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五月的連綿陰雨直到月中才放晴,在這明媚鮮妍的初夏時節,皇宮裏熱熱鬧鬧辦起顧太後四十二歲的壽宴。

雖不是整歲壽宴,但皇帝對太後一向孝順,自五歲即位,每年都會為太後隆重慶賀,今年也不例外——

月底的生辰,月初便開始準備,京畿及各州府的壽禮源源不斷送入慈寧宮,後宮妃嫔、王公貴婦、官宦女眷們也都早早為這場壽宴備着獻禮,而今年一衆赴宴賓客裏,當屬遼東王一家最為矚目。

遼東王蕭憲,乃先帝同父異母的六弟,天縱英才,少年封王,但不知因何事得罪了先帝,先是被打發至南疆駐守五年,後又被派去遼東,一去就是十七年。除卻先帝薨逝那年,遼東王回京奔喪,之後這些年他再未入京。

今年他攜一雙兒女回京,說是赴壽宴,但京城不少人猜測,應當是他那雙兒女已到适婚年歲,此番是專門回來給兒女安排婚事。

“遼東王也挺不容易的,雖是王爺,卻沒享過幾日清福。二十三歲去邊疆吃沙子,二十八歲才娶妻。娶妻不過一年,王妃誕下一雙兒女便撒手人寰。之後他也再未續弦,聽說後院連個貼身伺候的妾侍都沒有,他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娘,将小郡主和小世子拉扯長大,現下還要親自跑來京城為兒女婚事操勞……”

麗風殿寝殿內,秋容姑姑邊拿着細細絲線給陸知晚絞面,邊與她說着遼東王一家,既幫她減輕絞面的痛感,又好叫她對夜裏壽宴的賓客有個大致了解。

“今晚可是婕妤您頭一回出席宮宴,而且還是這樣隆重場合,到時整個京城的皇親國戚、王公重臣、诰命夫人、官眷貴女皆在席上。如今您風頭正盛,明裏暗裏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您今夜可得多加謹慎,切莫叫人揪出錯處。”

陸知晚望着銅鏡裏倒映出的雪白臉龐,黛眉輕蹙,嘆了口氣:“我本來不怎麽緊張的,姑姑你這麽一說,倒把我說害怕了……”

“婕妤也不必害怕,奴婢只是給您提個醒。”秋容姑姑輕笑一聲:“且今夜陛下也在,您只要瞧着陛下的臉色行事就不會錯。”

陸知晚聞言讪讪一笑,暗道,那男人喜怒無常,難以捉摸,看他臉色行事簡直比學數學還難。

等秋容姑姑給她開完面,夏禾也挑好兩身衣裙,掀簾入內,嗓音清脆:“主子,這兩條宮裙都是前幾日尚服局新送來的,您今夜想穿哪條?”

陸知晚轉過身,視線掃過托盤裏的華美衣裙,一條是嬌嫩甜美的芙蓉色,另一條是端莊而不失清新的翠缥色。

如今她有皇帝恩寵在身,尚服局給她制作的衣裙也不敢怠慢,那精美的繡花和缜密的針腳,足見繡娘們的用心。

“都挺好看的。”陸知晚走上前仔細看了看,一番斟酌,細白手指搭在那件翠缥色的垂柳暗花綢緞宮裙上:“這條吧。今夜宴上人多,還是莊重些好。”

芙蓉色穿上襯得人愈發嬌豔,外頭已有不少人罵她“紅顏禍水”、“狐媚子”,她要是還打扮得嬌豔妖嬈,反倒加深這種印象,還是低調些好。

“主子雪膚花貌,穿什麽都好看。”夏禾示意宮人将那條芙蓉色的撤下,又笑吟吟扶着陸知晚回梳妝鏡前坐下:“奴婢這就給您梳妝,保管将您打扮得比月宮仙子還要漂亮。”

陸知晚看了看碧紗窗外尚且明亮的天色,也知梳妝要耗費不少時間,于是放足耐心,略一颔首:“來吧。”

***

夏夜綿長,今夜雖無皎潔月華,然萬壽殿那成千上萬盞輝煌燈火,足以照亮紫禁城的上空。

及至酉時,殿內賓客已滿大半,趁着皇帝、太後和貴妃尚未入場,賓客們三兩成群地寒暄起來。

今日出席壽宴的妃嫔最低都是正三品的婕妤,而作為在場品級最低、資歷最淺、既無人緣又無人脈的外地妃嫔,陸知晚毫無疑問又成了被孤立的對象。

眼見那群京城戶籍的高位妃嫔一邊談笑風生,掩唇喋喋,一邊又時不時拿眼睛斜向自己這邊,似在譏诮她沒人搭理,陸知晚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幼稚。

對于一個抗拒無效社交又輕微社恐的人而言,不用去和她們尬笑互稱姐妹,簡直是天大的幸運好吧!

腹诽一番,陸知晚不動聲色從桌前的點心盤子裏撚了一塊果脯,又趁人不注意,飛快塞進嘴裏。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嘴裏彌漫開來,甜食叫她本就平靜的心情愈發愉悅,甚至不禁去想,餐前小零食都這麽美味,待會兒開席一定會有更多好吃的吧?狠狠期待住了。

陸知晚這邊沉浸在自個兒的小世界裏,全然不知她這副低頭沉思的安靜模樣,落在旁人眼中卻是另一幅光景。

“那穿綠衣裙的就是陛下最寵愛的陸婕妤?的确是位燦如春華,皎如秋月的美人兒,只是和傳言裏的好似不大一樣。”

“是啊,瞧着還挺娴靜端莊的,與當年的那位截然不同……”

提起當年那位珍妃,年紀略長的夫人們都印象深刻,畢竟那位的高調張揚、不可一世,滿天下怕是尋不出第二個。

眼見諸位女眷話裏話外隐約對陸知晚多了些好感,一位與顧家交好的夫人撚着帕子,掩唇譏诮:“是真娴靜還是裝出來,這可說不準。一個巴掌拍不響,我看其他娘娘都不搭理她,足見她性情孤僻,不好相與……諸位可莫要被一時假象可蒙了眼呢。”

其他人聞言一怔,而後面面相觑。

哪怕心下有不同想法,她們也不敢得罪顧氏,紛紛擺出笑容應下:“說的是說的是。”

陸知晚安靜坐在席上,自然也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打量目光,不過她也不去在意,繼續老僧坐定,一動不動。

站在她身後伺候的秋容姑姑見了,眼底都泛起幾分孺子可教的贊許。

就在陸知晚垂着眼,快要醞釀出睡意時,殿外總算響起太監的通傳聲——

“陛下駕到。”

“太後娘娘駕到,貴妃娘娘駕到。”

細長而高昂的聲響傳入殿內,上一刻還略顯喧鬧的殿宇霎時靜了下來。陸知晚也一個激靈,打起精神,睡意全無。

殿內衆人有序歸至大殿兩側,躬身行禮:“臣等恭迎陛下,恭迎太後與貴妃。”

整齊劃一的山呼形成共振,靜谧的大殿內回音缭繞,無端添了幾分莊重肅穆的意味。

這種直觀的皇權等級也叫陸知晚心下一凜,低頭行禮,嘴裏随着前排的妃嫔們一同喊:“臣妾/嫔妾恭迎陛下,恭迎太後、貴妃。”

話音落下許久,大殿裏只聽得行走間的環佩叮當聲,清脆空靈,一下又一下,仿佛敲中在場每個人的心上。

陸知晚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莫名緊張起來,屏氣凝神地弓着身,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直到上首傳來一道沉金冷玉的嗓音:“免禮。”

明明是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可此時此刻,她覺得那樣的陌生。

不等陸知晚腦子想明白,身體就随着衆人一起屈膝謝恩,重新入座。

怔怔緩了好一會兒,她才回神,小心翼翼擡眼,朝最上方那把寶座看去——

只見層層玉階最高處,年輕帝王一襲朱色玄龍紋錦袍,腰系白玉蹀躞革帶,頭戴五爪金龍金冠,長眉入鬓,高鼻薄唇,許是因着壽宴緣故,他神态放松,唇角微翹,平添幾分驕矜的風流。

這樣的蕭景廷,跟私下裏相處的模樣大相徑庭。

兩廂的差距,就如此刻她和他之間隔着的距離,看着很近,實則不然。

半晌,陸知晚才從他這派威嚴正經的模樣裏晃過神,長睫垂下,心下暗暗嘟哝。

「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沒想到狗皇帝這般打扮,」

「還挺有氣勢的。要不是知道他是個只會牽牽小手摟摟抱抱的純愛戰神,差點都要被他唬住了。」

「不過怎麽會有人的長相和性格這麽分裂啊?真是白瞎了這張一看就很會的臉!」

她低頭腹诽,全然沒察覺到上座之人淡淡投來的目光。

大抵是距離問題,蕭景廷只能依稀聽到她的心聲,斷斷續續的幾個詞,諸如“有氣勢”、“摟摟抱抱”、“一看就很會的臉”……

所以,這女人是在誇他今日裝束很有氣勢,她想和他擁抱?

思及此處,蕭景廷再看陸知晚的目光就變得有些一言難盡。

大庭廣衆之下,她腦中怎盡是這些不知羞恥的想法。況且就算想與他親近,起碼也等壽宴散了再說。

“阿寅,阿寅……”

太後溫柔的嗓音喚回蕭景廷的思緒,他擡起回眸,看向今日盛裝打扮愈發顯得光彩照人的顧太後:“母後方才說什麽?”

“在想什麽呢,這麽出神?”顧太後笑意莞爾:“哀家是說時辰也不早了,可以開席了。”

蕭景廷往殿中掃去,見衆人皆安靜而恭順地坐在下首,等待他的指令,也定下心神,朝一側的餘明江擡了擡手指:“開席罷。”

餘明江彎腰應了聲,轉而抱着拂塵,擡頭挺胸朝下喊道:“陛下有令,開席傳膳——”

這一聲令下,好似往靜谧湖水中投入一顆石子,殿內氣氛頓時放松不少。

殿外早就候着的宮人們端着膳食井然有序,魚貫而入,不多時,絲竹管弦之聲也靡靡響起,歌舞翩然。

「總算開席了,幹飯幹飯!」

為了晚上這一頓好的,陸知晚特地留着肚子,中午沒怎麽吃。現下早已等得前胸貼後背,見到端着膳食上前的宮女,眼睛都放綠光,看起來能吃下一頭牛。

「來了來了,讓我看看第一道美食是什麽!」

「炭烤鹿肉?!嚯,硬菜,真香!」

「第二道菜是……金絲肚羹。嗯,味道也不錯。」

「第三道菜酒炊淮白魚……好吃!」

「……好吃好吃好吃,真是太好吃了!」

上座聽了一整出報菜名的蕭景廷:“………”

好吃這兩個字,他耳朵都要聽出繭了。

握着酒杯的手指緊了緊,他試圖将那洗腦的“好吃”二字趕出,舉杯飲酒時,借着寬大袍袖遮擋,往右下角瞥了一眼。

只見那一襲清新綠羅裙的女人手中筷子不停,每往嘴裏送一口吃食,那雙清婉眉眼就柔柔彎起,一副得到極大享受滿足的愉悅模樣。

她的胃是個無底洞麽,從開席至今,嘴就沒停。

蕭景廷将杯中酒飲盡,卻又忍不住瞟了那抹纖娜的綠色身影一眼,嘴角微翹了翹。

吃吧吃吧,他倒要看看是他的國庫先被吃空,還是她的肚子先撐破。

**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有人在推杯換盞,或敬酒、或祝壽、或談笑風生,也有人埋頭苦吃到肚子疼,扶腰撐牆,出門更衣。

待解決了生理問題,陸知晚揉了揉仍鼓鼓囊囊的肚子,心下開始懊悔,早知道就不吃這麽多了。鬼天氣也越來越熱,明天得吃清淡些,保持下身材。

回程路上,陸知晚邊慢慢踱步,邊欣賞着沿路宮燈的璀璨,恰逢一陣清風拂來,送來淡淡的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想着現下回宴上,吃也吃不下,幹坐着也無聊,陸知晚便讓夏禾陪她繞這萬壽殿轉一圈:“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反正回去也沒事幹,不如散散步。”

夏禾自是聽令,提着宮燈随行。

也不知沿着游廊走了多久,前頭燈火逐漸稀微,似是越走越偏僻,陸知晚心下也有些惴惴。

或許是從古至今有太多如花似玉的女子都葬送在這深深朱牆之後,她總覺得後宮自帶一種悲涼凄美的氛圍,而這氛圍一到夜裏就會化作森森陰氣,仿佛随時都會蹦出一個怨氣滿滿的宮裝豔鬼,舉着十根長長的鮮紅指甲,吐着長長舌頭說“我好慘啊”,然後龇牙咧嘴撲來索命。

一想到這個驚悚畫面,陸知晚不禁打了個寒顫,正要轉身叫夏禾回去,還未張口,不遠處那光線晦暗的镂空雕花石牆後忽的傳來一道略顯驚慌的女聲:“你放開!”

陸知晚背脊陡然一僵:“……”

不是吧?真有鬼?

等等,這個聲音怎麽有些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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