人。
尤佳猶豫半晌,輕聲地,“……總會好起來的。”
蕭撄虹低着頭,他忽然意識到什麽,擡手一摸脖子,吓了一跳,“诶?”
尤佳警覺,“大人?”
“項鏈……沒了。”他詫異地擡頭,“一條金鏈子,墜着個小鑰匙。”
尤佳也吃了一驚,蕭撄虹立刻補充,“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從小戴着用來防綁架的,裏面有警鈴……不過在這邊也沒有用。”
尤佳微微皺眉,輕喚,“來人。”
他叫來狼林守着蕭撄虹,徑自去請來了萊努察,龍牙會禦使聽完,立刻做主吩咐,“一級戒備。”他略微疑惑,更多的是擔心,光天化日之下,衆目睽睽,龍鱗館內,誰有那個本事動了這孩子貼身物件?話說回來……能拿走那麽私密的東西,自然也能要他的命!
他正猶豫如何向維琴秋解釋,門一開,格拉齊安走了進來。
尤佳和萊努察同時一怔,男孩目不斜視——就算明知他看不見,仍然給人那種微妙感覺。他徑直走到蕭撄虹面前,一伸手,蕭撄虹下意識後退一步,卻沒躲開對方堅持上前的一步。
一步如影随形,細長手指輕輕蒙住他的眼睛,他聽見格拉齊安的聲音。
“小寶,我會來這裏。我會進龍牙會。我會保護你。”
蕭撄虹臉頰肌肉微微痙攣,他控制不住地一聲尖叫,“……你給我滾!”
事情已經夠亂了,誰稀罕你不明不白地摻和進來。
尤佳立刻上前護住他,輕輕攏住少年肩頭,他明白這孩子受了刺激,被那一句。
蕭撄虹靠在他懷裏,臉色發白。格拉齊安放下手,一轉身自顧自走了,蕭撄虹握緊拳頭,沖着他背影怒吼,“我不要你!不要你!你聽見了嘛!”
格拉齊安頭也不回,腳步不緊不慢,姿态不卑不亢。
蕭撄虹狠狠跺腳,膝蓋上擦傷痛得他眼淚都迸了出來,想咧嘴大哭,忽然想起身邊并不是安布羅斯,本能想忍住,反而又激起了濃重酸楚,淚水瞬間湧出眼眶,汩汩地淌了一臉。
萊努察輕聲說:“那孩子……”他看了看尤佳,尤佳輕輕點頭。
“小寶,如果我沒看錯,格拉戴着你那條鏈子。”
蕭撄虹正抽泣得不可開交,頓時愕然,“什麽?!”
萊努察點頭,“沒錯,昨天是他送你回來。”這樣一想,項鏈倘若是被他拿走,倒半點不奇怪。
“他拿那東西幹嘛?”
尤佳和萊努察對視一眼,神色都微微不定,拿不準該怎麽講,萊努察輕咳,“尤佳,你來吧。”
他知道這位狼林總管向來有點溫溫軟軟的脾性,如此艱巨任務,交給他還合适些。抛下難題,他轉身溜了出去。
尤佳為難地看他一眼,還是沒有拒絕,輕輕扶蕭撄虹坐下,“格拉齊安向你承諾了。”
蕭撄虹咬牙,“我不稀罕!”
斟酌了半晌,狼林總管無奈苦笑一下,“咱們家裏,有這麽個傳說。”
維奧雷拉人天性如龍族,愛美,喜修飾,仿佛個個都生着層次不同的喜鵲病,但卓根提斯不同,任何卓根提斯都不輕易佩戴飾物,那些飾物……倘若不是長輩親族所贈送,就是枷鎖的征兆。
換句話說,戴他或她贈予的飾物,等同把自己鎖給了那個人。
傳說只是傳說,究竟是否應驗沒有人知道,但一個傳說既然流傳經久,總有它堅韌而刻毒的力道,一個本就是超自然存在的家族,對傳說的珍視和敬重,自然更根深蒂固。
蕭撄虹眼睛瞪得像兩顆孔雀藍寶,完全不可思議,“你們信這個?你們相信戴了別人給的東西,就算是把自己的命賣給那人了?”
尤佳看他半晌,點了點頭。
“那你呢?”蕭撄虹不知道自己怎麽冒出這一句,他一把抓住尤佳胸口,向下一扯,尤佳不防,向後一掙,領口兩顆扣到喉頭的衣扣繃開,一條顏色黯淡的線繩啪地彈出來,繩子是幾條黑色絲線打成,串着一枚寶石綠的貝殼小扣子。
尤佳瞳孔狼似的緊縮,一把握住扣子塞回去,臉色如冰,蕭未瀛看見他那個眼神,又打個冷戰,狼林總管從不曾露出這樣的神态,他甚至以為,尤佳一直都是溫柔的。
現在他明白了,只要碰觸到痛處,狼随時可以噬人。
尤佳臉上的那個表情,幾乎讓他想喊一句,“別殺我。”
狼的針毛慢慢平複下來,神情、姿态、氣質,又由黑夜中狺狺伺人的獸變成了白晝裏不經注意的雲,尤佳看着他,輕聲說:“抱歉。”
蕭撄虹低下頭,“……是我說抱歉。”
“那是真的,”尤佳輕聲說,“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是格拉齊安。”
“他……怎麽?”
仿佛安慰和鼓勵似的,狼林總管把溫暖得不可思議的手指放到蕭撄虹手上,拍一拍,“他是埃米爾普優維奧雷拉的親弟弟啊。”
同一時間,刑塔師匠敲開了尊主大人的書房,維琴秋正讀着什麽,看見是他,半點不吃驚,“要麽坐,要麽滾。”
歐金紐默默坐下,“格拉齊安要求參加龍牙會遴選。”
維琴秋指尖一頓,笑了,“遴選?三禦使往下,有幾個打得過他?”他笑得揶揄——這小徒弟被你j□j成怎樣,以為誰不知道?
歐金紐交叉着手指,骨節微微響了一聲,維琴秋立刻露出厭煩神色,“別跟我裝大爺。”
目光落到刑塔師匠手指上一枚磨得發亮的古木扳指,他意蘊不明地笑了笑,錯開視線,“他想進龍牙會,為什麽?”
歐金紐一字字咬出來,“你明知道。”
“我管不着,那是你徒弟,不管是打、是罵、是吊起來抽鞭子還是送去苦修廊餓飯發呆——關我什麽事。”
“他說他就是想去。”歐金紐頓了一下,“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呵呵。”維琴秋好玩地笑,“小孩子說出這種話,可真就欠打了。”
“裏夏德也打過你嗎?”
維琴秋眼一擡,“你說什麽?”
對上他那雙秋水凝碧的瞳孔,歐金紐一眨不眨,“當年你也一樣任性,裏夏德打罵阻止過你嗎?”
“你……”
“他說,他非去不可,非要不可。”
維琴秋聲線壓細,“我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你要是知道,就告訴我該怎麽辦。”
維琴秋頓時氣得發笑,“我說,有你這樣踢皮球的嗎?”
歐金紐索性話都不說了,維琴秋站起來踱了幾圈,忽然問,“你為什麽讨厭小寶?”
我侄子固然是個怪胎,可也沒到人憎鬼嫌的地步,何以你厭惡他至于想毀了他的臉?
歐金紐眼光一側,維琴秋立刻會意,揚聲,“都死開,一個不留!”
斥退暗中所有卓根提斯,他坐下來,“給我看。”
歐金紐攤開掌心,“德拉加給我的。”
“什麽!”
維琴秋盯着刑塔師匠掌心裏那顆翠綠可愛的珠子,紮了眼似的扭開頭,聲音微冷,“這混蛋孩子。”
歐金紐知道他罵的是誰,輕聲回答,“應該還有一顆。”
“在哪裏?”
“不知道。但一定是有的。”
維琴秋凝視他一會兒,點點頭,“我倒忘了你是亞伯拉罕大人那一支的。”他揀起骨珠,小心翼翼掂了掂,“小寶給他的?這孩子找到了全部三顆?”
歐金紐對一切沒有答案的問題統統保持沉默,維琴秋自然了解他,輕輕嘆氣,“所以呢,你想先解釋哪一個?”是德拉加為什麽給你這顆骨珠,還是你為什麽想打死我這便宜侄子?
“前幾個月,龍牙會去了一趟布加勒斯特,帶了格拉齊安一起。”
“于是?你徒弟去開葷,讓你有了中年危機?”
他的一切嘲諷在歐金紐這裏統統竹籃打水,刑塔師匠不受幹擾地繼續說下去,“回來之後,阿爾比納告訴我,格拉齊安選了個外行姑娘,什麽都沒做,只枕着人家睡了一夜,但那姑娘長的像一個人。”
他冷冷一擡眼,“你還要我說下去嗎?”
書房裏一瞬間靜了,半晌維琴秋才微微一笑,“呵,多純情。”
他打個響指,乳白齒尖在嫣紅嘴唇上咂一咂,“但是小寶中意的是德拉。”
歐金紐不動聲色,“這就是我要說的。”
“哦?那麽請允許我猜測一下,師匠大人,您是來告訴我,您終于願意幫我一個忙的嗎?”
歐金紐同他對視半晌,搖搖頭,“不,德拉加不配坐你的位子。”
維琴秋氣得大樂,“為什麽?”
看見歐金紐緊抿了嘴唇,他就知道再挖不出任何回答了,郁悶地搖搖頭,“我知道你覺得對不起苔絲夢娜……但是何必怪罪孩子,他那時才幾歲大,懂什麽。”
歐金紐仍然不應聲,維琴秋放柔聲音,“七年了,你忍心讓我那點算計白落了空?除了德拉,還有更适合的嗎?何況小寶也中意他,你說,多好的一件事。”
歐金紐凝視他良久,終于低聲回答,“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七年前你就是故意的,指派他去照顧小勳爵,你明知道埃米爾普優維奧雷拉會被激怒。”
維琴秋聳聳肩,“我是你老大,我知道的,當然比你更多一點。”
“你完全可以制止,但你沒有。德拉加那個硬木腦筋,被逼到那個境地,只好當衆現形,你就是想要所有高層卓根提斯……龍牙會、狼林,都看見他的原形。”
維琴秋笑,“木已成舟,兄弟,木已成舟。”
歐金紐搖頭,“他不配。”
“那是你說了算的嗎?”維琴秋冷笑,“真遺憾,老子今年還不到五十歲,我等得起。等德拉認清他跟埃米爾的關系……不管小寶的原形是什麽,他都是個卓根提斯,何況……他又是那種怪物。”
說到“怪物”時,他的口氣幾乎是崇拜的。
歐金紐聲音低沉,“你當年就打了這個主意嗎?”
維琴秋搖搖頭,“不,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小寶是這麽個孩子。”他嘆口氣,“我以為,只是咱家的血統出了問題,可你也看到了,當年他才九歲——他都做了什麽啊。”
九歲的孩子,就避得開卓根提斯的耳目,找得到失蹤七十餘年的骨珠。
歐金紐也沉默,維琴秋想一想,“他如果不回來,事情也許會是另一個模樣,可他回來了,你也看到了,他骨子裏該有多強……所以有什麽不好?我要最強的卓根提斯接我的位子,最強的尊主,和最強的龍牙會總座,喂,你說,這不完美嗎?”
一拍即合,玲珑合榫,各安其位。
歐金紐冷冰冰看着他,“你還會讓他們中任何一個娶裏夏德的閨女來鞏固地位。”
維琴秋得意洋洋地點頭,“如果姑娘願意的話——對了,我看佩西娅似乎蠻喜歡小寶嘛。”
歐金紐終于忍無可忍,“你瘋了嗎?你真的以為這樣能行?”那是活生生的年輕孩子,不是你手底下的細木玩偶!
維琴秋一拍巴掌,笑容突然冰冷,“沒錯,我還真就覺得這樣能行。”他不歇氣地說下去,“我們姑且先不說德拉搖擺不定的原因,你為什麽來我這裏?只為了給我送這東西?”
攥緊骨珠,他微微笑,“小寶注定是咱家人,任誰都沒話好說。亞伯拉罕大人認可了他,給了他這個,什麽是命運?這就是命運。三顆骨珠,每一顆都足夠換一條命,随便他施恩給誰,都是筆好買賣。不過你想幹什麽?來向我推薦你那小徒弟嗎?”
歐金紐神色凝住,慢慢擡起眼睛,“別把格拉齊安扯進來。”
“那是我說了算的嗎?是你把他扯進來的,這麽個孩子,你帶着他,手把手地教他,卻無視德拉,為什麽?難道我搞錯了,格拉齊安才是你親生的?”
他在火裏永遠都能看見苔絲夢娜的臉,溫和、安靜而年輕,就像那些晚上一樣。她熄滅燈光,在月光下解下束發帶和一把玲珑輕巧的發釵,換上領口寬大的花邊睡袍,再像溫暖光滑的人魚一樣悄悄滑到他身邊。
她先哄睡孩子,才回到他身邊,每一次都是。
他說過要娶她,不止一次,而她永遠都拒絕,每一次都是。
她的臉容裏有不悔的承擔和少女般的放浪,笑容清澈而絕望,“你為什麽要娶我?就因為我和你上過床嗎?”
他憤怒地卡住她的喉嚨,“不,因為你生了我的兒子!”
“你怎麽知道他是你的?”她仰躺在散亂的被褥裏,那些細棉布、蕾絲、輕紗與緞帶像一出淩亂的葬儀,她笑着反問,“你怎麽知道我只有你一個姘夫?”
每一次他都想扼死她,或者扭斷她的脖子——對他來說,那真的是頂容易的事。
每一次他都沒有,每一次他都哭泣着放松了手指,伏倒在她柔軟起伏的身體上,或者貼着她微微喘息的胸口滑下去,直到跪倒在地。而她始終站得筆直而高貴。
“不要這樣說,苔絲夢娜,不要這樣說。”他喃喃地,“不要這樣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我是個發過誓要守節的浪蕩寡婦,而你不過是那個見不得光的奸夫。”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她堅定地剝開他緊閉的眼睑,對着他的瞳孔低聲宣布,“就是這樣的。”
所以你乖乖去做你的刑塔禦使,年輕,冷峻,前途無量,輔佐你情願跟随的人,如果你真的想要帶走這個孩子,等他有那個資格之後,我會把他給你。
如果他配不上你,那就讓他永遠都不用知道這一切。
“為什麽?”他問出來,随即明白自己有多麽愚蠢,“苔絲夢娜……你愛我,對不對?”
“噓,別跟我這種女人花言巧語,老娘早聽膩了。”
她閉着眼睛恥笑他,卻在黑暗裏于眼角落下熱淚。
相遇太晚,相愛太遲。
有時——只是極其罕有的有時,她會問他,“耶雷米亞……”
他懂得她的心意,“他很強,會比絕大多數人都更強,如果他願意,他必然會進龍牙會。”
她微笑,“這樣好,這樣他就更有資格不屑我。”
“他不會的,耶雷米亞是懂事的孩子。”
“我背叛他父親,他有這個資格。”
他擁抱她,“不,他不會的,沒有人有這個資格。”
“我應該跟他父親一起死。”她說這些的時候平平板板,并不流淚,“我應該跟他父親一起被燒成灰,就算那樣會讓他父親閉不上眼。”
他不住吻她的眼睛,“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那時他才多大,我以為我可以的……就這樣帶着他過一輩子。可我偏偏又碰見了你。”
她是山下城鎮中的維奧雷拉少女,嫁給普通維奧雷拉男人,有一個獨生兒子,喪偶,極簡單的故事。
直到那孩子的卓根提斯潛質被發覺,被帶入山中培植,她舍不下兒子,跟着搬進山裏照料。
她記得那是暮春,出奇的暖,入夜依舊溫和熨人,夜色芳香爛熟,她搭乘的馬車和無聲的馬隊擦身而過,要不是車夫揚鞭致意,她幾乎以為自己遇到了鬼。
鞭梢上卷起李子樹細白花朵,風裏甜香如雨。
鐵蹄铿锵,她看見一張稱不上英俊卻銳氣的側臉,每一絲年輕堅硬的線條裏都寫着堅決。鎮定,高貴,意氣風發,卻那樣冷漠。
直到把兒子交付出去時,她才又見到他,年少驚才的刑塔輔使,注定的禦使人選,或許,還是未來的刑塔師匠。
她微笑,起碼她知道他是個維奧雷拉人,而不是鬼魂。
那時他正同一個豔麗得飄忽耀眼的男孩說着話,擡起頭,看見陽光下不再詫異驚惶的她。
後來那個男孩成了當家尊主,而他成了刑塔師匠。
她成了他的情婦。
維琴秋嚴肅地告訴他,“我警告你,我可從來沒覺得你跟苔絲夢娜那事兒有什麽問題。唯一的問題是,你對你兒子太刻薄了。”
歐金紐直直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個笑臉讓維琴秋都有點毛骨悚然,他不安地咳嗽一聲,“幹嘛?”
歐金紐沒作聲。
“沒來得及救她,那不是你的錯。雖然我承認這很遺憾,可你犯得着把自己搞成這樣嗎?費了我多少事呢!”維琴秋搖搖頭,“德拉那時候才多大,小孩子玩火,弄出事來,也只是個意外。就算害你沒了老婆,他總是你兒子,你不能因為這個就恨他一輩子。”
“火是他放的。”
維琴秋愣住,“什麽?”
“要是我早告訴了你,是不是你就不會選他?”
“……他告訴你的?”
“我抱他出來的時候,他指甲裏還沾着硫磺和碳粉。那之後耶雷米亞陪他,怕他噩夢,或者有陰影。結果,”歐金紐又笑了笑,他今天露出的笑容次數簡直用光了一年的份,“結果他夢裏說了出來,一五一十,放了火,硫磺和碳粉還是從耶雷米亞那兒偷拿的。”
維琴秋盯着他,小小聲地說:“你這張臉,可是為了救他毀的。”
“那又怎麽樣?”他微笑凝視美貌狂傲的尊主大人,終于在那張豔色逼人的小面孔上看到了一點恐怖,“我根本就不想要這張臉了,你為什麽要費這個事。”
“因為我有病。”維琴秋點點頭,最初那陣震撼已經過去,他立刻神氣活現起來,笑容裏也帶上了幾分毒辣的甜,“對,我不正常嘛。你一心想死,那不行,一心想毀容,不好意思,也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
我是藥塔之主,掌管這個家族生死之界的王,我低眉垂眸,忘川邊翹首而立,我不想讓你通過我的視線,你就得給我在此岸乖乖待着。
你想變成個醜八怪,是嗎?我偏偏給你一張美絕人寰的臉。乖張也好,怪癖也好,我想做的事,我就一定要做。
“頂着這張臉活下去吧,歐金紐杜尚維奧雷拉。”那一天,他對着終于醒來的年輕人嗤嗤笑,“你想死?別做夢了。別說你的命是我的,你這張臉都是我的。”
“這樣的孩子。”歐金紐看着維琴秋,“你知道他拿這顆骨珠,求我做什麽嗎?”
他以此為代價,請求我阻止三塔師匠聯手,不要築造雪谷,不要喚醒那孩子的原形。
“他跪下來求我。”
維琴秋深思地看着他,他明白歐金紐的意思,德拉加這樣做,保守地說,實在太蠢不過。
蠢,而且自私。
人盡皆知,此時此地,此時此刻,喚醒蕭撄虹的原形,只對一個人有壞處——埃米爾維奧雷拉。
維琴秋笑了,“所以他跪下來求你?既然他有這東西,為什麽不把這個用在他自己或者埃米爾身上?如果他當真只是想幫埃米爾對付小寶——別那樣看着我,我只是覺得,如果你認為你兒子是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或者卑鄙無恥小人,他起碼應該做得更徹底一點,才像咱家的人。”
譬如拿着小寶給他的骨珠,去讨好埃米爾。
站起身來,他拍了拍歐金紐的肩,“兄弟,別太單純。”
二十年前我就這樣勸告過你,可你仍然迷戀苔絲夢娜,并且掏心掏肺地照顧她那個跟別人生出來的兒子。話說回來這有什麽呢?你就娶了她又能怎樣?偏偏她不答應,你就當真不敢違背。到如今父親不像父親,兒子不像兒子,你們倒像是站在地球兩端的陌生人,骨血成冰。
歐金紐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抖開那只手表示反對。
“嗤。”維琴秋笑,“那麽,格拉齊安呢?我要收他來陪小寶嗎?”
歐金紐沉沉地問,“你不中意他,是因為他是瞎子,還是因為他是埃米爾的弟弟?”
維琴秋瞬間收起笑容,試探地,“你……是想選他?”
我以為你只是想為他留一個典司長或者刑塔禦使的位置,沒錯,那孩子算得上天賦異禀,雖然比不得德拉加,但刑塔的雕琢打磨完全可以成就一個接近完美的卓根提斯。
“你為什麽選他?”
“那孩子很好。他從來都不哭。”
“也從來都不笑。”
歐金紐不答,他想了一下,是那樣嗎?格拉齊安從來都沒有笑過?也許在他面前的确如此……九歲的孩子,世間風景突然從眼前被奪走,那是怎樣的感覺呢?
“血是最可怕的東西,最成熟的武器。”維琴秋低低地說,“別不相信,你以為血緣不重要?血統無關緊要?說不上什麽時候,那就能引燃你,焚化你,毀滅你。就算你再刻意抵制他、打壓他,德拉仍然是你的兒子,耶雷米亞的弟弟。而格拉齊安……有那樣一個蛇狩師哥哥,你要我信任他嗎?”
何況咱家的當家尊主,難道能是個瞎子?
歐金紐擡起頭,“我一直以為……”
“以為我想讓小寶繼位?呸。”維琴秋洞悉憐憫地盯着他,“你以為小寶回來,是來接我的位子?真遺憾,一個瑤薇恩維奧雷拉已經夠了,咱家不能再出第二個雜種尊主。”
歐金紐都給他的說法吓了一跳。
維琴秋看透地瞪了他一眼,“說什麽我也是個維奧雷拉。”
“我明白。”歐金紐終于告訴他,“我知道你選中德拉加,是因為我。”
你可憐我,是嗎?所以一定要把我和苔絲夢娜的兒子推上至尊之位,仿佛那就是一種補償。
“別傻了,”維琴秋懶懶回答,“如果德拉沒有那樣的化身原形,不用你說,我早掐死了他。”
歐金紐久久地看着他,“謝謝。”
他太明白維琴秋的良苦用心,即使尊主大人永遠将之掩飾在毒舌之下。歐金紐的兩個兒子,無論親生抑或養子,他都予以照拂。龍牙會三禦使裏,萊努察年長,霍雷亞不在乎名位,而耶雷米亞……那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未來刑塔師匠。
維琴秋打了個呵欠,“格拉齊安的話,他想進龍牙會,就讓他進。你放心,小寶玩不死他的。”想着他就鬼笑,那小孩子無疑也是個拿活生生熱騰騰的人心當刺身吃的。要比不珍惜心意,只怕他全不亞于他二叔。
歐金紐默默盯了他一眼。
“不說這些,你做好準備,過幾天我要回藥塔去。”
“做什麽?”
手裏擺弄着骨珠,維琴秋燦然一笑,“要建雪谷,得幹點什麽,你還不知道嗎?”
尊主大人回塔的消息,足夠令藥塔上下慌亂一陣子。維琴秋統領家族二十幾年,甚至很多人都忘了,他其實是實質上的藥塔師匠。
即使前任尊主、現任族長的裏夏德選的人不是他……這容顏秀美的年輕人仍然有資格穿上那襲師匠白袍。
藥塔中不知有多少人根本沒那個福氣近距離見過尊主大人,忙碌整理打掃迎接的同時,也夢想着藏在哪個角落仔細偷窺一下傳說中美如夜精靈的當家尊主,就算他如今已經是四十出頭的人,照舊讓人感覺新鮮。
維琴秋對此不置可否,并沒發脾氣或者取笑,蕭未瀛和蕭撄虹被他帶在身邊,他約略提了一句,要在藥塔冶煉某種東西,時間難以确定,住在藥塔圖個方便,以他那種無人可及的疑心病,自然不放心把情人和侄子扔在火蘭館。
維琴秋輕飄飄地,“這樣還省事了呢,免得龍牙會和狼林兩處照應。”
霍雷亞笑,“我等着讀阿爾比納的萬言書。”不止是碎嘴子的刑塔禦使,二十四宗系聽說這事,紛紛向裏夏德告狀——準許外人進入三塔,簡直天理不容!
裏夏德早料到這點,一捂眼睛下山去,躲進龍牙會名下的阿尼可莊園,悠哉游哉休假去也,有宗系家長找上門來,痛心疾首,族長大人只是笑眯眯喝茶,逼急了才拿出一句,“這樣吧。”
他清清喉嚨,“我授權你去攆那位侯爵大人和他侄子出塔,維錦要是有異議,就打我的旗號。”
結果通常都是對方臉色鐵青地離開,而族長大人繼續喝茶。
“那只小瘋狗。”他嗤笑,搖頭,“你們怕給他咬一口,老子就不怕嗎?”
不過正是托維琴秋那暴戾脾氣的福,二十四宗系固然個個不好對付,這些年來卻全無滋事,家家安分。
裏夏德認為: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就是家有惡犬的好處。
所以既然小瘋狗維琴秋大張旗鼓地重返藥塔,不管他身邊帶着情人也好,孩子也好,都不要過問才是正經。否則惹惱了尊主大人,笑眯眯賞你試一試他新搞出來的巫藥,到底不是好玩的。
藥塔裏早收拾出歷代師匠禦用寝室,把維琴秋安頓進去,樓下就是蕭撄虹的小套間,也是新布置出的。年輕督事和侍童們戰戰兢兢,小心觑着這位名聲在外的小勳爵的臉色,生怕一個不小心,觸犯了他,就不知惹來什麽後果——自家兩位禦使大人因他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嗎?
蕭撄虹并沒搭理他們,事實上他也完全沒注意房間陳設這些小事,只随口問,“小安住哪兒?”
身邊的人怔了怔,随即輕聲叫,“勳爵大人。”
蕭撄虹一回頭,淺淺的一點歡喜都凝在眼裏,嘴角慢慢歪下來,奇異地一扭,“呵,”他又是一笑,“呵,德拉……對啊,這是你的地盤。”
他後退一步,慢慢坐下來,和他二叔一樣細長白皙的手指神經質地捋了捋額發,“我倒忘了……小安已經死了。”
德拉加無言地看着他。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想跟我說話了呢。”
四下無人,藥塔的侍童們早就退了出去,德拉加抿緊嘴唇,走到他身邊,“小寶。”
蕭撄虹只是微笑,仰頭看他,德拉加盯着那雙青藍如碧的瞳孔,這孩子的眼睛似乎從來沒有這麽清澈過,十六歲的他,居然有了一雙比九歲的那個孩子更加明淨纖脆的眼睛。
——這就是被死亡打磨過的眼睛嗎?
他微微打了個寒戰,那雙眼睛裏的空虛與寧靜,就像永不結霜的鏡子。
“你想要什麽,德拉?”那個孩子溫柔地問着,像最仁慈的殺手那樣溫柔。
看着他的臉,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