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CHFUTURE (1)

CH22 FUTURE

再沒有什麽比你的黑暗那永遠令人黯然神傷的愁容更溫柔。

——會凋落嗎?

蕭撄虹放下珊瑚煙管,向格拉齊安膝上一躺,小龍似的從鼻孔裏噴出兩道煙氣,格拉齊安好奇地把手心遮在上面,試探地抓了一把,逗得蕭撄虹嗤嗤笑出聲來。

維琴秋軟軟躺在長沙發另一端,也吞雲吐霧地吸着水煙,身邊燃着的琉璃燈炫彩迷蒙,映得他绮麗臉孔益發幽豔。

“所以那家夥為什麽要幹掉我呢,維錦?”

維琴秋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格拉齊安,“你确定我願意在他面前讨論這個問題嗎?”

蕭撄虹二話不說,扯着格拉齊安的脖子拖下來,從他領口裏拽出那枚懸在細細金鏈子上的金鑰匙,示威似的放進嘴裏咂了一下。

維琴秋失聲笑了出來,做了個手勢,“好了,好了。”他直起身子,細細端詳格拉齊安的臉,深思地,“我倒沒想過……你這小子很有趣嘛。”

蕭撄虹不耐煩地搖搖頭,“那是誰呢,維錦?你覺得會是誰?這家裏有誰的秘密會跟我有關呢?這太扯了。”

“所以你們燒了阿梅代烏?”

蕭撄虹聳聳肩,“可憐見的,不過他本就已經變成了植物人。話說回來,我聽說你把德拉扔去了刑塔?”

維琴秋淡淡地回答,“他也該去苦修廊冥想了。”仿佛厭倦這個話題,他微微一笑,“你呢?準備好了?”

蕭撄虹也坐起來,臉色漸漸嚴肅,“嗯。”

維琴秋伸手翻開茶幾上一只金色柚木匣子,裏面是一根并不算長的半透明蠟燭,色澤如晶瑩石凍。

“這是冰燭。”他笑眯眯地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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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撄虹探頭看了看,不感興趣,“什麽如何?”格拉齊安立刻扯了他一下。

維琴秋果然翻了臉,“老子辛辛苦苦煉這個出來,你小子什麽态度!”

蕭撄虹嘆了口氣,蹭過去抱着他的腿,“好啦,好啦,維錦辛苦了——雖然我還是不明白這是什麽東西。”

維琴秋在他頭頂彈了一記,似笑非笑,“你知道要重築雪谷,需要什麽嗎?”

“維錦已經煉成了冰燭,集我們三人之力,應該能喚開月門,但是還需要一個人。”

分別打量過維琴秋和歐金紐的表情,哈拉蘭布微微嚴肅,“得有一個人陪小寶待在雪谷裏。”

這個人的情緒必須足夠穩定,足夠安撫受驚的蕭撄虹。月門一開,三塔師匠聯手控制雪谷平衡,被放置其中的少年卻不知會作何反應,沉睡着的化身原形會被那個脫離人間的平衡之境喚醒,從少年身上脫離——但是它真的會歸依于他嗎?

維琴秋徐徐地問,“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那是他的原形,難道還會反噬于他嗎?

哈拉蘭布沒有回答,“得有人在冰燭燃盡之前帶他出來。他不是瀕死之人,雪谷不會容他長久待在裏面。”當年瑤薇恩維奧雷拉能在雪谷沉睡二十年,是因為他始終停留在生死之間,那方生方死的靈魂流露着雪谷最愛的氣息,絕望而又妖嬈。但蕭撄虹并不是那一種人。

“帶他出來,否則雪谷會吃了他的。”他咽下那一句,維琴秋和歐金紐卻從他眼底看得清晰——說不定,也會吃了我們。

萊努察的聲音輕輕傳來,“藥塔禦使德拉加阿德裏安維奧雷拉求見。”

維琴秋似笑非笑地一回頭,“進來。”

德拉加慢慢走進會客室,對着三塔師匠行下禮去,維琴秋笑了,“德拉,幹嘛?”

“請讓我來。”

“唔?”

“請讓我陪勳爵大人進入雪谷。”

“喲,”維琴秋揶揄地看一眼歐金紐,笑問,“為什麽?”

德拉加沉默一下,輕聲說:“願有幸擔此重任。”

歐金紐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哈拉蘭布看了看這對無論臉孔抑或神情氣質都陌生的父子,搖搖頭,“你是想知道小寶的原形嗎?”

德拉加撐在地上的手指微微發抖,他控制着聲音平靜,“只是想為師匠大人們盡一點力。”

哈拉蘭布和維琴秋對視一眼,後者輕輕點頭,哈拉蘭布無奈一笑,“你想好了嗎,德拉?你知道那意味着什麽吧?”

若是別的卓根提斯,也就算了,立下這樁功勞,目睹過蕭撄虹的原形,至多不過是入手一個龍牙會或刑塔的高位。但是你的話……替蕭撄虹擔這個責任,無疑等同一個接受未來尊主之位的承諾。

德拉加深深埋下頭,“我知道。”

直到登上藥塔頂樓,德拉加依然在思考埃米爾不久之前的反應,那平靜得有些過分,他只是輕聲問了句,“你真的要去?”

德拉加點頭。埃米爾死死盯着他,水銀橋死後,他的身體似乎一點點健康起來,或許也因為他用了那顆骨珠……無論如何,他看上去幾乎又是那個眉高目圓的漂亮模樣了。

“你去吧,沒有個結果,你總是不能放心。”

他伸出手,在德拉加手腕上點了點,德拉加一眼看見他手腕上盤着條細細的銀色小蛇,禁不住皺眉,“這又是什麽?”

埃米爾伸出手給他看,那條蛇僵硬而冰冷,細看才發覺是條卷曲的堅硬藤蔓,卻不知為何變成了銀色。

德拉加狐疑地看他一眼,轉身而去。他知道雪谷興建是在藥塔,百多年前就是這樣,而三塔師匠已經莅臨。

蕭未瀛等在前代藥塔師匠禦用的書房裏,身邊陪着的是霍雷亞和格拉齊安,蕭撄虹被帶走時,他清楚看見格拉齊安微微皺了一下眉,自己那向來任性不顧忌的侄子這會兒卻帶點故意似的,走了幾步又兜回來,當着衆多長輩、一票卓根提斯和德拉加的面,在格拉齊安臉上響亮地親了一下。

蕭未瀛差點笑出聲來,他盯着格拉齊安看,那孩子照舊面無表情,一張娃娃臉卻漸漸變了顏色,終于從黝黑裏透出緋紅。蕭未瀛慢慢在沙發上坐下,雖然提心吊膽,臉上半點不露。維琴秋沒同他細談過雪谷,他也并不想知道太多,但總有什麽在心頭萦繞不去。是前幾天發生的那件事……附在阿梅代烏身上,三番兩次想要置蕭撄虹于死地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是活着的人嗎?

霍雷亞閑閑地說:“聽說最近山裏出了點東西。”

他的遣詞有點古怪,蕭未瀛微微一怔。

“有小孩子說,看到豹子在山間出沒。”他加重語氣,“黑色的豹子。”

蕭未瀛微微蹙眉,“夜巡組怎麽說?”

霍雷亞搖搖頭,“沒怎麽,耶拉已經安排他們加強戒備,提防不要讓野獸闖進來傷人——話說回來,這山裏還有野豹子?如果真是山裏的毛團,我倒想順手逮回來玩。”

蕭未瀛微笑點頭,剛想開口,霍雷亞忽地變了顏色,視線投向窗外。蕭未瀛一回頭,表情頓時消失。深褐色晶亮雕花窗板已經收起,血一樣濃稠的乳色液體從窗子上流淌下來,像銀白色的雨水,渾濁成一股股粘膩深沉的暗流,覆蓋了房間裏幾扇窗子,那雪潮一樣的液體——姑且以為是液體吧,鋪天蓋地,沉重而又靈活,明亮而又深厚,比起水流,更像某種怪獸潮熱腥甜的舌頭,一下下舔舐着骨塔的外壁。

“……什麽東西。”

他極緩慢地起身,那半個問題省略的部分所有人心裏都自動替他補完——這和蕭撄虹有關嗎?那孩子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他們太過全神貫注,以致忽略了角落裏微弱的“咯咯”聲。

蕭未瀛輕聲驚呼,“格拉!”

男孩不知何時倒在地氈上,身體僵硬扭曲成S形,抽搐得不能自已,那奇怪細碎的脆響竟然是他骨節打顫的聲音,他像只被撕掉了翅膀的蝴蝶,醜陋而又可悲地扭曲顫動着,痛苦卻是真實的。霍雷亞俯身想抱他,指尖剛觸及他身體,他就痛得一頭撞到了牆上。

牆壁上的雪色潮水仍在蔓延,仿佛随時可能湧進房間,整座骨塔如被雪崩籠罩——如果那是真的,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如同晶白閃電,剎那劈開了所有人心頭的迷惑與恐懼。

格拉齊安在地上掙紮了一會兒,突然直直地跳了起來,蒼白眸子睜得大大的,在因為窗外銀潮彌漫的詭異奇景而顯得陰暗的房間裏,他看上去就像個娃娃臉的僵屍。

連一點預兆都沒有,他一步就跨到窗邊,對着關得死死的窗扇一頭撞了上去。玻璃長窗嘩然破碎,男孩翻出窗外,那個姿勢詭異得完全不像人類——瞬間之後,房間裏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翻掠出去的姿勢像一條正在飛行的蛇,就在跳出窗子觸及那股幻覺般危險銀亮潮水的一剎那,利齒、尖爪、鱗翼陡然盛放。它從濃稠膩白的水流中探出身體,像一只自洶湧岩漿中生發出的史前巨獸,扭轉了長長頸子對牢天穹發出一聲高亢嘯叫。和之前那聲不知何處而來的嘶叫不同,這是維奧雷拉人聽慣了的龍嘯,沉郁而驕傲。

霍雷亞撲到窗邊,伸手就抹了把淌下來的液體,那液體銀雨一樣不住洶湧而下,挂滿屋檐,卻入手即滅,竟是螢火般的幻象。他臉色漸漸發白,輕聲叫,“侯爵大人。”

蕭未瀛攥緊手指,“發生了什麽?”

“這是血。”

藥塔雪谷,骨塔的月門與蛛巢,都是師匠之尊才能操縱的秘術,但除了蛛巢可以依靠師匠己身之力掌控,剩下兩樁都需要三塔師匠聯手傾盡全力才能完成。二十四宗系中最傳奇那一支——能夠獨力打開月門的那一支原本就人丁稀薄,最後一位嫡系傳人過世後,月門已經失傳多年,而今骨塔繼承的月門秘術,充其量只能作為重建雪谷的引子,更沒辦法抵達傳說中“時之橋”和“地之階”的境界。

三塔聯手才築造出的雪谷幻境,這會兒竟然被活活撕了開來。

滿座皆驚,霍雷亞當機立斷,一把抓住蕭未瀛,“侯爵大人,您得跟着我。”

蕭未瀛聰明絕頂,一點頭跟着他狂奔而去,頂層大廳橡木門緊閉,龍牙會守在門外,霍雷亞喝命,“開門!”

幾名手下撲通跪倒,“大人,這門打不開!”

蕭未瀛一拉霍雷亞,“格拉。”

霍雷亞會意,沖到走廊長窗邊仰頭上看,骨塔粗糙巍峨的石刻外壁上,那銀色的水流仍活了似的循環流淌,無始無休,雪色潮水中,一只純黑的龍昂首伏着,雙翼伸開來緩緩扇動,正逆流而上,像一艘幽靈船自下而上在銀白瀑布中游走,筆直逼向塔頂。

蕭未瀛低聲問,“那是格拉齊安嗎?他化身出來?為什麽?”

霍雷亞呆了半晌,忽然苦笑,“小寶。”

他是為了小寶。

“……你知道龍會被什麽吸引嗎,侯爵大人?”

蕭未瀛也苦笑,“金珠?寶玉?”

“不。”凝視着年輕黑龍那詭異兇猛的動勢,霍雷亞搖搖頭,“……是和它們最相像的東西。”

他話音剛落,一陣劇烈震動搖撼了整座骨塔,他立刻合身護住蕭未瀛,那一陣令人站立不穩的搖晃過去之後,浮空中仿佛流淌過一陣凄厲高亢的嘯叫聲。流淌在牆壁上如同千年古藤蔓一樣的銀潮突然虹吸一樣倒灌上去,剎那沒了蹤跡。

霍雷亞目光一轉,沖到門口,合身撞開了那扇巨大橡木門。

大廳裏橫豎倒着幾個人,細細血流沿着石板縫隙牽絲纏藤地蔓延開來,織成一幅曲折花紋。哈拉蘭布斜靠在窗邊,面白如紙,只剩喘息的份兒,德拉加半坐着扶住昏迷不醒的維琴秋,蕭未瀛飛奔過去摟住情人,細細端詳,除了唇邊仍有細細血絲不住地淌,別無外傷,摸到維琴秋臉頰手指都冰冷,他加倍擔心,不過比起刑塔師匠的狀況要好得多了。歐金紐俯卧在地,背上長長的幾道割痕幾乎從後頸直裂到腰,活像被最鋒利的幾柄刀同時而下,幹淨痛快地切開,那傷痕犀利而細薄,完全不像抓痕。

他替誰擋了這一擊?

德拉加撲在他身邊,輕輕扶了起來,藥塔禦使菲奧多爾立刻上前幫忙,霍雷亞忙中偷閑看到這一幕,眼光閃了閃,他轉身去看地中間的兩個孩子,如果不是兩位師匠連當家尊主都重傷,他實在有心調侃幾句。這一對光屁股小天使似的……格拉齊安渾身j□j,長長青發披了滿身,像個筋疲力盡的小野人,他伏在蕭撄虹身上,頭也沒力氣擡,蕭撄虹一動不動,被格拉齊安的長發遮了臉,看不出表情,纏繞在一起的胳膊腿兒卻看得出兩人都j□j。

他一眼就看得出這是怎麽回事——化身,蕭撄虹無疑化身成功了,他從原形回複人身,所以才j□j如初生嬰兒。

這孩子的原形,究竟是什麽呢?

他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德拉加,青年正好擡頭看向這邊,蒼青眸子裏滿滿的抑郁與痛楚,一種力所不逮的怨怼與愧悔。這讓霍雷亞都忍不住怔了怔。

維琴秋軟綿綿躺在蕭未瀛懷裏,兩人都偎在床上,慵懶如貓。哈拉蘭布反而斜倚在維琴秋常用的那張貴妃榻上,三個人都倦慵得懈怠,只有歐金紐依然在單人沙發上坐得筆直——受了那麽重的傷,他照舊坐得像尊斯芬克斯。

齊集在尊主大人卧室裏的幾個人誰都不想先開口,良久之後,蕭未瀛微微嘆息,“既然只有我一個人一無所知……”

哈拉蘭布出奇地難以啓齒,看了維琴秋一眼,維琴秋煩躁地揮手,“算了吧,這還能瞞得住嗎?”

蕭未瀛一揚眉,維琴秋抱住他手腕,郁悶地嘆了口氣,“我說,小寶這孩子……是你哥親生的嗎?”

保守地說,蕭未瀛給他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歐金紐瞥了下門外,維琴秋厭倦地皺眉,“外面守着的是格拉齊安。”

歐金紐微一點頭,蕭未瀛苦笑,“我相信公爵夫人不會出軌。”

維琴秋喃喃地,“我寧可不是這個答案。”他一咬牙,“那孩子的原形不是龍,是……奎紮爾考赤。”

蕭未瀛看了他半晌,輕聲地,“唔?”

“他是羽蛇。”

哈拉蘭布扶額,輕聲嘆息,羽蛇——他恨自己遲鈍,難道真的年邁了嗎?早該看出來的!那孩子有十六翼……當然在蛛巢中他沒有展現一分一毫原形姿态,可是那種眼神,那個笑容……該死的,這孩子多麽像自己這一支的人。

“他露出過痕跡,不是嗎?他的眼睛是青藍色,有時候卻會變成墨藍色。”

蕭未瀛輕輕點頭,“那是……”

“那些時候,就是奎紮爾考赤現身的時刻。”

他看得清蛇群的來勢與動态;他九歲時,蛇群就畏他如畏神祇;他輕靈如羽,兇暴如雷,他……羽蛇是千古罕見,即使在維奧雷拉家族也只是傳說,這個家裏出過異樣的龍、絕美的獨角獸乃至獨一無二的喀邁拉,但是……羽蛇?

他只是個四分之一維奧雷拉血統的凡人,更何況,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給予他那四分之一血統的人,原形其實是……

“黑龍。”維琴秋肯定地說,“珂缪蘭大人的原形是黑龍。”

蕭未瀛玉似的臉龐漸漸褪了血色,剩下三個人盯着他,心裏同樣一個疑問怦怦跳得幾近窒息——這孩子究竟是誰的血脈?你們蕭家這兩代人,究竟繼承了哪個維奧雷拉?

蕭未瀛幹咳一聲,“我外祖父母……”他說不下去,自幼他就知道自己外公是維奧雷拉尊主,雖然鮮少見面,記憶中那金發雪膚的俊美男人卻始終同溺愛疼寵相關,對他們兄妹三個向來是無止盡縱容無節制寵愛,從無半個不字,對他更是個中之最——大概因為,他有一雙和祖父蕭殊寒一模一樣的苔綠眼睛。

他求救似的看一眼維琴秋,“我外婆那邊呢?”

維琴秋郁悶地埋下臉,“她出身的那一支非常普通,別說羽蛇,連條龍都難找。”他默默咕哝一句,真不知道珂缪蘭為何要娶她。

蕭未瀛沉默下來,半晌才苦笑,“這真是個大八卦。”

哈拉蘭布咳了一聲,表情難抑地有點難堪,維琴秋氣不打一處來,“裝什麽正人君子,有屁就一起放了。”

他一句話連自己都罵進去,歐金紐也忍不住苦笑。哈拉蘭布搖搖頭,輕聲說:“那一代的龍牙會總座阿法納塞維奧雷拉,原形是蛇,且……會飛。”

蕭未瀛瞠目,“他是羽蛇?”

哈拉蘭布有點無法解釋,“并不是,他只是……能夠飛。”

維琴秋冷冷地,“有人替他改了原形,所以他能飛。”

“阿法納塞是你那一宗系的。”

維琴秋擡眼,說話的是歐金紐,他緊盯着哈拉蘭布,哈拉蘭布嘆着氣點頭,“對,不過他那一支也早就絕了。”

蕭未瀛深思地注視着自己指尖,忽然輕聲說:“你們還記得前陣子藥塔督事被附身的事嗎?”

“阿梅代烏?”

“之前在龍鱗館,小寶也差點出事。他說看見了瑤薇恩維奧雷拉的鬼魂,我們都以為那是個噩兆。但事後安布羅斯卻悄悄來找過我,他說:小寶跟他講,除了瑤,他還看見了另一個人,那個人,蠱惑他去跳樓和自戕。”

那個人身材氣質同耶雷米亞相仿,笑容裏溫和的嘲諷不屑卻酷似骨塔師匠哈拉蘭布。

哈拉蘭布簡直連頭都不想擡了,“爵爺的意思是,這個人……如果他當真是阿法納塞大人的鬼魂,他想殺掉小寶,對嗎?”

可是為什麽?

房間裏再次沉寂如死——為什麽,那不是明擺着嗎?你們要查明這孩子的原形,要讓他永留梵比多山,那意味着什麽?

那意味着秘密的徹底曝光——再前代尊主珂缪蘭維奧雷拉,他那個嫁給北海蕭氏的獨生女兒根本就不是他的親生血脈!

一片寂靜中,格拉齊安輕輕敲了敲門,“哈拉蘭布大人。”

維琴秋搶先怒吼,“幹嘛?”

“骨塔禦使求見。”

哈拉蘭布皺眉,“有什麽事不能等着?”他起身出去,片刻後一臉冷酷地轉了回來,那表情鮮少出現在他臉上,維琴秋也微微一怔,“怎麽了?”

“埃米爾普優維奧雷拉。”

蕭未瀛目光一掃他身後面色平靜的格拉齊安,哈拉蘭布冷冷地說:“他要讀阿法納塞大人的骨殖。”

維琴秋從床上跳了起來,“讓他滾!”

“他從長老會那兒弄到了一份敕書,他媽的。”骨塔師匠罕見地咒罵了一句,“裏夏德在想什麽?”

維琴秋冷冷搖頭,“裏夏德根本沒在山上,埃米爾也根本就不是想讀骨。”

他知道骨塔不會讓他觸碰阿法納塞的骨殖——那是骨塔的禁令之一!那位總座大人的過世在家裏一直都是個禁忌性傳奇,知道的人已寥寥無幾。珂缪蘭臨終時下令,不準任何卓根提斯讀取阿法納塞的骨殖,當時所有人都訝異他為何留這樣一條遺命,想不到……

“他是替珂缪蘭殉葬的。”維琴秋冷淡地說,看着蕭未瀛一瞬間睜大了眼睛,“傳說他在主持珂缪蘭的火葬禮時,自己跳進了葬屍臺。”

灰飛煙滅,骨肉難分。

所以珂缪蘭的骨匣裏,盛的其實是兩個人的骨殖,而阿法納塞的骨匣裏根本空空如也。珂缪蘭頒下那條禁令,不過是為了避免後人發現這個秘密。

蕭未瀛輕輕問,“所以誰都不知道關于他原形的猜測是不是真的,對麽?”

維琴秋和他對視一眼,微微點頭,“對,一直都有傳說阿法納塞大人是偷偷用了骨殖改過原形的卓根提斯,但始終不能證實。”

歐金紐輕聲說:“用卓根提斯骨殖入藥擅改原形,是死罪。”

所以我們死生一處,就算全世界都懷疑,又有誰動搖得了你的尊嚴?

維琴秋一拍床板,大怒,“他倆是這種關系,阿法納塞會去偷他老婆?!”

“不對,”蕭未瀛喃喃地按住他,“改形是死罪,針對的也只是活人,阿法納塞那一支既然都絕了,他還在乎什麽?”

維琴秋目光一閃,“珂缪蘭。”

“嗯?”

“當然了!替他改形的人……一定是珂缪蘭。”

像阿法納塞這種人——至少,根據傳說中那個喜怒無常莫測近妖的形象來想象——他當然不怕自己遺臭萬年還是被挫骨揚灰,如果這件事是他獨力完成,以他那個肆無忌憚的脾性,只怕不僅不會避諱,反倒會引為自得。

他默然隐匿,當然只會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人的名聲。珂缪蘭雖然也是個百無禁忌的,卻極為重視家聲,當然容不得最默契信任的龍牙會總座身上傳出這種流言。而珂缪蘭身為巫師的魔力高過阿法納塞是不争事實,如果做出這件事時,阿法納塞還沒有把握獨力改形而由珂缪蘭經手,半點不奇怪。

維琴秋氣急敗壞,“所以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們倆有同生共死的默契,難道還共用一個女人?”

他再j□j不過地說出來,哈拉蘭布扶額不忍作聲,蕭未瀛的臉都白了。

以那兩人的放恣與乖張,當然……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吧?

歐金紐冷冷地說:“我覺得你們都想太多了。”

蕭未瀛向他投去感激一眼,歐金紐視若無睹,音調緩慢,“兩代之前的事,人都進了骨匣,還用得着你們操這個心。有這個功夫,莫不如去查查那個蛇狩師都知道了什麽。”

哈拉蘭布一凜,“小寶刺青的事……”

維琴秋嘆氣,“先等等吧。反正你在他身上下了蛛絲,原形不會輕易出來。”他看向歐金紐,笑容揶揄,“小寶給了你那麽一下子,你還向着他?”

歐金紐冷笑不作聲。

蕭撄虹在火蘭館後的花園裏游來逛去,一臉無聊,德拉加遠遠陪着他,他也不作聲,過半晌才無頭無尾地問,“你早就知道了吧?”

德拉加輕微點一點頭。

“那是怎麽回事?”他擡起潔白指尖凝視,又摸摸自己的脖子,“我記得有什麽咬了我一口……不,是條龍,黑色的龍。它咬住我的脖子,我以為要被它咬死了。”長長出一口氣,他聳聳肩,“那是怎麽回事?”

德拉加走到他身邊,“小寶,那是格拉。”

蕭撄虹沉默地呆了半晌,低低一句,“他媽的。”他轉身凝視德拉加,“我是什麽?我知道我不是龍,別瞞我。我外公的原形是龍,對吧?這意味着什麽,我根本和他沒有血緣關系?”

德拉加凝視他,“你依舊是北海蕭家的後代。”

蕭撄虹喃喃地,“這在你家可沒什麽用處,不是嗎?”既然我再也不能回去。

德拉加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低低地一句,“我會替你想辦法的。”

蕭撄虹頓時卡了殼,德拉加回首招來卓根提斯,告訴蕭撄虹,“我回藥塔一趟。”

蕭撄虹淡淡地應了聲,驟眼發覺這幾名卓根提斯正是之前被維琴秋親口下令留在火蘭館的狼林屬下,立刻想起安布羅斯,忍不住鼻子發酸,望望天忍住。

火燒蘭花海缤紛,直欲燃到天際,他一身素淨長袍翩翩地襯着精靈般半透明發色,整個人輕盈如玻璃紙折出來的。那幾名卓根提斯看了他一會兒,交換下眼神,領頭的那一個走近蕭撄虹,輕聲說:“勳爵大人如果有什麽吩咐,狼林絕不會遲疑。”

蕭撄虹吓了一跳,眼睛瞪圓了看他,對方堅定回望,知道他迷惑,立刻解釋,“咱們都知道,大人是為了替安布羅斯他們報仇,才傷成這樣。”他躊躇一下,到底說了出來,“尤佳大人雖然不在家裏,也未必……再回得來,可是勳爵大人救了他一命,咱們兄弟都至死不忘。”

他屈一膝跪倒,輕聲重複,“至死不忘,至死不渝。”

蕭撄虹呆呆看着他,效忠……狼林向他表态效忠!尤佳這個混蛋……他把狼林送給了他!

入手這樣一支力量,即使不能讓他在梵比多山橫行無憂,至少也能護他一時平安。他咬牙,“好尤佳,他從來都是個好哥哥。”雙手抓住那位狼林卓根提斯的肩,從地上扯了起來,他微微抽搐着嘴角,眼神尖銳,“放心,我不會跟各位客氣,既然我已經注定是這家裏的人。”

對方敏銳地擡頭,“大人想要我們做什麽?”

“叫我小寶。”蕭撄虹扯出一個扭曲的甜蜜微笑,“我需要你們幫我查個老故事。”

交代完狼林,蕭撄虹吧嗒吧嗒地回了房間,格拉齊安已經看到他,徑自下樓來接,蕭撄虹捉住他的手指,送到嘴裏咬了一口,“你咬我,我也咬你。”

格拉齊安若無其事,“我不是故意的。”

“你為什麽不給我看?”

格拉齊安微微一怔,“原形?”

“嗯。”

兩人走在樓梯上,格拉齊安忽然停步,鄭重地看他一會兒,“我以為你會讨厭。”

蕭撄虹瞠目,“哈?”

“你不是很想回家嗎?”

兩句話沒頭沒腦,蕭撄虹卻立刻明白,他盯着格拉齊安,半天沒說出話,他怕他讨厭自己……因為那人獸之分,他始終在自己面前努力表演得太像一個人,只是怕自己想起這四分之一維奧雷拉血統帶來的困擾——蕭撄虹,你,已經不是人類了。

他終于嘆息了一聲,“我不回家了,格拉。”

格拉齊安慢慢擡起臉,“真的?”

“真的。”擡手撫摸格拉齊安黝黑光滑臉頰,熨入掌心的溫熱柔軟皮膚無端讓他有點滿懷傷感的安心,

格拉齊安猛地抱起了他——他那樣纖瘦細巧,動作卻異常的兇猛與敏捷,蕭撄虹小小地驚叫一聲,已經雙腳離地,被他打橫兜了起來,這可是在樓梯上……他眩暈地想,在瑞典的時候格拉齊安經常背着他到處走,卻很少這樣鄭重其事地抱他,像現在一樣,像捧着什麽神聖不可侵犯的什物,莊嚴地、穩重地、一步步地走上樓梯,到了樓梯頂上他也沒放他下來,就那樣抱回了房間。

“要我替你殺掉她嗎?”格拉齊安輕聲地問躺在他胸口的蕭撄虹,蕭撄虹懶洋洋眯着眼睛,聽了這話也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探出j□j手臂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又縮回格拉齊安懷裏。

“有什麽了不起的。”他漫不經心地說,“那些特工……想也知道是莉迪亞調來的,不然難道還是我大哥?”

“你早就知道了吧,她的身份。”

蕭撄虹聳聳肩,“很正常,國安局最愛從大學招新血。”她也根本就不是個留學生,那個美國身份只是游戲式的掩護,給她一個練習瞞天過海的機會。

他茫然地笑了下,“認識她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格拉齊安專注地盯着他,蕭撄虹察覺之後瞪了他一眼,“你要裝也裝得敬業一點,早晚會有人發現你不是個瞎子。”

格拉齊安糾正他,“我是個瞎子。”

“現在總不是了吧?”

格拉齊安緩緩露出一個微笑,“那是因為你。”如果不是同水銀橋相鬥的那一次,吸過你的頸血……

蕭撄虹喃喃地,“不客氣。”一翻身伏在格拉齊安胸膛上,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幾根?”

格拉齊安皺眉想了一會兒,蕭撄虹氣結,“至于嘛!”

“我知道是幾根,”他遲疑地說,“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看見的。”

蕭撄虹努力思考了良久,放棄地搖搖頭,“我不懂,你贏了。”

其實他心裏明白得很,格拉齊安無疑受過超強度訓練,再加上他是個天才卓根提斯,自然而然就将感覺發揮到極限,他那些看似自相矛盾的表達,其實正是他身體反應的真實寫照。他看不見人臉,卻知道人的長相,世間萬物無法在他的視網膜上成像,卻和正常人視物一樣迅速同時進入他內心,就像他聽見腳步聞到氣味就知道來人的身高體重乃至性別體質,甚至可以瞬間推測出更多。

除開視覺,他其他感覺早已合而為一,賦予他與常人幾乎無異的感應力。

他喃喃說:“真希望你看不見。”

格拉齊安若無其事,“你早就知道她會對你不利,所以你才去見她。”

蕭撄虹沉默了會兒,“只是賭一次嘛。而且我還欠她人情呢。”無論如何,迷昏了女孩子給自己打掩護,都是太不夠紳士風度了一點……我不想欠你的,親愛的,我不想欠任何人的。

格拉齊安嚴肅地看了他一眼,蕭撄虹大笑,“別,放心,沒搞出過人命,我都沒碰過她。”

他忽地扯開話題,“你知道嗎,格拉,被刺穿心髒是什麽感覺?”

格拉齊安很用力地思考了一會兒,搖搖頭,“不知道。”

蕭撄虹被他皺眉努力的模樣逗得大笑,“我問過尤佳,”他伏在格拉齊安耳邊輕輕說,“尤佳說,就像被蜂蜇了一下,蜇在心髒上,就那麽一下,很輕。”

格拉齊安實事求是地回答,“那是因為耶雷米亞大人的刀很快。”

蕭撄虹大怒,“不解風情!”

格拉齊安微笑,輕輕拍着蕭撄虹光滑的背,過了半晌,察覺蕭撄虹安靜得有點異樣,仿佛就要睡過去,他輕聲說:“其實我看得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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