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HELL (1)

CH21 HELL

你的微光就是引得我的心怡然自得的地獄的反映。

——有距離嗎?

蕭撄虹沖上樓梯,一口氣跑回房間,格拉齊安坐在小客廳的沙發裏,聽見他回來,連眉頭都沒動一下。蕭撄虹看都不看他,奔回卧室,撲通倒在床上,扯過被子蒙住了頭。

格拉齊安過了一分鐘才慢吞吞站起來,走進去,蕭撄虹咬着被頭,“出去。”

格拉齊安自然不聽這一套,揪着蕭撄虹肩頭,他略用一點力就把他拎了起來,連被子帶人向懷裏一卷,心滿意足抱個滿懷。

蕭撄虹推了他幾下,繃起臉,“你知不知道我們已經回來了?”

現在我既用不着你的血,也用不着……你的人。

格拉齊安照舊把他當成抱枕,臉頰磨蹭着他的頭發,聽不懂似的微微籲氣。

蕭撄虹忍無可忍,“放開我!滾出去!”

自然也是推不動的,格拉齊安雙臂緊箍着他,無視他拼命推搡掙紮,只是圈着他不放,像扣在十指間一只撲簌蝴蝶,直到蕭撄虹無力地放棄。他俯到蕭撄虹耳邊,輕聲地,“你想做壞事。”

蕭撄虹翻他一個白眼,“放屁。”

格拉齊安不動如山,“所以你想趕走我。”

“你!”

格拉齊安并不問他,把蕭撄虹放到自己腿上,搖娃娃一樣緩慢輕柔地搖着他,甚至發出了一點近乎甜蜜的低沉鼻音。

蕭撄虹忽然有點毛骨悚然,益發覺得自己被只什麽動物牢牢困住了——格拉齊安,他實在太不像人了!這種隐約的野蠻感即使在自己熟識的維奧雷拉裏也足夠出類拔萃,那讓他猶豫着安靜下來,拍打格拉齊安的手臂,“胡說八道。”

Advertisement

“你自己知道。”

蕭撄虹臉色冷了冷,用力轉過身去面對他,鼻尖幾乎貼上鼻尖,他威脅地皺眉,“不許告訴維錦,那些瑞典特工的事。”

“嗯。”

他如此痛快就答應下來,蕭撄虹倒怔了怔,“尤佳不會說的,所以如果維錦知道了,就是你的錯!”

“我知道。”

蕭撄虹失去耐心地嗤笑,“這會兒不說我做壞事了?”

“你自己知道。”

“滾蛋!”

格拉齊安當然不會滾蛋,一用力拖着蕭撄虹倒下來,并頭躺在枕上,他咬住一绺亞麻灰的明潤發絲,慢慢咀嚼,蕭撄虹忍耐地嘆了口氣,“說你不吃人,會有人信嗎?”

格拉齊安含糊不清地回答他,“龍是吃人的。”

用力扯回頭發,蕭撄虹回頭捧住他的臉,定定直視,“他是怎麽取走你的眼睛的?”

這問題的前綴後綴都值一個“果不其然”,格拉齊安的表情立刻冷淡下來,蕭撄虹甚至覺得,他那雙注定茫然灰白的瞳孔裏,有種光也幽幽地沉了下來。

但他還是回答了蕭撄虹,“那年我九歲,是個秋天,我剛化身出來。”

“你是條龍。”

“對。”他平板地說,“他來找我,帶我回家。自從我進刑塔,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

“埃米爾帶你回家,然後呢?”蕭撄虹直截了當地問,格拉齊安微微皺了下眉,他知道格拉齊安不喜歡聽到這個名字——某種意義上來說,那種厭惡大概和他相似。所以盡管這問題足夠殘忍,他還是開心地問了出來。

“我們在家裏住了一晚,第二天他送我回刑塔。”

蕭撄虹瞪着他,“完了?”

格拉齊安點點頭,“那之後不到一年,我就看不見了。”

“他……在你家裏?可我聽說你倆沒有爹媽。”

“家裏只有我和他,他陪我睡,像我小時候那樣。”格拉齊安平鋪直敘地說,音調極其穩定,“他抱着我,讓我枕着他的手,他又軟又涼。”

蕭撄虹忽然微微打了個寒噤,有種感覺……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和後悔那樣相似,苦澀而酸甜地在他心上迅疾劃過,像大雪滔天裏最初的一道車痕。

他小聲地問,“你感覺不到水銀橋,是因為這個嗎?”

他能感到格拉齊安微弱地遲疑了一下,那非常少見……真的很少見。少年向來含糊稚氣的嗓音輕輕地飄到他耳邊,“那時候,我經常能夢到自己沒見過的東西。”

沒見過的東西,沒見過的人,沒去過的所在,沒想象過的事情。屢屢在夢中翻頁的生存氣息,其實是一步步退去顏彩,終于湮滅。

“後來我終于知道,”他頓了一下,“我終于知道……是有什麽,在替我看着那些。”

看着,這個荊棘叢生卻光色流轉的世界。

活生生的世界。

指尖變得冰涼,輕輕滑過他的臉,蕭撄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格拉齊安忽然笑了,他握住蕭撄虹的手,眷戀地貼住臉頰,低聲回答,“看見你的時候。”

“……埃米爾知道嗎?”

“你說呢?”

“可他是你哥哥,”掌心突然用力,他捋了一把格拉齊安的臉,聲音微微發尖,“不管發生了什麽,他是你哥哥。”

格拉齊安一動不動,溫和地回答他,“我知道。”

……但你對他見死不救!你明知道我要做什麽……拿了銀沙鞭,和尤佳一起,你明明知道的,我肯定不會放過他,而且是以最殘忍的方式。火焰在花豹華麗皮毛上飛舞,我永遠都記得那股焦苦模糊的嗆人味道,像揉進鼻腔裏一把細細的沙。安布羅斯的笑容,阿德裏安年輕臉孔上的別扭表情,卡爾曼好奇的眼睛……這一切的發生,就因為我的存在嘛?就因為他認定了一個屬于他的人?

格拉齊安給了他同一個回答,“嗯,我知道。”

——所以我在走廊裏替你拖住你哥哥。

龍牙會不經尊主和禦使吩咐,不會擅動,但即使尤佳調走所有狼林免得驚動當家尊主,那位勳爵大人離得太近,也絕不會見死不救。

蕭撄虹呆呆盯着他,“……可那是你哥哥。”

你就這樣明知故犯地……看着他被我燒成那樣焦糊的一團?

格拉齊安沉默,蕭撄虹突然煩躁起來,用力捶了他胸口一記,“我不知道,我不是想抱怨你,但是……”

格拉齊安面無表情,“你希望我說‘你不會理解的’?還是‘你會理解的’?”

蕭撄虹頓時怔住。

前者的話,意味着最真實即使愚鈍的情義與最輕薄然而真實的某種幸福,而後者……

蕭撄虹陡然拔高了聲音,“你想說什麽?我哥不是他那種人!”

格拉齊安點點頭,“已經夠了。”

“哈?”

“你是個卓根提斯。”

“所以?”

“選你自己的鎖鏈吧。”他輕輕地說,睫毛啪嗒垂下,似乎有點疲憊,不願再說。臉頰執拗地埋進蕭撄虹肩窩。

蕭撄虹在他習習溫熱呼吸的吹拂下茫然地看了會兒天花板,“為什麽選我?”

“你不會理解的。”

蕭撄虹反應了一秒鐘,怒不可遏,“混蛋!”

被稱作混蛋的少年微笑着嘆了口氣,緊緊抱住了他。

很久之後,他才低聲說了一句,“他是有必要償還的。”

蕭撄虹茫然地睜開眼睛,沒有問為什麽。他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明白——格拉齊安說出的話,最好不要問為什麽

被帶入維琴秋的寝室時,他又聞到那股熟悉的芳香,同時看見尊主大人慣常依偎的沙發旁那盞小巧玲珑七彩琉璃燈。無論晝夜,那燈始終幽幽地燃着,裏面不知放了什麽香料,悠然甜媚。像往常一樣,萊努察陪侍在維琴秋身邊,大抵因為龍牙會三禦使中頂數這一位最為穩重,得維琴秋信任。

蕭撄虹沉默地走過去,靠着維琴秋的腿坐下,把額角蹭在他膝上。維琴秋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揉動他發絲,像愛撫一只巨大而溫順的尋血犬。

“小寶,你的決定是?”

蕭撄虹眯着眼睛,毫不遲疑,“喚醒它。”

我身體裏的那個東西,那個讓我之所以成為我的東西——你們叫做化身、原形的東西——讓它出來,如果你們能夠。

維琴秋拉他坐到身邊,摟抱孩子一樣用力而專斷地把他抱在懷裏,輕輕撫摸他的頭。萊努察默然看着這一切,如果那位小勳爵還是從前的模樣,這一幕無疑十分美妙。他們的容顏有神似之處,甜蜜的蠱惑滋味裏有冰涼的火在燒,細冷如蛇舌。

但是這孩子的臉已經毀了。

“為什麽想要化身?你已經替卓根提斯們報了仇。回答我,小寶,你一定要埃米爾死嗎?”

蕭撄虹輕微地搖了搖頭,笑了,“我想他死的話,随時都能弄死他。”不管是親力親為,還是假人之手。

維琴秋也笑了,口氣是憐憫而驕傲的,“死小孩。”

“因為我想要。”

“嗯?”

“你們說我是個卓根提斯,我想知道我的原形是什麽,我想化身出來——因為我想要,我就是想要!”

維琴秋放開他一點,近距離凝視他的眼睛良久,他微微一笑,“那好啊。”

願望,只是願望,不需要理由。我一意孤行,我非要不可……如此蓬勃妖豔,不可理喻。如此的——獸性。

只有真正的獸,才擅長在最盡其毒辣的狡狯矯飾之後,還能如此的天真與直接。

——我就是想要,你給不給?

“你怪我嗎?”

蕭撄虹笑了,“為什麽,維錦?”

維琴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明白。”

蕭撄虹依舊笑,笑容卻似落雨中雪白雛菊,漸漸低微地俯下身來,“不,”他輕而堅定地回答,“我從來就沒怪過你。”

想一想他補上一句,“我很開心。至少我試過了。”

維琴秋笑了,突兀地問,“那個時候,你看到了什麽?”

蕭撄虹剛想裝傻,一看見他那雙翠色茫茫的通透眸子,還是安分下來,輕聲問,“維錦,你怎麽知道?”

維琴秋含笑不語,拍了拍他的頭。

虛僞的執着會這樣堅持嗎?玩笑的歡喜會這樣執拗嘛?如果你從九歲起就默默迷戀一個人而所有人都當那是個笑話——可那真的是個笑話嗎?

德拉加阿德裏安維奧雷拉,我之所以把他帶到你身邊,并不是沒有原因的啊。

蕭撄虹默默看他,“那個時候,你為什麽選我?”

維琴秋全不猶豫,“最開始沒有。”那一切只是從你走進藥塔開始的,從水銀橋死在你面前,而德拉加終于有所動搖——沒錯,那樣抵制被安排被設計被推上高位的男孩,從握住你的手的那一刻開始,動搖了。

蕭撄虹黯然地笑了,“如你所見,并沒有——他還是選了蛇狩師。”

維琴秋也笑了,笑容帶點神秘,“也許吧。不過……”他停了停,露出一個狡狯卻溫柔的表情,“請相信,我非常讨厭血雨腥風。代代尊主更疊都鬧得天翻地覆,很有趣嗎?咱家已經平靜幾十年了,犯不着再起波瀾——話說回來,要是在我這兒鬧出事來,老子怎麽去見祖宗們喲?”

蕭撄虹怔怔盯着他,維琴秋大笑,撫摸他的頭,卻擡眼掃了萊努察一記,“我很想看看你們這些小崽子,怎麽靠自己的心意和本事玩出個結果,搞定這回事。”

蕭撄虹喃喃地,“維錦,你瘋了。”這是你的家,家族,畢生歸依,你就打算這樣任性地把它的未來……交付到幾個孩子不清不楚的感情糾纏裏去?

維琴秋停了笑,揮手斥退萊努察,吩咐,“給我點兒清靜。”

他回頭看蕭撄虹,“所以呢?你看到了什麽?你九歲的時候,在德拉身上?”

蕭撄虹茫然別開目光,許久之後終于回答他,“他是條龍。”

“這我知道。”

“他那麽的美,那麽美……我想要……和他一起飛。”

維琴秋盯住他的瞳孔——“那孩子有十六翼。”哈拉蘭布的聲音在他腦海中一掠而過。冰雪聰明的當家尊主終于有點兒笑不出了。

他不是龍,他的血是罕見的靈異,應他所願能給予卓根提斯改形的力量,他想要、并且應該也可以飛翔……從小到大多少随他而來的詭異事件都驗證了這一點呢。

——這孩子的原形,究竟是什麽?從他那身為龍族的曾外祖父身上繼承來的尊貴維奧雷拉血統,究竟帶給了他什麽?

蕭撄虹輕輕搖動他手腕,“維錦……”他咬咬下唇,“為什麽,你沒選格拉齊安?”

維琴秋一怔,随即微笑,“呵,他迷住了你嗎?”

蕭撄虹脫口而出,“放屁。”

維琴秋大笑,完全不以為忤,拍拍他的手,“為什麽要選他?”

“他很強。”

“你不知道刑塔師匠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功夫——當然,這孩子自己也足夠用功。”

“他也很聰明。”

維琴秋饒有興味地問,“哪兒看出來的?”

蕭撄虹的臉微微一紅,“你不把他列入考慮範圍,是因為他是個瞎子……還是因為他是埃米爾的弟弟?”

“如果他不是埃米爾的弟弟,也不會成了個瞎子。”

他話音未落,蕭撄虹臉色已經大變,“維錦!”你……你全知道的?蛇狩師用水銀橋盜走了格拉齊安的眼睛……你是知道的?

他虛弱地問,“你為什麽不制止埃米爾,為什麽。”

維琴秋深思地笑了笑,“你喜歡格拉嗎?”

蕭撄虹很快地回答,“你有義務喜歡每一個床伴嗎?”

維琴秋點點頭,“有理。”他俯到蕭撄虹耳邊,輕輕地,“你知道,如果讨厭一個人,應該怎麽做才有趣?”

愛一個人,要讓他密不透風。

而恨一個人,就讓他衆叛親離。

蕭撄虹立刻明白過來,“格拉的原形也很厲害,對不對?”

“卓根提斯的說法是:高貴。”維琴秋一笑,“如果他給你看,你就會明白。”

“所以你不阻止埃米爾……你不想格拉站在他那邊,是嗎?”蕭撄虹盯着他,“刑塔收了格拉,對他那麽好,也是你授意的,對不對?”

你……就這樣讓他和他在藥塔的親生哥哥斷了關系。

蕭撄虹默默把臉靠在維琴秋肩上,維琴秋似乎瘦了不少,肩頭骨棱圓潤硌人,蕭撄虹近乎神經質地摩挲着他的手腕,輕輕嘆氣,“他知道自己眼睛的事……也是你暗示的,對不對?”

維琴秋并不吃驚地疑問了一下,“哦?他知道了?”又笑了,“我還打算把這張牌留久一點呢。”

蕭撄虹搖搖頭,“你為什麽這樣對埃米爾,維錦?那沒有必要。”即使為了德拉加,都沒有這個必要。你讨厭蛇狩師?真是笑話。你是當家尊主,這山中誰的生死不是你唇間輕吐的一字?犯得着這樣草蛇灰線布局千裏?你這樣費盡心思來算計一個小孩子,為什麽?是什麽讓你選擇宛轉……或者避忌?

他忽然啊了一聲。

“德拉。”抓住維琴秋的手,他乞求地問,“德拉究竟是什麽人?他有那麽重要嗎?埃米爾做過什麽?你不可能單純地讨厭他——別騙我,如果只是看他不順眼,你有一千萬種法子能讓他像從未出生過一樣。在弄瞎格拉的眼睛之前,他還做過什麽?”

維琴秋不動如山,“選一個。”

“什麽?”

“這些問題,選一個,我只回答一個。”

蕭撄虹呆了半晌,咬咬嘴唇,“德拉究竟是什麽人?”

維琴秋笑了,只不過略帶揶揄,“刑塔師匠歐金紐的親生兒子。”

藥塔到火蘭館的路,對一個九歲孩子來說或許有一點長,在十七歲的少年腳下卻只有短短那麽一段。

更何況他是飛奔過去的。

砸開了藥塔那隐藏在綠蔭與巨石後的古舊大門,他把守衛的狼林狠狠吓了一跳,在梵比多山,這張臉已經有點太過家喻戶曉。軟牛皮靴在石板地上擦出沉悶沙澀的一點回音,他沖進塔裏,站在最底層那采光角度詭異得仿佛永恒被妖豔明亮暴風雨籠罩着的大廳正中,高聲怒吼,“德拉!你給我出來!”

狼林微微退縮,幾乎隐在他細巧陰影裏,輕聲地,“勳爵大人……”無職無分,擅闖藥塔,直挑藥塔禦使……這是什麽狀況!

有靈巧的已經打算去通報火蘭館,卻在門口被笑得陰恻恻的龍牙會攔個正着,大家彼此一對眼神,也就明白過來。

蕭撄虹咬牙,“滾出來!”

他嗓音清亮,大廳空曠,穹頂高聳,那一聲喊出來是砸碎玻璃匣子迸散真相,滿是雪上加霜的穿透力。

德拉加早聽到督事驚慌失措通報,匆匆自樓上奔下來,還差幾層已經一眼看見大廳正中團團瘋轉的蕭撄虹,他心裏一涼,再不能鎮定,手一撐冰冷殘缺石雕扶手,縱身躍出旋轉樓梯,身後督事文書們齊聲驚叫,“大人!”

青色長袍翩翩撲簌,在半空綻開郁色層雲,陽光自穹頂角度紛繁地窸窣透進,被纏滿塔身的藤蔓草藥濾成一片輕靈透明的翠綠,那光穿透單薄夏季長袍,将徐徐落下的青年身影襯得缥缈,像一只巨大而冷豔的蝶。

他單膝跪地落到蕭撄虹面前,氣也不喘一口,站起來一把握住後退的男孩,“小寶!”

蕭撄虹擡手給他一個耳光,“你混蛋!”

德拉加怔了怔,苦笑,“哪一件事?”

蕭撄虹氣得渾身發抖,臉頰上的傷痕抽搐起來,是一張爛醉慘笑着的嘴。哪一件……他問哪一件事!他還有臉問哪一件!

他死死盯着德拉加的眼睛,“你把那顆珠子給了你爹。”

德拉加看着他的臉,表情難以抑制地流露出痛苦,那種痛似乎同蕭撄虹的問題無關,是一柄刀冰冷而緩慢地捅進了髒腑,緩慢擰轉,持續而撕絞的痛苦。

蕭撄虹抓住他衣襟,嘶嘶地低聲,“你把骨珠給了歐金紐,要他阻止我化身出來,為什麽?你知道我是什麽嗎?為什麽不許我化身?你不想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卓根提斯?為什麽?為什麽?為了你那個蛇狩師嘛!?”

他一頭撞進德拉加懷裏,死死抵住,幾乎要放聲大哭,卻只發出一聲低弱的慘叫。

“我給你珠子……是讓你拿去跟維錦換一個留在藥塔的機會啊!”

德拉加張了張嘴,又慢慢合上。

“歐金紐把珠子給了維錦,維錦又還了你,他叫你拿去醫埃米爾,對不對?你答應他醫好了埃米爾就進骨塔修業,對不對?他、他叫你在埃米爾跟我之間選一個,對不對?”

德拉加無言以對。

要如何才能忘記?尊主大人那張不再年少卻依舊冶豔如癫狂處子的臉孔在他面前毫無規律地回放了多少次,反複轉好又拆散的魔方一樣提醒着他的無所作為。

“還你這東西。”他把骨珠輕輕扔回德拉加手裏,眼神略帶一絲不舍,“拿去報恩吧,死小子。”

報你那蛇狩師的救命之恩。

德拉加顫抖着擡起頭,“主上。”

“治好他,讓他跟從前一模一樣地好起來。然後……”維琴秋幾乎是陰森地笑了,“然後你再重新做決定吧,德拉加阿德裏安維奧雷拉。把你欠的債還掉,欠的人搞定,然後再來告訴我,你是想一輩子窩在藥塔,還是來到這裏,站在我身邊,最後……”

他又是微微一笑,按下半句不言,且誘惑且鄙夷地皺了皺鼻子,“無論如何,小寶是肯定要站在我身邊的。”

你選他?還是埃米爾普優維奧雷拉?

——如果無賒無欠,你選他?還是小寶?

……

“你混蛋。”蕭撄虹輕聲地告訴他,“你就是個混蛋,德拉加阿德裏安維奧雷拉。事到如今你仍然連自己做決定都不敢——不,其實你從來都不敢。”他對自己微笑了一下,“可那時候你怎麽就那麽敢?那麽膽大?別忘了,我九歲的時候,你就親過我了。”

德拉加緊盯着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半晌才勉強發出一點喉音,“我……”

“是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那不過是哺了我一口氣,你怕我淹死在地獄河裏。”

德拉加呆呆看着他的臉,心裏轉着的念頭讓他自己都驚異,那和蕭撄虹正在說着的話毫無關系,他只是混亂地想:那些地名,是什麽時候被他念的那麽熟練溜道的呢?

“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那麽容易就死掉的。”

詛咒一樣告訴了他,蕭撄虹慢慢眯起眼睛,扯住德拉加領口,“我不會死的,不會讓你和他稱心如意。你不希望我化身出來,對不對?這麽多年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個什麽,為什麽我做了那麽多事還能這樣毫無感覺。真可怕啊,才不過一年,梵比多山就教了我這麽多——勝過之前那十六年。那些卓根提斯,他們傷,他們死,你知道這告訴了我什麽嗎?不是憐憫——從來都不是!這只讓我學會了一點,絕對不要讓想弄死你的人舒舒服服地活着!”

“小寶!”

“我不會讓你死的,德拉,我要你好好活着,看着這些。”他咬着細米珠般清透整齊的牙,一字字切齒糾結,“他想殺我,不管為什麽。

我沒死,要了他半條命,再賠了他一張臉。

從今以後,只要他不來惹我和我在乎的人,我不會動他。我答應你。”

他突然笑出了聲,“但是你聽好,德拉,只要他敢再招惹我一次,我會讓他變得你連拼都拼不起來。”

德拉加抖得幾乎停不下來,“小寶!”他從來就沒想象過,會在蕭撄虹嘴裏聽到這樣一番話。

“你他媽的有什麽資格做選擇!”

那一聲怒吼出來,蕭撄虹洩了氣似的後退一步,搖搖頭,終于平靜,“對,這就是我想說的,德拉,你沒有選擇的資格,至少,從現在開始沒有了。我不做選項,永遠都不做。”

只有我選你們,從沒有你們選我。

“小寶……”

“就算你選我……”一絲慘笑戰栗着浮在他扭曲的唇邊,他堅持着說完了那句話。

“就算你選我,也得看我肯不肯要你。”

德拉加一把拉住他手腕,“你跟我來。”

不顧蕭撄虹掙紮,他扯着少年直奔樓上,在走廊裏稔熟奔跑着,最後推開一扇門,蕭撄虹立刻看到直直躺在那裏的一雙赤腳,“這是什麽?”

德拉加拉他進去,蕭撄虹瞪圓了眼睛,“阿梅代烏!”

德拉加走到床邊檢查了一下那些俨然極其精密高端的維生機械——那看起來簡直不像能夠出現在這樣一座古老高塔裏的現代設備,他放心地點點頭,轉身看着蕭撄虹,“我會查出來他被什麽附了身——不是水銀橋,這你也明白。雖然埃米不肯告訴我水銀橋的煉制和使用方略,但我研究了很久,大致懂了一些。蛇畏火,如果附在他身上的是水銀橋本體,蛇的本性不可能促使他親手縱火;另一種可能:附在他身上的是埃米……但你我都知道,以他的身手,沒可能打傷安布羅斯,不是嗎?”

“所以那是誰?”

“他中了毒,始終無法醒來,但我檢查過他每一分每一寸,任何一處傷痕。地獄河能隔絕妖靈,無論那時附在他身上的是什麽,都穿不過河水,他是從火場這一邊逃走的,而且,沒有碰見任何卓根提斯。”

蕭撄虹極其不耐煩,“你到底想說什麽?”

“如果他是穿過正在燃燒的翡翠海離開的,沒有可能不被任何人發覺。”看着蕭撄虹的眼睛,他輕輕吐氣,“他是從山崖下溜走的,小寶。”

“那是峭壁!要是能從那兒下去,小安早就帶我逃了!”

德拉加沉重地嘆了口氣,“安布羅斯做不到,但是附在阿梅代烏身上的那個人可以。”

“什麽!?”

“我又去了那裏,從崖壁上缒下去之後,在岩石上發現了阿梅代烏的血跡,你知道,安布羅斯也抓傷了他。”

蕭撄虹喃喃地,“瘋了。”

徒手就能攀下地獄河邊的懸崖,毫發無傷悄悄離開,那詭異的輕靈與高妙身手……

“至少我們知道,他是個強過狼林很多的家夥。”

他慢慢擡起頭,陡然瞪大眼睛,尖聲大叫,“德拉!”

不知什麽時候,身後沉睡如死人的阿梅代烏已經坐了起來。德拉加一回頭,那張僵硬臉孔啪地睜開眼睛,眼角隐隐約約一絲邪氣的笑容。德拉加立刻把蕭撄虹護在身後,步步退向門口。阿梅代烏伸手依次拔去身上各式管線,動作漸趨靈活,像剛做過潤滑的陳舊機械慢慢習慣着關節的油潤,他活動着吱呀作響的肌肉骨節,一邁步下了床,赤腳走向他們。

蕭撄虹從德拉加身後探出頭來,聲音勉強鎮定,“你是誰?”

阿梅代烏——或者不如說是阿梅代烏身上的那個東西吧——挑起一邊嘴角,露出一個又戲谑又冷漠的表情。

蕭撄虹喃喃地,“你覺不覺得他很眼熟。”

德拉加百忙之中瞥了他一眼,不敢開口,眼熟——那個單側嘴角上挑的溫柔嘲諷笑容,他在不止一個人的臉上看見過。

骨塔師匠哈拉蘭布,還有……此時此刻躲在他身後的蕭撄虹。

他咬牙向門口一推蕭撄虹,“跑!”

阿梅代烏的速度快得令他不能想象,一瞬之間已經攔在蕭撄虹面前,蕭撄虹一聲尖叫,下意識躲回德拉加身後,阿梅代烏擋在門口,微微扭動着脖子,動作柔軟靈活,雙眼平平地凝視着他們。

蕭撄虹低聲問,“你看他那樣子……像不像條蛇。”

可是水銀橋已經死在格拉齊安手裏。

德拉加徒手擋着他,身為藥塔禦使,他從來不帶武器,低聲告訴蕭撄虹,“我來對付他,你快逃。”

蕭撄虹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有人告訴過我,水銀橋是招魂術的産物。”他聲音細如耳語,德拉加怔了下,緊盯着緩緩逼過來的阿梅代烏,點一下頭。

“水銀橋是死了,倒沒妨礙阿梅代烏的身體成了個招魂術的殼子。”

“什麽?”

阿梅代烏疾撲而上,一只手準确無誤握住德拉加喉頭,全無變化的一擊,直接有效,連一星半點兒反抗的機會都無,他還沒看清對方的方向就被用力掼翻在地,一只赤腳狠狠踩在他背上。

耳邊是蕭撄虹的怒吼,“放開他!你想殺的是我,對不對?!”

阿梅代烏踩得他牢牢的,肋骨似乎都要嵌牢在地板裏,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呼吸都命懸一線,只能聽着蕭撄虹一連串地質問出來。

“在林子裏放火的是你,和小安打鬥的是你,對,我認得你這個表情,之前在龍鱗館,你想把我從陽臺上推下去,後來在圖書室裏,你又想叫我自殺……你到底是誰?你怕我說出什麽?可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阿梅代烏點了點頭,聲音像從古舊留聲機裏吃力地迸出來,“你知道與否,根本沒有關系。”

“知道與否沒有關系……你只是不想讓我存在,對不對?”蕭撄虹輕聲笑了,“其實這也挺好解決的。”他一揚手露出月牙刀,對準左手腕,“你看我這張臉,本來我也沒興趣偷生,只不過跟家裏實在沒法交代,正好這又碰上了您,您要我死,我也不想活,這算不算成人之美?

——不過您得讓腳底下那家夥活着,做個見證,免得都以為我是自殺的,名聲太壞。”

“虛榮的小子。”

蕭撄虹喃喃地,“虛榮是好東西。”

他一刀劃下,手腕上先是毫無動靜,繼而血珠子一連串地湧出,襯着蒼白肌膚活像挂滿了猩紅珊瑚瑪瑙。

“據說蠻多人想要我的血呢。”他有意無意地說,驀地一抖手腕,鮮血飛濺甩上阿梅代烏的臉,一瞬之間目迷。他猱身而上,直撲阿梅代烏,逼得他退後一步。德拉加立刻跳起來,長袍衣袋裏抖出雞冠石粉,衣袖一振,霧似的布了阿梅代烏一身。

蕭撄虹跺腳大叫,“燒了他!”

兩人同時聽見阿梅代烏輕聲嗤笑,“這麽點兒年紀,可真夠狠的,也不知道像誰。”

他飛竄上來,徑自扼住蕭撄虹筆直推到窗邊,嘩一聲玻璃粉碎,他把男孩壓在窗臺上向下推,蕭撄虹拼死掙紮,漸漸無法呼吸。

身後陡然一陣灼熱,硝石的苦寒味道透入鼻端,灑在他身上的炭粉已經燃了起來。阿梅代烏愕然回頭,臉孔被燎得焦黑然而平靜,“你想燒了這身體?”就算你明知他是被附身?

為了這孩子,你寧可活活燒死一個無辜的藥塔督事嗎?

德拉加看着他在火中一張一合的嘴,彎腰撿起蕭撄虹掉下的月牙刀,“我就是這麽做的。”他突然怒吼,“放開他!”

火苗瞬間竄上手臂,蕭撄虹驚恐地睜大眼睛,阿梅代烏推得他半個身子已經懸空,他拼盡全身力氣擡腳踹上去,阿梅代烏微微一退,德拉加搶上來一刀劃向他手臂,嚓地斬斷一只手腕。蕭撄虹脖頸上壓力頓時放松,抓住窗框努力直起身,眼睜睜看着德拉加合身撲上去同燃燒着的阿梅代烏卷在一起,青色長袍已經燃了起來。

他一擡手,衣袖裏滑出放血針,不管不顧也撲上去,猛然戳向阿梅代烏脊椎。那一擊鄭重,阿梅代烏頓時像機械娃娃斷了電,手腳舉止瞬間遲滞,德拉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